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月槐树纪事》   作者:纵虎嗅花   文案   章望生父亲出殡那天,抓了个偷吃猪油的小贼——六岁的十五,打那以后,十五赖上了章家,她有了个新名字:南北。   她开始叫章望生三哥。   算命的说,这小孩子是个伤官人,得配个印。   南北长大后才晓得,她是伤官人,三哥便是她的印。  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励志 正剧 现实 日久生情 群像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南北,章望生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 一句话简介:铮铮到骨的爱   立意:书写普通人的生活。 第1章   时令是清明的时令,风一遭,雨一遭,春天还算规矩,槐花机灵灵跟人儿似的,晓得了春信,一夜之间,便露了青头。   月槐树公社的章文良,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。   他临终前,就想再吃上这么一口槐花,还得是他娘蒸的,一九六|四年,他娘已经谢世三十载了。   堂屋停灵,守着的是章家老二章望潮两口子,还有小儿子章望生。章望生十三岁,脸叫泪给腌过了,面皮子紧绷,一双眼,密密的黑睫毛下头像簇了光光的池塘子。   他出来解手,一群小孩子窜来窜去,跑他跟前跳脚又拍手:“地主老爷上西天,地主老爷上西天!上西天喽!”   章望生看了小孩子们几眼,没吭声,他在心里头只是算了算哒哒这辈子到底看过多少次日头升起,多少次月亮落下,这哪能算清呢?   茅厕用石头垒的,大男人解手一抬头就能瞧见外头,一边撒尿,一边跟过路的打招呼,章望生身量刚想抽条,脑袋堪堪露了点儿边。   “逮住他,快逮住了!”主事的马老六叉腰在外头喊,人群里,有个小小的人影儿,黄鳝似的,刚碰到肩膀手心便打了几回滑,到底人小,被人捉住了,耳朵一拧,给提溜到马老六跟前。   十五不怕人,都抓现行了,不忘把手里猪油全搡嘴里去,蓬头乱发下,脸膛黢黑,只一对眼炯炯的,亮亮的。   不消说了,这两天办事用的猪油,好么,宝玉似的贵重家伙生生叫人抠出几个窟窿,这还了得!   马老六说:“我看不是月槐树的小子,可有人认识?”   月槐树公社说大很大,大到这儿的人们以为这就是世界的中心,好几个自然村呢,往南,往北,往西,往东,那些个生产队都小的很,好像不值得一提。   大伙儿瞧几眼,没人见过,十五那身量也就五六岁光景,怎么计较?无非把耳朵拧上两圈,骂几句,马老六吓唬他:“再偷就打断你的腿,哪来的回哪儿去!”   十五拔腿就跑,一头撞上从茅厕出来的章望生,人熬的有点虚,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,险些叫小孩儿撞趴下了,章望生没瞧清楚,十五早已跑远,那双脚上,连草鞋都没得穿,照例燕儿似的,逃得飞快。   堂屋里,章望潮跟妻子出来了,他是个好看的男人,说是男人,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,年轻后生,容貌秀气得像个姑娘,跟妻子凤芝站一起,十分有夫妻相。   “望生,你过来。”他两眼瞧着章望生。   章望生腰上头系着粗麻绳,人在丧服里,显得单薄,他走过来,听二哥说:“席上有肉,你跟嫂子去吃。”   凤芝瞧了瞧土灶旁忙来忙去的乡亲,说:“我去看顾看顾,回头别叫人顺走了东西。”   章望潮阻止她:“算了,人家肯帮忙,够仁义的了,爱拿就拿吧,也没什么好东西拿。”   凤芝便不再说什么,她总是听他的,他不让,那就不干。   章望生看着他:“二哥不吃吗?”   章望潮咳嗽两声,他很温柔,揉了揉望生的脑袋,什么也没说。   开席最热闹,忙来忙去,图的就是屁股一坐能吃上口肥肉,肉味可太香了,梦里都是它,如今到了嘴里,可舍不得一口咽,得含着,润着,细摸咂那个味儿,不是树皮,不是槐花,不是地丁,是肉!是货真价实的肥肉!   人们说说笑笑,高兴得不行,章望生饿了,人可真够怪的,哒哒死了,他伤心,流了许多眼泪,可这会儿见着肉了,他就把哒哒暂时忘记了,死去的尚且躺在那里,可活着的人,得吃饭。   他把瓷碗端到堂屋,让二哥吃,章望潮摇摇头,望生跟凤芝劝他,他勉强吃了几口。   章望潮在学校代课,一个月有几块钱,这回丧事,要是没他那点积蓄,章家连棺材板都置办不了。他家成分太差,乡亲愿意帮忙,再不给肉吃说不过去。   大席吃着吃着,有人吵起来了,无非为几尺孝布,哪怕是一寸,也要争的。争来干嘛?用处可大了,做鞋,做笼布,一块布头都金贵。吵闹的人红了脸,八成得结怨,谁也管不了。   人要吵要争,日头也要往西山走,喇叭班子吹打起来了,章文良得上路,马老六腰上挂着白手巾,一蹦三尺高,跳到大伙跟前,喊那号子:   “跳哦跳哦哦哦哦,好了,月槐树的老少爷们儿!你给我听!”   汉子们立马齐刷刷应道:“昂!”   “四邻不安吧!”   “昂!”   “一家有事吧,庄乡为众吧!”   “昂!”   “帮忙要帮好吧,帮忙要帮帮到底吧,大门以里吧,孝子悲恸吧!”   “昂!”   “咱抬大杠会吧,杠回头露脸吧!可不要现眼吧!”   “昂!”   “日落西山吧,最后一天吧,孝子挣脱了吧,咱们要请棺了吧!”   “昂!”   “菩萨来接引了吧,佛祖也要渡他上西天了吧,八仙还要护金棺了吧,人送万里路吧,玉女接仙班吧,往里请棺吧!”   “昂!”   “请棺!”   抬棺的都是劳力,里头最扎眼的是狼孩,狼孩大号叫什么倒不清楚,只晓得小时候跟他哒哒一块看瓜棚,好家伙,这小子半夜叫狼悄摸给拖了去,哒哒捞起棍子去追,人没事儿,打那开始他就叫狼孩了。   狼孩今年二十有一,牛一样的身板,三年饥荒,没饿死他,吃树皮都长肉。大小伙子刚娶了新媳妇,这抬棺的力气劲头,就是新媳妇给的,新媳妇叫雪莲,人如其名,浑身雪白,十八岁的新媳妇十斤杂粮面就换来了,没有不羡慕的。   劳力抬棺,妇女们在后头跟,一边跟,一边瞅狼孩的新媳妇,嘀嘀咕咕说,雪莲比凤芝还俊,比下去了,雪莲眼睛更大,雪莲皮子更白,腰就那么一掐掐,屁股倒是肉墩墩的……前头棺材里装着死人,可新媳妇花儿一样,长在春天里。   凤芝前年年尾才做的新媳妇,今年就显得旧了。   棺材走了一半,有人想使点绊子,是谁呢?东头李红波他小儿子李大成,过去那年景,李红波这一大家子五六口人,统共二亩地,根本不够糊那几张嘴的,后来,分得了土地,做了贫农团副主任,全家都很高兴,算是实打实翻身做主人。李大成想娶凤芝,可凤芝家是富农成分,凤芝也不中意他,一来二去,这门亲事没做成。   李大成长得不赖,浓眉大眼,要放从前,那不敢看轻地主少爷,现如今,天地翻了个面儿,一切都是那样不同了。他看不上章望潮那俊白的脸皮子,怎么看都不顺眼,说是来抬棺,半道上撂了担子说没劲,得要口烟,要口辣酒。马老六是主事人,应了他的要求,可没走几步,又要东西。   “大成,你这就是不给你六叔面子了。”马老六不提章家,单说自己。   李大成知道马老六他爹当年受过章家恩惠,心里骂了句,但马老六在月槐树那也是服众的一号人物,乡邻之间,有些鸡毛蒜皮的争执,都喜欢找他出面说和,没有说不好的。李大成便悻悻作罢,说一嘴“那给六叔面子”,这风波只起了浅浅的涟漪,又平和了。   章望生浑浑噩噩的,一路上,叫走就走,叫停就停,孝子对着棺木得叩头,膝盖生疼,跪下就难能起来,兄弟俩相互扶持撑起彼此,又继续走。   一直到黄昏,哒哒住进了老陵里,新翻的土,鲜鲜的,夹杂着正儿八经的春味儿,章望生把脸叩到上头,再抬头,对上人群中露出的一双眼。   那双眼,夹在大人们的腿裆里头,黑白分明,真是明亮得不得了。   章望生一下就被这双眼给看定了,十五不言不语瞧着他,什么也不懂,就是来看出殡的。她不晓得人们为什么哭,为什么喊号子,只晓得死了人,死人是什么?就是要睡地里去,再也不起来了。   章望生出了神,心里一热,差点喊出来。   可那么多的腿,稍微一挪,那双眼就瞧不见了,怎么都寻不着。   晚上还剩个热闹的尾巴根儿,得管抬棺人,一个房头的再吃顿饭,院子里乱糟糟的,油灯挂在树杈上,隐绰绰间,映着个影儿,那影儿小小的,老鼠一样灵敏,手爪子不声不响地伸进了馍筐。   十五抓了馍就跑,可马老六那双眼天生就是捉贼的,十五被搡到人窝前,马老六说:   “你这小子还敢来!”   十五抱紧了杂面馍,这孩子,脑袋大脖子细,只那一双眼灵灵的。   这年景,一口吃的就是命,马老六非要问清楚不行,十五年纪小,可是头倔驴,打死不吭声,只把一双眼瞪着。   女人家心软,凤芝走过来,说:“六叔,叫这孩子走吧,也不晓得是谁家跑出来的,事儿办完了,这孩子赶明就不再来了。”   章望生跟在嫂子后头看,他看见十五了,他一看见她,立马往堂屋跑。   二哥一个人在堂屋坐着,很安静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,好像暂时把外头的一切都忘记了。   “二哥,我看见小妹了!”   章望潮抬眼:“谁?”   “小妹,我看见小妹了!”章望生过来扯他的胳膊,章望潮动也不动,他晓得,章望生不晓得,小妹早不在了。   那年,他们走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都要死了,哒哒抱着小妹,小妹身上一摁一个坑,半天起不来。哒哒说他抱不动小妹了,谁都抱不动,哒哒说让小住儿在这歇歇脚,找到吃的就再来抱她。   小妹还能说话,说要三哥抱。   哒哒就说,三哥抱三哥抱,章望生连冲她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。   章家有许多子女,因着各式各样的原因,只他三个在跟前了。   小妹在三哥章望生的背上长到两岁零八个月,就被放在了路边的石头上,还是那样漂亮,像个西洋娃娃。   章海潮不愿想起那个娃娃,说:“望生,累了吧,过来跟我坐一会儿。”   章望生含了泡泪:“二哥,小妹肯定是找着家了,你去看看,看看吧!” 第2章   这一看不打紧,像招了粘虫,甩不掉十五了。十五是小孩子,小孩子跟那小猫小狗一个样,晓得谁对自己有善意。   章望潮问她:“你从哪儿来啊?”   十五觉得他是个面善的大人,嘴巴张开:“我打南边来。”   南边那可大了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儿?”   “叫十五,拜师那天是十五,我就叫十五了。”   这名儿倒好记,章望潮听她口齿挺伶俐,她原是跟着戏班子的,再往前,许是年纪太小,也记不大清楚,因师傅打她打的厉害,就跑了。   章望生一直默默瞧着她,瞧她眼睛,鼻子,小胳膊小腿儿,光着的脚丫子黢黑黢黑的,他可真想抱抱她,他记得,哒哒答应过的,要他抱小妹回来,可哒哒都已经死了。   章望潮给了她几个杂面馍,让她走吧,章望生喊了声“二哥”,可十五这小孩已经抱着馍溜了,章望生便跟了出去。   天边挂着个细细的月牙儿,像指甲盖掐的个印子,不抵星子亮,什么数都作不了,村庄黑黝黝地卧在夜色里头。   十五坐在麦瓤垛里啃馍馍,她一天到两头只惦记着吃这件事,什么也不想。   章望生忍不住问她:“小孩儿,你见过我吗?”   十五眼睛定定瞅过来:“见过。”   章望生立刻觉得她就是小住儿了,肯定是,可十五很快说:“人叫你磕头哭你哒哒,你没哭,往一边看嘞。”   她人小,藏人□□缝里什么都看见了。   章望生这才明白她说的见过是什么意思,他有些失望,但随即给她找到了理由,她还太小,自然很难记得两三岁的事情。就是他自己,也不记得两三岁的旧事。   他被哥嫂叫回家,十五就睡在麦茬垛里了,月光黑黑的,照在她身上,她舔了舔嘴唇梦见自己捞着了一个大猪头。   章望生一晚上都在想着小住儿,他这个年岁,跟小孩子已经玩儿不到一起去了,可他想小住儿,希望能再见着她。   十五当真没走,天天赖章家麦茬垛里。   丧事办完了,日子还得过,生产队队长每天照例在月槐树下敲钟,提醒大伙该上工了。   章家就凤芝一个女人上工,章望潮要带课,望生要念书,哪里能挣够工分,一年到头来,还得倒贴队里,亏得章望潮有那十块钱代课费。章家早年光景在这方圆百里,那是数一数二,祖上出过举人秀才,到了章文良这辈,把家里土地、财物献了个干净,成了响当当的一个贫民,加上他平日为人和气,倒免了许多祸事,可不是相当家境的都能做到这份上,有人公审一枪给崩成了个血窟窿,身子还热乎着,那衣裳鞋袜,便给民兵扒了去。如今,章文良死了还能得一口棺木,有人抬,到底是积德。   章家人个个能识文写字,村里好些人的名字,就是章家秀才取的。章望潮兄弟两个,一个能当教书先生,一个高小毕业第一名考进了公社中学,都是极聪明的人。   十五自然是不晓得这些的,她只管把两只眼放章家烟囱上,等炊烟升起,就往人家篱笆院墙外站定了,这年月,谁家都难能随便多养一张嘴,更何况,章家跟十五非亲非故。   章家人耐不住十五那双眼这么盯着,给她口吃的,也知道越这么着,她越来,直到有天,十五伸手接碗的时候喊了声“妈妈”,凤芝脸红了,她才二十岁,没孩子呢。   碗里其实东西少的可怜,无非是杂面片子,撒了把野葱,加点盐巴,十五哧溜哧溜喝了个精光,舌头又在里头舔一圈儿,压根不用刷,碗底精光锃亮。   她跟凤芝说:“妈妈,我会割猪草,还会唱大鼓。”   凤芝臊得不行:“哎呀,我不是你妈妈,别这么叫人啊。”结婚快两年了,这肚子不见动静,本就是心事,被十五这么一叫,凤芝觉得又羞又躁。   十五觉得人家并不烦她,等再来,章家门口多了一筐槐花。那样嫩那样好的槐花,刚能入嘴,十五夜里上树给捋了下来,满满一筐,抢在了月槐树公社所有人前头。   章望生每天跟二哥要走半小时到学校,出门前,看见了这槐花,艳绿艳绿的叶子托着白的花瓣,鲜得很呢。槐花旁边,竟躺了几条死田鼠,十五把那尾巴一提溜,讨好地瞧着这兄弟俩:   “我抓了五个田鼠,就有五个尾巴,都给你们。我可会逮田鼠了,我还会割草!”   社员灭鼠,上交尾巴数也要记工分的,天晓得这小娃娃怎样摘的槐花,又怎样去捉的田鼠,章望潮有些吃惊,看了看她,果然没穿鞋的脚丫上有几个红红的口子。   “你识数?”章望生主动回应她,一直瞧着她的小脸蛋,她看着就机灵,太像小住儿了,小住儿两岁就识数了,能背一段《千字文》。   可十五不怎么搭理他,只热乎乎看着章望潮,她什么都懂,晓得当家的是这个男人。   章望潮跟凤芝简单说了几句什么,对十五笑笑,带着章望生朝学校去。   “二哥,你打算怎么办?”章望生问他,章望潮年前受了寒气,眼见春天都一点一点老了,还会咳,章望生便摸了摸他的袖子,“二哥。”袖子上缀了老大一块补丁,可被洗得干干净净。   章望潮脸白,咳的红了:“我也不知道,多她一张嘴,受累的是你嫂子。再说,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孩子,她父母会不会在找她。”   章望生不吭气,他明白,嫂子跟着生产队,什么活儿都得出力气,春种秋收,挖塘扒河,家里那点自留地还得顾上,嫂子秀秀气气一个人,像男人一样出力气。   只有放假了,兄弟俩才能帮家里唯一的女人挣工分,可两人一起干力气也顶不上狼孩那样的一个,用老人的话说,这两兄弟是天生吃书生这碗饭的。   章家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人物,民国十几年,章文良的大哥便去了上海念书,后来又留洋,等到建国前夕不晓得跑哪里去了,不知踪影。既然没了音讯,家里便默认是死在了外头,兵荒马乱的,死人最不出奇。   两兄弟下学回来,十五已经帮着凤芝烧锅了,她年纪小,干活却麻利,树枝枝往膝盖上一折,噼噼啪啪,把个灶膛子烧得红旺旺的。十五一边烧,一边说:“我不叫你妈妈,那叫什么呀?”   凤芝和面呢,往锅里贴高粱面饼子:“就……就叫大姐吧。”   十五说:“我想喊你妈妈。”她只记得“妈妈”这么个称呼,妈妈长什么样,是丁点记忆都没有。   凤芝扶着酸了的腰,手背蹭了蹭头发:“哎呦,我哪能有你这么大的姑娘啊。”   十五怏怏塞了把干枝,凤芝不愿意当她妈妈呢,她想要妈妈,凤芝看着可亲了,却不是她的妈妈。她想着,叫了妈妈不会赶她走了呢。   “我也能挣工分。”十五挺认真地跟凤芝说,凤芝笑了,“你多大点姑娘?”   “真的,我能割草拾粪,还能抓田鼠,我挣的工分都给你。”   凤芝慢慢不笑了,她没法看十五那双亮亮的眼,热气腾腾的,逼着人没法看。她岔开话,说柴火烧太旺了。   晚饭是高粱饼子,蒸槐花,槐花又软又香,点了盐巴,浇了辣椒油,裹着这一春地地道道的味儿。   十五端着瓷碗,瓷碗上画着火红的小金鱼,可漂亮了。她识趣地跑外头坐着,抬头就能瞅见月亮,月亮大了,月亮孤孤单单挂在那里,就一个,她也是一个。   章家人在商量拿这小孩怎么办,说也好笑,怎么就认准自己家门了呢?章望潮在跟凤芝商量着,他说话斯文,从不粗声大气,凤芝说,你拿主意就好了,我都听你的。   月光照在人身上,章望生坐在月光里吃槐花,槐花一入嘴,他突然就想起了哒哒,哒哒病了很久,吃了许多苦,夜里头难受狠了就低低地叫娘。章望生一吃槐花,什么都想起来了,哒哒在的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,都忽的压在了脊背上,章望生眼睛眯了眯,月光成道道银针,往四面八方参差不齐地射了出去。   他希望哒哒在天之灵,能让小住儿回来,等他抹两把眼睛,听二哥说:“望生,你把十五叫进来。”   章望生心里抖了抖:“二哥……”   章望潮道:“去吧,去把那孩子叫进来,我跟她说说。” 第3章   章家决定要收养十五了,其实也不算,给口吃的,等她父母找上门要叫人领走的,可要是一直没人找呢?还是给口吃的,只要不是三五年前那光景,日子总能捱下去。   “你打南边来是不是?”章望潮记得她这话,十五可激动了,她大概是瞧出点什么苗头了,嘴巴特别甜,问什么,说什么,等章望潮问完,她赶紧道,“我就往北边走,一直走,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家了。”   章望潮觉得她挺可爱的,确实像小妹,这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叫人伤怀,他想了想,说给十五再取个名儿。   “给你弄个新名儿好不好啊?”   “好!”   “叫南北吧,这名儿大大方方的。”   十五听不出什么大大方方,但章望潮说话和和气气,一点不凶,她心里高兴,晓得用什么模样讨好人,小脸子全是笑:   “那我就叫章南北啦!”   这下章望潮可愣住了,他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后生,看十五说得认真,生怕她要喊自己哒哒,只能说:“你有自个儿的爹妈,不能跟姓章。”   十五失望哦了声,她眨巴眨巴眼,说:“我找不到爸爸妈妈了,能先姓章吗?人都有姓,我没有。”   章望生在旁边听好一会儿子了,他听了这话,心里头一阵难受,跟嫂子对视了一眼,嫂子平时很疼爱他,晓得他喜欢十五,想留十五住家里,因此说:   “跟着望生叫吧。”   章望潮也不愿使一个小孩子伤心,笑着说:“那就先姓章,跟着望生叫二哥叫嫂子。”   十五立刻叫人,还晓得叫章望生“三哥。”   章望生被这一声三哥叫得寂寞极了,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了,不像小时候那样简单,高兴就是高兴,不高兴就是不高兴,他现在总是想的很多,有些莫名的情绪。哒哒不在了,最亲的人就是二哥和嫂子,现在多了小妹,他真是快活,可快活地竟然想哭。他还记着自己的九岁,一个永永远远的九岁。   月槐树很快都知道章家多了个小娃娃,马老六逢人就说,先头以为是个小子呢,原来是个闺女。马老六关起门来跟媳妇说,章家人心地善,那小闺女偷吃猪油,换旁人早打一顿赶跑了,日子不好过啊,又多了张嘴!媳妇说,哎呦,又不是你多个闺女,操啥心呢?   槐花捋完了,转眼到五月,春天可真老了,三月里的那点绿芽芽现在都漫到了天涯海角,到处都是绿的,独独麦穗开始泛黄了。南北人太小了,哪里真的能去挣工分,她跟着周末不念书的章望生去挖野菜,来这个家不久,她已经跟章望生混熟了,章望潮是大人,是长辈,可章望生是大的男孩子,她感觉不一样,很快就更亲近章望生了。   风有点热,天上的云朵遮挡住太阳,撒下片片影子,南北追着影子乱跑,不大老实,刺儿菜开了花,很美丽,南北掐了一朵放嘴里嚼,章望生本没怎么留意,她是小孩子,自然爱玩儿,也不指望她能干多少活儿。   野菜也不是那么好挖的,打过春后,田地里,山坡上,土路边边就没少见着人,挖荠菜,挖婆婆丁,掐香椿头,掐野豌豆苗,刨狗儿葱,给生产队的兔子割苦莴苣……但凡认识的,全都片甲不留。章望生埋头挖着马齿苋,肩膀被人拍了下,他回头,瞧见南北正张嘴往外哇哇吐血水。   “你这是吃了什么啊?”章望生脸一下白了。   南北皱着脸:“我快死了吧……”   说着吐的更多,都要吐到章望生身上去了,章望生把手里家伙一丢,背起她顺着小路往回跑,南北在他后背颠啊颠,颠的她怪难受的,章望生手长腿长,跑起来可快了。   “骗你的,骗你的!快放我下来!”南北使劲捶他后背,叫唤不停,从他背上硬往下滑。   章望生气喘呼呼把她搁下,她呸呸呸几下吐完,伸了伸舌头:“我吃的刺儿菜!”   章望生问:“刺儿菜怎么是红的?”   “它开的花呀!我吃的花!”   “刺儿菜怎么能吃花呢?”章望生觉得她可真皮,不过,他是真不晓得刺儿菜的花吃到嘴里会有红红的汁,“你干嘛吓我?”他头上都淌汗了。   南北也不知道,她说:“戏班的程师傅快死的时候就吐红血,吐了好多,吐完就死了,我学他玩儿想吓唬吓唬你,看你害怕不,你真的害怕呀!”   死这个事,对于十三岁的章望生来说是敏感的,他白净的脸被晒红了,红一阵,白一阵,像桃花套着李花。他不爱听人说死,但他没办法跟南北发脾气,她小孩子,不懂那是什么,当成好玩儿的事。   他又疑心怎么小孩子不怕死这个事儿,他怕得很,也晓得人死前要遭罪的,人不人,鬼不鬼,真是太难受了。   “你在戏班学会唱戏了吗?唱的什么?”章望生看她好好的,接着挖马齿苋。   南北有点卖弄的意思,立马摆正身形:“我会唱,可这儿没简版也没鼓,我怎么敲鼓,怎么打简版!”   章望生逗她:“没事儿,你就唱一段我听听。”   南北想了想,清清嗓子,先模仿敲鼓的声音噔噔噔拐了几个弯,这才起唱:   “这唱的是,山照青松松照山,山一山里边都藏洞,洞里边藏古仙,人要是想见洞能相见呐,这个人想见仙,这都万万难,”她一口小白牙,落到“难”字上,弯弯的眉毛皱得跟大人似的,看笑了章望生,南北忽然变成个很夸张的表情,“白煞在这修炼八百载,贪恋喽,贪恋红尘配许仙。”   章望生在心里重复这句“贪恋红尘”,觉得唱词很美:“你知道这唱的什么吗?”   南北说:“我唱的是白蛇青蛇,还有许仙,你没听过吗?”   章望生当然听过这个故事,南北掰着手指头:“白蛇修了八百年才遇见许仙,我修六岁就遇见二哥嫂子还有三哥了!”   这都什么跟什么,章望生直笑,不晓得小孩子脑子是怎么运作的。   “你还会唱什么?”   南北摇摇荡荡的:“我嗓子干,不想唱了,想喝水。”   章望生听她吵着渴,把水壶拧开,南北抱着就喝,喝的一脖子一前襟都是。她见衣裳湿了,连忙用手去蹭。凤芝把自己的旧衣裳改小,给她做了小褂小裤。南北像是个要饭的,身上脏死了,又臭不拉几的,一头虱子,凤芝给她逮得脖子酸,在院子里烧了热水,整整洗了三遍,才把人给洗出个原模原样来,南北不黑的,白白的脸,红红的小嘴,就是头毛稀疏,不晓得长大能不能茂密起来。   她喝完水,又吵着累,章望生叫她坐树下头等,南北总踅摸着吃点儿什么,她饿的快,一双眼滴溜溜乱转,瞧见树上有个鸟窝,把鞋一脱,她也不爱穿鞋,几下上去了。   章望生见她上树,昂头说:“你可别摔下来,小心点儿。”   南北得意洋洋:“我早就会爬树了,才摔不着呢!”   鸟窝里有鸟蛋,大鸟不在,南北抓了一个朝边上一磕,仰脖子吸溜进去,连磕了三个,才想起来底下还有个章望生,她舔舔小嘴,恋恋不舍地把最后一个鸟蛋拿手里,下树给了章望生。   “这个给你吃,可好吃了。”   章望生瞧见她嘴角还挂着蛋液残迹,一阵反胃:“你吃生的了?”   南北点点头:“好吃的,你吃吧。”   章望生做不到,他想起一只翠鸟,那样鲜艳,那样美丽,那时候人们都饿的发晕,看什么都想吃,要饿死了,整个世界光秃秃的,土色的脸,沙尘,灰灰的补丁,只有停在芦苇上的翠鸟不一样。翠鸟是那样难捉,人也把它捉到了,所有的活物,都被人们捉到了嘴里。   “以后别吃生的了,想吃拿回家让嫂子煮熟,”章望生说到这儿,又换了个意思,“家里有吃的,咱们能蒸野菜,别掏鸟蛋了。”   南北掏鸟蛋从没被说过,她怪不服气的:“我就掏鸟蛋吃,我饿。”   章望生没法再说什么,人一饿,为了吃的那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。田里传来鸟的叫声,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西边,含住山头,便有了点清凉的感觉。   见他不吃,南北毫不客气把最后一个鸟蛋磕进了嘴里,章望生怀疑她吃的一嘴腥,给她水壶让漱口。她来家里后,二哥教她刷牙,月槐树公社没几个刷牙的,但章家人刷牙,第一次南北以为牙粉能吃,抓一把就往嘴里摁,凤芝都拦不迭:“哎,哎,这个不能吃。”   “我不想漱口。”南北不愿意接水壶。   章望生可有耐心了:“要讲卫生,小心你的牙被虫咬个洞。”   南北扒拉开嘴,说话漏气:“哪有虫,没有虫!”章望生瞧过去,她口水黏糊糊淌出来了,小白牙上零星散着黑斑,一看就有问题,得刷一段时间才能好了。   这牙刷到生产队收小麦,就干净了许多。布谷鸟天天来,人都忙得热火朝天,割麦打场,趁着响晴的天,抢收呐。生产队的两头牛可给累坏了,一天到晚拉着石磙子在场里转圈,南北跟小孩子儿们都想坐石磙,也不嫌热,人家光着屁股满地跑,南北也想,可章望生交代她,她是小姑娘,不能光屁股,来章家后这也不能那也不能,南北时不时要叹口气,凤芝笑她,一口长气拉的比她岁数都长。   南北心想,小孩儿也有小孩烦的事情。   轮到她站石磙了,南北高兴地上去,热风大太阳搞的小脸子熟了一样。等章望生来找她,她还在跟人疯玩儿。   学校放了麦忙假,章望潮两兄弟都回来帮忙干活,田间地头,全是晒到黢黑的社员。大伙儿割好麦子,捆的时候有意松松垮垮,掉那么几根,让小孩儿来拾,谁拾算谁的,马老六是队长,睁只眼闭只眼。南北跟章望生一起拾麦穗,她跑的比狗快,章望生都比不上。南北不光腿快,眼还尖,总是能一下就瞧见哪有风干的鸟粪、大便,她高高兴兴捡到粪箕子里头,再背到队里,直勾勾盯着人记分员给她记分。   记分员看她眼睛都不眨,笑道:“南北跟护食的小狗呢。”   这是觉得她小孩子,怎么玩笑都行,正好李大成进来,瞥南北一眼,跟记分员说:“也不知道哪来的小野种,稀罕个屁。”记分员可不敢得罪他,李大成他哒哒现在是公社的干事,配枪的,记分员打个岔问他四清工作的事儿。   南北听出李大成是说她呢,啐了一口,头上小辫儿都跟着一撅一撅的。这一口好巧不巧落李大成脚边,他冷着脸:“往哪儿吐呢?”   南北挺认真地说:“刚有个蝇子碰我嘴了,我嫌恶心,就吐口唾沫。”   李大成上下瞅她几眼,半阴不阳笑了两声,扭头说:“学校也得搞起来,恐怕有些牛皮筋是顽固分子,得狠狠打击他的反动气焰!”   记分员说:“学校还搞啊?我记得搞过一次,挺大的,还有顽固分子?”   李大成很严肃地教育起记分员:“有枣没枣,打一竿子就知道了!” 第4章   章家有三间房,石头盖的,当年章文良上山一块块背下来,敲敲打打,亲手盖成。以前章家的房子可气派了,叫章家花园,木结构,上头雕刻着美丽的镂空花纹,后来上交,不晓得哪一年,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,章望生见都没见过。   章文良走了,又住进来一个南北,跟章望潮两口子睡。农忙的时令,一天天汗出的跟山泉发了似的,天天都得洗澡,做饭烧水的活儿都是章望潮跟南北的。   “有没有猪油呀?”南北坐那烧锅,看章望生炒苋菜,“搁点猪油吧,猪油香。”   章望生来回铲着苋菜:“猪油过节才有。”他能不知道猪油香吗?可猪油得队里分,平日谁吃得起猪油?   南北怏怏哦了声,她又说:“那我们能不能养个猪呀,去买个猪仔。”   章望生想起些事,摇摇头:“没钱,有钱也不能买,被人知道了不好。”   有些事,南北隐约也知道不行,可她就想见点儿荤气,说:“我看王大婶家喂了两只鸡,天天咕咕咕,咕咕咕,神气得很,肯定好吃。她为什么能养鸡?还去卖鸡蛋?”   章望生说:“王大婶家跟咱们家不一样,她腿不好,是残疾人,残疾人能卖点东西补贴家里。”   南北失望死了,她现在真想立刻断了腿,这样能养个猪,一半留吃,一半留卖,换了钱买布做新衣裳。   她这么想,就这么说,章望生特别无奈,他心里怪怪的,小妹怎么这样了啊。   外头渐渐黑下去,生产队的羊咩咩嚷着回来了,老鸹子飞树上也叫得欢,干活的人们踩着星光,各自散了。章望潮晒得皮子通红,那是晒伤了,凤芝心疼,总要问几句。   月槐树公社人们的习惯是端着碗,到树下吃,到处都是人,坐石板上闲拉呱,什么都说,章望潮两口子从来不去。这一阵,那么忙,晚黑饭过了还要开会,听说外地的干部进来了,要呆好几个月。没人来喊章望潮,凤芝有些担心。   “怎么没来通知咱们?”   章望潮很平和:“没事,估计都是生产队的干部参加。”   “可我听王大婶说,她都去两回了。”凤芝眉眼里头有了忧色,“要不要紧啊,我去问问。”   她刚起身,狼孩的新媳妇雪莲来串门了。雪莲听说凤芝这里什么鞋样子都有,过来借,凤芝见人头一回来不好意思不陪客,招呼完一起坐煤油灯下了。   “嫂子,你脚上这双鞋自己做的?真俊。”雪莲挺大方的,她十八岁,长得漂亮人也活泼,嫂子长嫂子短的叫。   女人们在说针线的事,东屋里头,章望潮在备课,一旁坐着望生在写作业。   “南北,想不想上学?”章望潮算着她六岁了,当然,六岁是她自己说的,反正五岁六岁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大。   南北早看出章家人不一样,有闲空就爱捧着书看看看,她有点怵,是不是上学了就只能坐学校里看书?但她晓得二哥喜欢人家看书,三哥一看书,二哥就会过去摸他脑袋,还问东问西。   她想跟人家做一家人,就要听话,琢磨人家的喜好。   “想。”南北忐忑地回答了,章望潮说好,让章望生先教教她简单的字、算术。他见凤芝还在跟雪莲说话,打了个招呼,自己亲自到王大婶家走一趟。   章望生把自己小学的书掏出来,一瞧见那课本,南北的问题呼啦啦全来了,她指着封皮:   “这个姐姐的蓝裙子真好看,她头上是什么?”   “这个叫蝴蝶节。”   “我也想要。”南北眼巴巴看着,坐章望生怀里,她洗了澡,身上是胰子味儿,特别干净。章望生抱着她,觉得她整个人软软的,香香的,她小辫子刚被嫂子铰成了童花头,蝴蝶节可没法带。   “等你头发长了,让嫂子做。”   第一课是《爱毛主|席》,后头还有《工厂》《农村》《学校》,南北问工厂是什么,章望生说城里有,工厂分可多种了,有练钢铁的,先头哪一年,公社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都上交练钢练铁去了。还有纺织厂,鞋厂,拖拉机厂……总之工厂的种类特别多。南北听着觉得真稀奇,问长大了能不能去城里,章望生不好回答,农村人是农村人,城里人是城里人。   “国旗,五星红旗在飘扬。”章望生握着她的小手,开始一个个认字。南北扭着身子要下去,说咱们去抓蛐蛐吧,放笼子里。   章望生笑说:“就知道玩儿,二哥回来要检查的。”   一提二哥,南北蔫了,她怕二哥不高兴,要是他老不高兴不要自己了怎么办?她得叫人喜欢才成。   南北这小脑袋瓜子确实机灵,跟着念几遍,章望生随便一指,她都念对了,章望生心里欢喜,他忍不住低头嘬了一口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儿,南北觉得痒,咯咯地笑,忽然抱住他脑袋,从他脑门开始一直到下巴,叭叭叭连着嘬了好几下,她是小孩子,觉得这是三哥喜欢她,她跟他亲近,也喜欢他,就学他的样子也这么着。   章望生被南北嘬的愣了愣,脸上都是口水,他又笑了,继续搂住她:“咱们接着认字。”   煤油灯把两人的鼻孔都给熏黑了,南北喜欢挖,挖出来就给章望生看,章望生说:“你别乱抹啊。”南北偏要抹,抹他手背上,一撇一捺,像是写字。   章望生便握着她小手教她用铅笔,正儿八经写字,写什么呢?当然要先学自己姓名,章望生字漂亮,那是祖传的一手好字,南北照猫画虎,学着写。   “我想吃馍。”她“章”都没写完呢,嚷嚷饿,章望生站起来说,“你好好写,写完了才能吃。”   他出来时,瞧见嫂子跟人说话,雪莲也瞧见了章望生,青春期的男孩子,刚想窜个子,很显眼。   “嫂子,这就是望生吧?”雪莲笑笑的,不住打量他,章望生莫名热了耳朵,他潦草看过去两眼不知该喊什么,雪莲是小媳妇不假,可更像个大姑娘,还是个非常好看的大姑娘。   凤芝让他叫雪莲姐,章望生觉得雪莲姐太漂亮了,他不好意思看她眼睛,他在学校里,有些男同学已经非常喜欢谈论女的了,看她们谁胸脯高,谁屁股大,在厕所里听人炫耀谁见过女的那啥啥啥,总之,十几岁的小子,毛还没咋长齐,心思却很多了。章望生每次听人说这些,觉得怪羞耻的,但又好奇,一方面鄙视自己的好奇,一方面还忍不住听那么几嘴。   这一声“雪莲姐”叫的轻又快,像疾飞的燕子,凤芝笑着跟雪莲说:“这孩子跟他二哥一个样儿,都不怎么说话。”   雪莲在那帮凤芝纳鞋底,说:“我看望潮哥跟望生弟弟这样就挺好,都是文化人,说话秀气,我不爱听人说粗话。”   凤芝其实很高兴听人这样讲,有些自豪,这么一来二去的,雪莲喜欢往她家里跑,渐渐熟络了。南北在外头小嘴特别能说,跟月槐社公社的小孩子们也渐渐熟络了。她胆子大,爬树摸鱼都行得很,小孩子很佩服她。   布谷鸟跟人一样忙活,从东飞到西,从南飞到北,把个农忙时令又叫过去一季子。大会连着开了几次,章望潮两口子打听清楚了,这回,主要是查生产小组跟生产队领导干部的,需要王大婶那样的贫农过去谈话,夫妻俩稍微放下心,本累的那腰酸背痛的,竟也没感觉了。   有收有种,割完小麦就得赶紧种上花生跟玉米。等忙过这阵,说书队来了。约莫有四五个人,全是盲人,公社会管吃管喝,再给点东西带走。条件略好一点的公社,也许能给个几块钱。   南北已经认识好多字了,也会写,尤其算数,脑子转的奇快无比,章望潮跟凤芝说,这小孩真是好苗子,得去上学,等过了暑假让南北直接从二年级开始念。   什么好苗子坏苗子,南北不大懂,她见人吃完饭都往场里跑,闹着三哥也带她去。章望生正常上课了,每天下午放学,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家,等吃完饭,场里早坐满了人,好位子都被人抢了去。   南北埋怨说:“你不能跑着回家吗?那么慢,你看,咱们只能站最外头一圈了,我都看不见啦!”她踮着个脚,费劲想挤一挤,被人训了,不大高兴地数落起章望生。   这个家里头,她只跟章望生发脾气,不高兴就要说,一见着二哥二嫂又乖又勤快,章望生见她小小年纪那么会演,觉得好笑,但并不说她什么。   天上有月亮,又大又圆,打东山升起来了,照的场里人影儿一清二楚,说书队坐在最中间,他们眼睛看不见,可功夫都在那一张张嘴上,真是神奇,上下两片唇一张一合,无数有趣的人啊事儿啊都跑出来了。   南北骑在章望生脖子上,两只手抱着他脑袋,这一下,坐的高看的远,她心满意足了:   “他们打哪儿来的呀?”   “不知道,听口音跟咱们不太一样,像西北来的。”   “西北在哪儿?远不远?”   “远,远的很。”   “这么远,他们怎么来的?坐板板车吗?”   “不坐,他们走着来的。”   南北惊住了:“可他们都是瞎子,怎么走路?”   章望生让她小点儿声:“别这么说,他们眼睛看不到本来就是个难受的事儿,不能叫人瞎子。”   南北小声嘀咕:“可他们就是瞎子呐,瞎子要怎么出门?”   章望生也不晓得了,他看向说书队,年纪最大的那个得有六十了,剩下的也没年轻人,四五十岁左右。他们瞧不见东西,天晓得是怎么摸到月槐树来的,这一路,想必遇着了数不清的难处。   说书队自己带着弦子,先说了一段革|命故事,人们都听熟了嚷嚷着换个新鲜的,好听的,领队的李豁子脸上露了笑,他们今天吃了顿饱饭,心里高兴,也下定决心要让大伙儿都高兴高兴。   “花花,你想我了没有?”李豁子一开口,弦子也响了起来,一和一应,非常有节奏。   大伙哄地笑了:“想了,想了!”   队里另一个接着唱:“哎呦,挨千刀的老丁呀呦,你听我给你细讲,阳洼的葫芦背洼的瓜,想也没想咱们又能到一搭,风声声那个没响叶叶摆,梦也不梦今黑地你会来,盼星星呀盼月亮,总算盼的你今黑地就上我的炕!”   大伙笑得更大声了,雪莲在最前头,听人叫好,又被后头妇女开了玩笑,羞得脸通红,不肯再听了,嘴里说着要家去,不晓得谁说了句:“雪莲这么急,八成是想狼孩了!”狼孩没来听书,他跟人上山打獾子呢。   雪莲更臊,她一个刚成家的俊媳妇听这难为情,抬了脚从人肩头跨过去,撞到了章望生,章望生一下攥紧南北那两条小腿儿,怕她撅了。   “哎呀,是望生?”雪莲脸还烫着,借着月亮光,瞅清楚章望生脖子上骑着个南北,便笑了,“你跟南北来听书啊?”   章望生总是不大好意思跟她说话,可雪莲太热情了,一到他家来,就跟这个说那个说,特别爱讲。   “雪莲姐,还没完你要走了吗?”他其实怪累的,一身的汗。   南北正听得有味儿呢,她学过大鼓,跟着人拍子哼哼个不停,被雪莲给打了岔,心想,雪莲姐你不听就快走吧,别跟我三哥说话,我都听不清啦!   但她知道嫂子喜欢雪莲姐,雪莲姐在章家是受欢迎的,所以,她不会说叫雪莲姐不高兴的话。   可雪莲好像有许多话想跟章望生说,她也想认字,她一个字都不认识,都比不上南北哩。她到章家串门,很快就觉得章家人跟月槐树公社其他人不大一样,凤芝识字,章望潮更有文化,连章望生说话都那么好听,从不说骂人的话,没有口头语,这对她来说,太稀奇了,弄得她很想这样。   “望生,你能把课本借我看看不?”雪莲当着凤芝的面不好开口,她都嫁人了,要认字做什么?   章望生有些意外,他问雪莲要哪本,雪莲说哪本都成,两人正说着话,李大成拎着马灯过来赶人了。   “哎,哎,哎,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,谁让你们唱这个的?”   他一来,架子就很足,嗓子也很大,搞得月亮下头的老鸹都忙不迭回巢里蹲着。 第5章   本来热热闹闹的,一下凉掉了。李大成把说书队教育了一通,几个盲人摸索着站起来,小孩似的听训,李豁子讪讪地笑,想解释解释:   “这一路都这么唱过来的,没别的意思,想让大伙乐一乐。”   李大成说:“乐一乐?你们这是缺少思想觉悟!”   李大成说话永远一套一套的,章望生听过许多次,月槐树的社员们也听过不知多少次,大伙都会背了。他要赶说书队走,说是新社会了,他们这些人说来说去就爱讲上不了台面的那一套,这是思想堕落,会教坏社员,公社怎么能管这种人吃喝?一群瞎子,不劳动,靠一张张嘴就想吃饭,简直伤天害理。   说书队被骂的头都抬不起来,他们劳动的,在老家过了农忙出发,一路默默念叨着山神保佑河神保佑,才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,说到底,还是为了口吃的,人活着,就这么点儿事。   李大成越骂越有劲,没一个社员吭声,大伙儿都起了身拍屁股上的土,那样一些灰尘飞舞,月亮都跟着不那么皎洁。   章望生觉得李豁子脸上难为的很,月亮照在他一条条皱纹上,那么深,那么重,他是领队,要是不能带点干粮上路太对不起队员了,也对不起日日夜夜走的每一步路。   李豁子看不见月亮,看不见社员,只能听见李大成的声音。   最后,是马老六出来说:“人大老远来一趟不易,再说,毕竟眼睛瞧不着东西学习肯定有困难,慢慢接受教育嘛,是不是大成?”   李大成最烦马老六仗着资格老指点这指点那的,都是贫农,他觉得马老六可没他觉悟高,只爱当老好人和稀泥。   两人在那争论起来,南北打心眼里讨厌李大成这个人,她觉得他真坏啊,他一来,说书队就不唱了,她从章望生身上下来要回家。章望生背起她,回头瞅了眼月亮地里的说书人,心里很替他们忧愁,他们往后到哪里去?有饭吃吗?夜里住哪儿?   这世上的事可太复杂了,不是他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能解决什么的。李豁子的眼,在月亮下头黝黝的黑,像兔子洞,章望生瞧着那样一双眼,觉得眼前也黝黝的黑,南北催着快走,他沉默地背着一个小娃娃,往家去了。   南北本来叽叽喳喳的,很快没了声,她困,嘴巴张着淌了章望生一后背口水,黏糊糊的。章望潮两口子正在篱笆院子里忙着绑茄子棵,趁月亮光好干活。这是片自留地,基本家家户户都有,就在房前屋后,凤芝每天干完队里的活,剩下所有心思都在这片自留地上。   章望潮下了学会帮忙,他手巧,给豆角扎架,大葱培土,西瓜压秧,什么都做的比别人规整漂亮。凤芝手也巧,她就是补补丁都能补出个花来,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找她帮点小忙,免个裤脚,做个书包,那走线比缝纫机都整齐。   “望生,回来这么早?”凤芝见他驮着南北回来了,努努嘴儿,“南北睡了?”   章望生把李大成去的事一说,两口子对视一眼,都没说话,凤芝摆摆手:“望生,你把南北放床上去,过来看看西瓜,咱们的西瓜这就能吃了。”   南北听见嫂子的声音,平时睡的像死猪,这会可灵醒,揉着眼忙不迭就要下来看瓜。这西瓜她天天都得看,从顶着花苞苞,她就开始幻想啃西瓜的那个滋味,她没吃过,听嫂子说西瓜是甜的。   西瓜当真又大又圆,跟月亮一样,南北摸来摸去,问:“明天能吃吗?”   凤芝敲了敲,说:“再等个两三天吧?”   “那这个呢?”南北早就数清楚了,除却半道死的,还有五六个瓜呢。那个死去的,都有花苞了,南北伤心地哭过一场。   章望生已经非常了解她了,替她摸一遍:“你就问嫂子哪个能吃吧。”   南北怨怨地瞪他,好像他破坏了自己在三哥嫂子面前的形象,凤芝看看章望潮,对南北说:   “你背个文章明天咱们就吃西瓜。”   这难不倒人,南北能背古诗,背乘法口诀,还会背文言文,见人记分员打算盘,她瞅几回就知道怎么打,慢慢的,都知道章家捡的这孩子鬼精鬼精的。   南北吃上了西瓜,红红的瓤子,漆黑的籽儿,真漂亮,水灵灵的西瓜怎么这么好吃!南北吃的哪儿哪儿都是,手上,嘴上,胳膊上,她光着上半身不愿意穿短褂,小肚子挺老高,蹲在月槐树下,边吃边尿,把西瓜皮啃到发白。   “南北,咱们是姑娘家,解手要去茅房,知道吗?”凤芝这话其实早说过,南北有时记得,有时一遇到吃的就忘。   她还在吮手指头:“我怕去茅房回来就没有了。”   晌午头家里只她两个,兄弟俩在学校忙期末考,一个西瓜,四分之三都叫南北吃了,她贪心得不得了,本来想给二哥三哥留几块,但架不住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,懂事的那个输了。   天热,回头搁到晚上别坏了,南北这么安慰自己,反正嫂子还给留了一个呢。凤芝并不计较这些,她想着小孩子嘴馋是难免的。   “早起我见嫂子摘了四个西瓜呀!”   凤芝说:“有两个送说书队了。”   南北哦了声:“辣椒也是给说书队的吗?”   凤芝点点头,她一大清早摘了点辣椒大葱,合着两个西瓜,给李豁子他们送去了。李豁子不好意思拿,凤芝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,估摸公社能给点干粮,这辣椒大葱改改味儿吧。   李豁子说闺女你真是厚道呐,凤芝直笑,哎呦,我不是闺女,我结过婚了。   这么一听,李豁子从褡裢里摸出木头刻的小鸟,对嘴吹可响快了。李豁子说这个给你娃娃,凤芝有点脸红,说还没娃娃呢。李豁子说,那不打紧,总会有的,给娃娃留着。   凤芝一上半天都在生产队挖河,晌午回来做饭,又给南北切西瓜,这才得空想起这个小鸟,给了南北。   南北得了新玩具,神气得很,一直吹一直吹,也不嫌晒跑出去炫耀一圈,小孩儿都觉得新鲜,想摸一摸。南北嘴巴一撅,歪着脑袋抱在胸前:“你别给摸坏了!”   “就摸一下,不能坏的。”小孩儿们七嘴八舌挤在一起,眼巴巴看着。   南北想了想,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答应了:“那就摸一下,你们小心点儿。”   小孩儿们轮流摸,摸完了哪里够,还想吹一吹,能吹出南北那样响的动静多有意思啊。南北死活不肯了,说:“你们又不刷牙,嘴巴臭,把我的小鸟都弄臭了。”   可大家又开始求她,也不晓得刷牙是干什么的,只想吹小鸟。   南北被缠的烦了,说:“算啦算啦,你们一人吹一下,回去我再洗洗。”   平时,马老六的小儿子八福跟她玩儿得最好,她就打八福开始,叫人排队。   等小孩儿摸完吹完,对这小鸟兴致缺缺了,南北发现大树下头有个小男孩一直没往跟前来,她认出是孙婆婆家的外孙冯长庚,冯长庚比她大一岁,就跟着孙婆婆,不晓得父母在哪里。   “冯长庚,你想不想摸?”南北喊他。   冯长庚这小孩自尊心强的很,天天没啥表情,看着跟人都欠他工分似的。   “不想。”他没啥表情地看着南北。   南北笑了,眼睛看着八福说:“你们看冯长庚傲的吧,还不想,冯长庚,你不想你在那老看我们做什么?你就是想!”   八福跟着说:“你想!”   冯长庚露出个不屑的表情,扭头就走,这下气坏了南北,冯长庚居然不稀罕她的小鸟!   她气冲冲带着小鸟回家,一直到晚上,凤芝开始做饭,南北才把小鸟丢一旁,看嫂子拿青椒炒瓜皮,又用辣子炸油浇在切成细丝的葱段上,别提多香了。吃肉是件难事,凤芝就想法子把饭菜弄的有味道些,她在烙馍,鏊子烧得滚烫,南北帮忙拿着擀面棍翻馍,火烤着脸,一会儿汗透透的。   章望生不让她帮忙,她确实想溜号,可一天没见三哥她想他,想把今天的事情高兴的不高兴的再给三哥讲一遍,因此,两人蹲那一起帮凤芝翻馍。   “冯长庚可傲了,明明想摸我的小鸟,还装不想。”   凤芝听见了,说:“那孩子爸爸好像在县城,家里有些变故,才住姥姥家的,不太爱说话。”   南北在凤芝跟前也不怎么拘束了:“他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,老耷拉着脸,我们都不喜欢他。”   凤芝劝道:“别呀,他就是不爱说话,你们小孩儿在一块儿玩儿多好。”   南北嘻嘻笑,一身黏黏的往章望生身上蹭:“等放暑假了,三哥就能天天跟我玩儿了。”   章望生暑假要温书,要放羊,要割草,像半大不大的牛犊子那样忙活。他像是没听见南北说话,没搭腔。   南北又喊他:“三哥!”   章望生有心事,今天学校里来了几个干部,找二哥谈话,不光找了二哥,还找了一个从城里借调过来的英文老师,那老师也会俄文。老师们平时上课,课下也不闲着,种菜挑粪,什么都做。   章望生想不出有什么事要找二哥,但莫名的,心里就是紧张,兄弟俩回来的路上,他问二哥,二哥只说没事。章望潮这人虽年轻,可看起来永远平平和和的,不会跟人红脸。   烙馍卷葱可真好吃,南北正咬的香,有干部来了。一个妇女,一个李大成,妇女干部是外边来的,打着手电筒。   “呦,这晚上还弄两个菜呢,章望潮,你们家这生活水平可真不赖。”妇女干部一边说,一边用手电筒把桌上的饭菜和人统统照了一遍。   章望潮两口子早站起来了,筷子搁下,招呼两人。   李大成说:“章望潮,这是刘主任,来了解了解情况。”   章望生拽了南北一下,南北机灵,把嘴一抹也跟着站起来,她是小孩子,轮不到她说话的。   “刘主任吃了吗?”凤芝赶紧问,刘主任一笑,说吃过了,说完就在章家到处看,章望潮两口子在后头跟着。   “你家这房子石头的呢,风吹不着雨淋不着,我看啊,一百年都毁不了它!”   社员们的房屋大都是麦秸和泥盖起来的,要用到公社的牛。章家是石头房,很少有,章文良会点石匠活,自己就能敲敲打打盖房子。   章望潮把来龙去脉说清楚,李大成接道:“你哒从山上背的石头?”   凤芝抢忙说:“没叫人帮忙,哒哒力气足都是自己一块块背下来的。”她唯恐李大成以为章家又雇劳力干活,可李大成什么不晓得?   李大成慢悠悠说:“这山,可是公家的,山上哪怕是只蚂蚁臭虫,那都是公家的,章文良从山上开石头那就是侵占国家财产!刘主任,您说是不是?”   那石头,在山上不晓得存在了多少朝,多少代,有能耐弄下来的就弄来盖房子,还得会手艺。章望潮很耐心地听李大成教育完自己,他说:   “是哒哒疏忽了,我也没尽到提醒的责任,这事儿确实是我们家做的不对。”   南北听大人说话,这会安静的很,她不懂,山上的野石头为什么不能砌房子?她只觉得来的人很讨厌,本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饭,全被搅和断了。   章望潮让望生带南北出去玩一会儿,但不要跑远。章望生懂二哥的意思,带着南北出来了。   他牵着她的小手,攥很紧。   “三哥,李大成跟那个女的,为什么来咱们家?”   “没什么,问问情况。”他不自觉跟二哥学会了,语气很像。   南北说:“为什么要问情况?什么情况?”   这个问题可太难了,章望生不知道怎么说,反而问起她的小鸟呢。   星光漫天,南北欢快地从裤兜里掏出小鸟,吹了起来。   小鸟的声音可真响,也真脆,好像能直达远远的高高的夜幕。   章望生想,小孩子真好,可他像南北这么大时似乎就已经知道忧愁是怎么回事了。 第6章   闹不清是哪天了,章望潮开始写材料,一个假期白天干农活,晚上写东西。   这一写,就写到了秋收。   豆子在太阳下头噼里啪啦作响,蚂蚱多的要命,南北跟小伙伴们把蚂蚱串成串,想烤着吃,可没油没盐它不香啊。上哪儿弄油呢?家里的油那是无比珍贵的,谁也舍不得,真想吃油光光的烤蚂蚱,所有小孩儿心里都这么想的。   八福也五六岁的光景,脑袋大,脖子细,一年到两头只有冬天不光屁股蛋子,小孩儿们在一块玩儿没觉得有什么,很多小孩儿都这样,没衣服,没鞋子,夏天一脚踩洋剌子身上,疼死了。   八福是马老六的老来子,皮猴一个。   他告诉南北,大队食堂油多的很。   “真的,我看见李大成在食堂吃炒鸡蛋,我闻着味儿了。”   南北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  八福可不敢说自己想去食堂偷馍馍,说:“我撵羊,羊跑食堂后院去了,我就跟着过去,一下看见李大成一个人吃炒鸡蛋,我娘说李大成家里肯定有不少鸡蛋。”   南北出神想了会儿,八福还在说个不停,那意思,是想大伙儿一道去大队食堂偷点儿油。   章家人早就说过,不能偷东西,偷东西不对。南北对偷不偷的一直不太清楚,她只晓得饿,饿得手软脚软,空的难受,就想尽一切法子去弄吃的哪里懂什么对不对。现在不一样了,她有家,有哥哥有嫂子,还有吃的。   “你别老李大成李大成叫他大号,回头他知道了,看不打你。”南北知道不能得罪李大成,那人心肠不好,章家人从没当她面这么说过,她就是这个感觉。   八福家不一样,大人说话不晓得避讳小孩子,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,听不明白。   其实这会儿南北已经开始上学了,在公社小学,她确实是直接念的二年级,班里有跟她差不多大的,也有十几岁还在念二年级的。她跟冯长庚一个班,冯长庚念书也聪明,字认得多,算数算的快,南北不大服气,觉得冯长庚不可能比她厉害。   冯长庚也不怎么跟他们这些小孩在一起玩儿,八福说,冯长庚的哒哒是个右|派。南北觉得右|派这个词儿特别耳熟,可又不懂,回家问章望生,章望生回答的很含糊。   秋收学校放假的,可秋收过了,章望潮还在家写东西,写完了要到场里去念。底下坐着老老少少,有奶娃娃的,有纳鞋底的,妇女们手里总归要有点活计。章望潮的材料写的文绉绉的,社员们也不大懂,反正通知来开会就开。   马老六在最前头坐着,跟他媳妇说:“没意思。”   他媳妇捣他几下:“你可别多管闲事。”   马老六还要说:“都多早以前的事了,家里该献的都献了,人老老实实教他的书又没做啥子,有啥好反思的?”   他媳妇说:“就你话多,就你看不惯的事多。”   马老六倒也不怕,他马家祖祖辈辈贫农,清白的很。   章望潮把材料念完,李大成还得总结,慷慨陈辞,很是激动,章望潮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凤芝搂着南北,章望生紧挨她身边坐着,他看了看嫂子,嫂子嘴巴一直抿着,两只眼,紧紧瞧着二哥。   农忙过去了,公社有水利任务,生产队得安排些力气大的劳力出外工,加固堤防,开河挖渠,这样的活儿工分按十分计。李大成说章望潮需要劳动改造,等改造完了,通过考验,才能回学校去。   章望潮一到秋天就咳嗽,成病根了,这一天天抬土,肩膀先是被杠子硌的酸,再后来变得又肿又疼,非常难受。他力气没少出,还不算工分,因为这是劳动改造。   每天晚上凤芝熬一锅草药,拿毛巾浸了给他敷敷,南北瞧出家里不太对劲,很有眼色,洗草药,烧锅,毛巾凉了抢着跟凤芝换。   “南北,让你嫂子来,去玩儿吧。”章望潮笑笑地开口,摸了摸她脸蛋。   南北对着他肩膀吹气:“三哥,吹吹就不疼了。”   章望潮点点头:“还真是,南北这么一吹真不怎么疼了。”他笑着跟凤芝说,又给章望生丢个眼神,“功课温习好了就带南北出去玩儿会儿。”   二哥很关依誮心自己的功课,每天再累,都要检查的。章望生在学校里,也没心思跟那些男生闲聊了,他对哪个女同学漂亮不漂亮已经没任何兴趣,只想着家里。   “二哥,你什么时候能回学校上课。”章望潮最关心这个。   章望潮说:“快了吧。”   章望生知道这是二哥宽他的心,他也不懂,二哥到底需要改造什么,他有些茫然,听见远处传来狗吠。   再对上二哥的眼,二哥很平和地说:   “不会一直这样的。”   二哥说话轻声细语的,就这么一句,但章望生听起来却像磐石那般,他忽然哽咽,这些年,打他记事起,就有许多许多事发生,他希望像二哥说的那样。   雪莲吃完晚黑饭,又来串门,她才不管李大成怎么在外头说章家人,她喜欢章家她就来。她这回来,带了点东西,有膏药,有南瓜,有糖豆子,这下可把南北高兴坏了。   “雪莲,这些东西你打哪儿弄的?”凤芝见她拿了好些家伙,把门闩了。   雪莲什么都不瞒凤芝:“嫂子,我只跟你说,狼孩去年冬天到大柳林业站那偷偷弄了点副业,往家里带回些吃的用的。这南瓜,是我公公把自留地朝山脚扩了边儿点的,你们煮粥喝。”   章家是最谨慎的,凤芝有些忧心说:“这成吗?你可得让狼孩留点神,别大意。”   雪莲把小零嘴塞给南北,说:“明白嫂子,狼孩那人胆子大心也不粗。”   南北在一边把糖豆子嚼得嘎嘣响,她吃一颗,就往章望生嘴里塞一颗,雪莲问她:“好不好吃?”   南北嘴比糖豆子还甜:“好吃死了,雪莲姐,你真好!”   每次雪莲来,都跟南北一块儿认几个字,章望生教她们,雪莲学的挺上心,她喜欢听望生念文章,文章从哪里来呢?是一本叫《收获》的杂志上。   这可稀罕了,整个月槐树公社只有章家看杂志,这是章望潮拿工资托那位城里来的英文老师代买的。雪莲脑子里问题也很多,喜欢问,丝毫不因为望生比她还小个几岁而羞于请教。   她小时候村里请私塾先生写个对子,都兴给拿点东西,现在来章家学习,也得这么着。其实公社前几年弄过夜校扫盲,她不爱那个氛围,乱哄哄的,人都不自觉,只晓得拉呱,她喜欢章家的这个感觉。   章家的事,她听人说了,章望潮在场里念检讨她也在下头坐着,她对这些不太明白,也不在乎。婆婆说雪莲啊,最近别老往章家跑了,我看风头不太对。她不管,想来还是来,她就是这种性子,像鸟儿,想朝哪飞谁也管不着。   蝈蝈叫得挺欢,屋里很静,雪莲察觉出这两口子话都少了,章望潮看着很疲惫,她不是没眼色的人,东西搁下没多会要走。   凤芝说:“我送送你,没月亮地外头黑。”   雪莲居然有个新手电筒,可见狼孩在外头还真是弄着了好东西。南北见手电筒太新鲜了,和平牌的,又轻便又明亮,好像一下把白天给塞回了夜里。   “雪莲姐,我能摸摸吗?”   雪莲特别爽朗:“当然,我教你用。”她扭头对凤芝笑道,“嫂子,我带两个孩子到外头走一圈,再把他们送回来。”   凤芝不太好意思:“那多麻烦你,别了吧。”   但她架不住雪莲的热情,随她去了,只交代两个孩子不要在外头耍太久。   手电筒可真亮呀,南北觉得太奇妙了,轻轻一动,光就射出来了,射到哪儿,就能瞅清楚哪儿,她兴奋得不行,最后,拿着往天上射:   “怎么照不到星星?”   秋天的夜有凉意了,浮着山野才有的气味儿,跟家里不一样,章望生往心肺里深咽了几口,觉得身上轻巧一些。   “星星太远了。”   雪莲牵着南北,几乎是一同问的:“多远啊?”雪莲一下笑得非常响,非常清脆,“有咱们公社到北京那么远吗?”   她洗完澡来的,不晓得用的什么胰子,身上很香,那个香气仿佛是被笑声震散的,一阵阵的钻过来。章望生其实对胰子味儿不陌生,嫂子身上的,南北身上的,可她们对他来说,是亲人,雪莲姐不是。   他觉得雪莲姐挨得太近了,香气直扑,他有点害羞,青春期男孩子的害羞。   “比那远多了。”章望生说完,雪莲揉了揉他的脑袋,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,真厉害,你是不是以后要到城里念大学?”她还在笑,“长大了是不是娶城里媳妇?”   这下把章望生弄得更害羞了,他都说不出话,手忽然被人攥住,热乎乎的,是南北:   “才不,三哥长大娶我!”   雪莲笑得更厉害了:“哎呀,你这小孩真不害臊!”   南北听得心里不痛快,突然就怪讨厌雪莲姐的,她在胡说什么呀?   她立马忘记了雪莲给的糖豆,眼前的手电筒,闹着回家。   雪莲心想这小孩果然不是章家人,脾气大的吧,不过小孩子她也不会去计较,要折回去,南北却拉着章望生跑了。   雪莲站在原地给他们照路,章望生回头:“雪莲姐,你回去吧,这条路天天走我熟。”   等那光消失了,章望生才问:“南北,你生什么气?”   南北嘴巴能挂油瓶:“她说你。”   章望生脸热热的:“说什么?雪莲姐闹着玩儿的。人刚给你糖豆子吃,还让你打手电筒,你看你,说摆脸子就摆脸子,这样不好。”   南北振振有辞:“我想摆就摆,就摆!”   章望生说:“雪莲姐真是闹着玩儿的,别这样,你看二哥天天写材料,雪莲姐还愿意来咱们家,还拿膏药给二哥,以后别给人摆脸子,耍脾气,真的不好。”   南北嘟哝着,说知道了。   “那二哥什么时候回学校?他是不是犯错了?人不叫他回去了?”   章望生发现许多事,他都是没有答案的。   “会回去的。”   “那二哥还能领工资?”南北最关心这个,领了工资,嫂子就能带她去供销社买东西,她想吃卤肉,卤的烂烂的那种,花椒八角入味的那种。   “二哥的工资能买肉,买糖人,能不能给我买个书皮上的蝴蝶节呀,我想戴蝴蝶节!”她说的眉毛都要飞出去了,好像攥了一大把钱,啥都能买。   凉风吹散了章望生脸上的热意,因香气而起的那点无名悸动,早已消散,他看见了窗前的油灯亮着,二哥的影子很瘦。   等到夜深,凤芝搂着南北睡着了,章望潮才停笔,他起身出来倒洗脚水,却见章望生从西屋被窝里爬出来,趿拉着鞋,正看自己。   “望生,怎么还不睡?”   章望生说:“南北今天问我你是不是犯什么错了,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,二哥,你没有犯错对吗?”   章望潮抖了下身上披着的衣裳,让他去睡觉。   “二哥,你会回去上课的对吧?”章望生有点仓皇地望着他,他容易有心事,一点心事,就把心给占得满满当当,他觉得害怕,具体怕什么,又说不清楚。   章望潮走过来,拍拍他的肩膀:“会的,放心吧。”   章望生便不再问什么了,他看二哥出去,走进了黑黑的夜色里。   起风了。 第7章   雪莲渐渐也不来了,她怀孕了。雪莲的肚子都有了动静,可凤芝还是没有,这可真值得说叨说叨。   妇女们有的说章望潮肯定不行,看着就不行。他不黑,也不壮实,只白瞎个大高个子。也有的说,凤芝不行,她不是块好土地,要是块好地,啥种子都长,野种子都长。老头子都死大半年了,不会真守个一年不同房吧?   这时候,驻在此地的干部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,说公社干事李大成是个四类分子,偷吃公家鸡蛋。举报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,不大成样,月槐树公社会写字的不多,能认很不易了。   写信的纸,是记分员常用的练习本,干部们把记分员叫来,对比字迹,八竿子打不着。于是开个大会,让公社所有会写字的,都写几个字看看,没一个对得上的。既然有群众举报,这事儿就得调查,李大成嗷嚎着自己冤枉,快要气疯了。   下雪的这天,马老六来家里告诉章望潮材料不用写了,赶紧回学校上课。那声音,响快的很。凤芝特别高兴,请他进来说话。   雪下的紧,北风大吹,马老六一边跺脚一边掸雪,完了两手又揣进袄袖。   雪势不小,天地之间迷迷茫茫的一片,学生们下学早,都白眉毛白头发的回来了。   窗户糊的不严实,直露风,呜呜的小鬼一样,南北本来听得害怕,但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喝面疙瘩汤,又暖和又安全,她也不怕了。   “嫂子腌的萝卜干真好吃!”南北嚼得上牙错下牙,特别脆。   凤芝说:“要不要再添饭?”   “要!我要就着萝卜干吃!”   萝卜干上洒了花椒粉,非常有味儿,花椒是初秋她跟三哥一起掐的,晒干后嫂子给磨成了粉,放在瓶子里。   章望潮说自己能回去上课了,一家人都很高兴。   收拾碗筷时,章望潮帮着凤芝烧热水,他说:“正好该考试了,得好好给学生们复习复习。”   凤芝拿丝瓜瓤刷碗,刷锅,又拿舀子往热水瓶灌热水:“你说,那举报信会是谁写的呢?”   章望潮摇摇头:“难猜,不过还是得谢谢六叔替我说话,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人家,我这还剩几个练习本明天留八福写字用。”   凤芝笑了:“八福那小孩儿你还不知道?除了念书,你让他干什么都行,练习本回头肯定被婶子拿去擦屁股。”   章望潮说:“小孩子总归贪玩儿,也许哪天就开窍了。”   两人说到小孩子,触动心事,凤芝就忽然不说话了,风言风语的,她都知道,心里也急。章望潮很懂她的心事,摸了摸她的手:“咱们还都年轻,会有的。”   “要是我不能生,可咋办呀?”凤芝难为地看着他,章望潮却说,“你怎么不想万一是我的事呢?”   凤芝轻轻呸了几声:“瞎话一说,大风吹跑。”她红着脸,“不说这个了,今儿冷,让南北跟望生都早点睡。”   章望生跟南北两个,在学校里都听说李大成被人举报的事了,外地的干部,在查他旧账呢。南北今天想跟三哥一起睡,她还没张嘴,没成想嫂子先开口了:“南北,晚上跟三哥挤被窝好不好?”   章望生也很意外,南北很高兴:“好,我给三哥暖脚!”   两人头一回这么睡觉,说好暖脚的,南北听头顶上风在鬼嚎,赶紧跑章望生这头来,雪打得窗棂沙沙的响,外头是苍苍的夜,可真长啊。   “三哥,你给我讲个故事,好玩儿的故事!”南北习惯听故事,嫂子跟二哥睡前经常给她讲故事,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。   章望生不习惯搂小孩儿睡觉,南北跟虫呢,又不老实,小手一会儿摸他脸,一会儿摸他肚子,搞得他很痒。   “你想听什么样儿的?”他一说话,口鼻喷出的热乎气儿全到南北脸上了,南北瞅着黑黝黝的梁头说,“今天我跟八福堆了个雪人,你说,他在外面夜里会不会冻死?”   章望生很无奈,南北就这样,一会朝东一会朝西,刚还闹着讲故事呢。他摸了摸她细软软的头发,说:“他又不是真人,你把他弄屋子里烤火是暖和,那他可就化了。”   南北抱着他的手,放到胸前,像摆弄什么玩具:“可我把他想成一个真人,外头多黑呀,又那么冷,他会不会害怕?”她觉得会害怕,她一想到雪人一个人孤零零在学校外头呆着,心里不痛快。早知道,跟八福他们堆两个了,两个就是伴儿。   章望生说:“那要不然,明天你们再堆一个?”   南北哈哈就笑:“我跟你想一块儿去了!”她一边笑,一边往章望生怀里乱拱,小声说,“三哥,我有个秘密告诉你。”   章望生对她这套小把戏太熟了,天天都有秘密,今儿趁八福蹲着从人身上跳过去,明儿背课文比冯长庚快把人气死……   但他对她总是很有耐心,一点儿不拂她的兴致,他把她当小住儿,他最爱的就是小住儿了。   “什么秘密?”   “举报李大成的信是我写的!”南北说的耳语,非常骄傲。   章望生愣着了,茫茫然愣了一会儿,才问:“这不是闹着玩儿的,你可不能跟我扯谎。”   南北亲亲热热挤着他,挨着他:“你别跟二哥嫂子说,我就只跟你说了。”   真是答非所问,章望生第一次严肃起来,他把南北搂到胸口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南北鼻尖冻得冰凉,嘴巴呼呼吐着热气:“就是我写的,我在记分员那撕了张纸,把他做的坏事告给干部,这样,他就不能再整二哥了,都是他害得二哥不能回学校,我知道。”   章望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!   “你为什么撕记分员的纸?你不是有簿子吗?”   南北把小嘴一撇:“我傻呀,我用写作业的簿子不就露馅了吗?人一看,这是作业本!”   章望生觉得非常吃惊,为她小小年纪这么缜密的心思。   “你不怕干部当成记分员举报的?”   “不会,记分员的字我看过,不是那样的,我故意写丑的,谁也看不出是哪个写的!”南北越说越得意,“现在好了,我听说李大成干事估计干不成了,二哥也能回去喽!”   她本想着章望生肯定激动坏了,会亲亲她,夸夸她,南北怎么这么聪明呢?可她等了一会儿,章望生像是睡着了,半晌没吭声!   南北戳戳他:“你怎么不说话呀?”   章望生不知道说什么,南北做的对?还是错?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就是很大的祸事,她年纪这样小,做事却那样胆肥心细!她真的鬼精鬼精的,旁人没说错。   “你怎么知道李大成都做了什么事?”   南北终于等着他出声了,赶紧说:“八福告诉我的,他在家听他哒哒说了好些李大成的事,我就记下来了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那你怎么知道六叔说的是真是假呢?”   南北都要搞不懂他了。   “马六叔对咱们家好,我知道,李大成就是坏的,而且,八福也看见他偷吃公社的鸡蛋。”   章望生这才想起她这段时间,天天抱着个字典,写字也勤快许多。他没办法怪她的,也许,小孩子的爱恨就是这样简单,黑白分明。她不晓得利害,只是想这样做,就做了,甚至还动用了所有的智慧。   “三哥,你怎么不说话呀?”   章望生想了很久,在风雪声里跟她说:“南北,以后你做什么事儿得先跟二哥或者嫂子说,你是小孩儿,万一做的不对,会有麻烦的。”   南北其实想顶嘴,但她听三哥的声音那样低,都要被窗棂的飞雪声给掩住了,总归不算高兴,她便乖顺地答应下来。   下着雪的夜,那样长,那样安静,南北在章望生的故事声里睡着了。章望生迟迟没有困意,他打小就喜欢听雨声,雪声,声声扣在破窗棂子上。就这样,许多年过去,他长到了十几岁。   不晓得是几点,东屋传来动静,章望生披了棉袄轻声轻脚走了过去。   屋里二哥跟嫂子像是在说话,又或许没有。可动静是黏糊糊的,像是撞击,他很清楚地听见嫂子叫唤出来,他第一次听见嫂子发出这种声音,很妩媚,女人的声音。很快,那些□□声,击打声,交错着混乱地袭来,在这雪夜里,简直一清二楚。   这让章望生一下红了脸,他仿佛晓得了里头在干什么,又不是太清楚,这是男人跟女人在一块儿睡觉,学校同学说,男人干女人时就像公狗骑母狗。   那样的场景,他在路边看见过,真是难看,小孩子看见了还要用石头扔它们,想把它们分开,它们狠狠连在一起,石头砸到身上都分不开。   二哥跟嫂子也是那个样子吗?章望生心里发紧,他觉得非常难受,好像二哥跟嫂子变成了别的人,不认识的,二哥跟嫂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呢?   他都要听不下去了,可奇怪的是,那声音又让人迷瞪瞪的,听得耳朵热,心口热,他觉得羞愧,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复杂的感觉,一下下冲击着太阳穴。   章望生躺回了被窝,南北正说梦话,在骂人,她翻了个身,胳膊腿都压在了章望生身上。这会儿,他觉得有些烦躁了,给她挪过去,南北开始磨牙,非常响,章望生真想叫醒她。   他逼自己再好好想想怎么跟二哥说举报的事情,或者,什么都不去想,只管听雪。什么时候睡着的,章望生不晓得,雪下的深,梦也深,梦里嫂子像受难,没完没了,全是声音,男人的,女人的……章望生醒来时,那儿湿透,冰凉凉的,黏了一手,他羞愧得不知道怎么好,怕南北知道,看过去一眼,这小孩还睡得跟猪一样,把她扔外头雪地里都不见得醒。   章望生呆了片刻,他觉得太难堪了,没法见人。 第8章   一连几天,章望生都不大跟凤芝说话,心里别扭,他其实也不太想跟二哥说话,可南北那事得提。   雪下得实在大,学校停课,生产队也没了活儿,家家户户都在忙除雪。屋檐下的冰溜子结的老长,南北拿了竹竿,跟几个小子姑娘一起打下来吃,小孩子不觉得凉,咬的嘎嘣嘎嘣响。   雪一化,到处都是稀泥糊糊,难能走路。章望潮找了几块石头,隔几步垫一块,这样院子里勉强能走人。凤芝把秋天晒的南瓜片子拿出来,准备炖腊肉,那腊肉是雪莲给的,没舍得吃,到底是稀罕东西,至于狼孩是怎么搞到的腊肉,雪莲没细说,凤芝也不好问。   “嗳,你有没有觉得望生最近话少了?”凤芝留心到章望生的异常,他半大小子,不太好问。   章望潮脚踩着石头,试了试,蛮稳当的。   “可能还是因为南北那个事。”   凤芝说:“你交代交代南北,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,不过你说,南北这小孩可真是聪明,哪像个六岁的娃娃!”   章望潮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,他站在石头上:“我倒情愿这孩子笨一些,可她天生这个样儿,我们也只能往正路上教导,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。”   凤芝低声说:“南北做的这事儿,要我看,也没什么错,有时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们大人简单,黑是黑,白是白。”   章望潮停了会儿才接话,说:“道理是这个道理,可有时候做事情不能这么直接,她打小得明白这个道理。”   凤芝打起精神来:“她还小嘛慢慢教不急,我看啊,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课了,咱们好好过个年!”   章望潮笑笑,说他也这么打算的。他这个人,就是这样,天大的事临到头上,也不怎么吭声,该怎么着就怎么着,哒哒是这么过来的,娘也是这么过来的,他们都走了,他想着,自己八成是一样这么过。人只要活着,就得什么都能受得住,哒哒临到头了生那样重的病,疼的哎呦哎呦,可还想活,活着就还能喘上那口气,呼进去,吐出来。哒哒说活着能瞧见庄稼,瞧见儿子,这多好,死了太吓人了,谁晓得那头什么样,就这口气是真的,哪怕这口气又苦又涩。   哒哒一辈子都是个要强能受得起罪的人,章望潮一想起哒哒,什么都能受住了。   寒冬腊月里,月槐树公社人事有了些变动,李大成职务没了,变成了普通社员。大冷的天,公社一边忙活杀猪,一边开诉苦大会,工作组的干部让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。李大成坚持自己犯了错,可没罪,他家里也死了人。社员们说那确实,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饿得去上吊,他家当年那确实是穷的叮当响。   这事闹到年关,组织说给李大成个机会,他家里世世代代贫农,是要团结的对象,便没再□□他什么。  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场里参加诉苦大会,她巴不得人都拿石头夯李大成,可没有,她有些失望,真想冲上去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落数落李大成,最好能给他挂个四类分子的牌子,让他一天到晚带着。   她早把二哥三哥对她的教导忘了,不叫她去,她要偷溜了去。   可诉苦大会很快没社员去了,因为杀猪,杀猪这事儿才是最要紧的。社员们都等着分猪肉,一年到两头,最快活的要数年关,什么事儿都得先搁一搁。连队里脾气最怪的李奶奶,领猪肉时都会露个笑脸。   供销社里也热闹,看的人多,买人的少。章家不一样,章望潮有工资,凤芝手巧做了些针线活儿被雪莲拿去,说狼孩有什么门路,给换了几块钱回来,这件事,是偷摸弄的谁也不敢让知道。   南北一听说能去供销社,自然不再关心什么大会,她高兴死了,章望生带她来买东西。   玻璃柜里全是好东西,香胰子,俊手帕,花花绿绿的糖果,饼干……副食店里就更好了,南北爱闻酱油味儿,柜台高,她够不着,踮了会脚觉得累,让章望生抱她。   她不是三岁小娃娃,章望生抱着她,没多大会儿胳膊就酸了,只能驮着。南北什么都想要,一直咽口水:   “三哥,我能要什么呀?”   章望生说:“买有用的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想买个牛心吃,行不行?”   一个牛心好几毛呢,章望生想了想,说:“买了牛心就不能买别的了。”   可她还想吃糖果,瓜子,再要块漂亮的手帕。   章望生让她想清楚,一共五毛钱的花头,多了没有。   南北幻想着开学炫耀手帕子,这下黄了,到最后她还是要了牛心。章望生背着她,她一直在问:“我能不能先吃一口?”   “本来就是给你买的。”   “你要不要尝尝?”南北的手伸到了他嘴边。   空气像冰,可也冻不住牛心的香气,章望生恍了下神,他硬是忍住了:“你吃吧。”   “你咬一口嘛。”南北往他嘴里搡。   都到嘴里了,那真是没法再拒绝了,章望生咬了一口,太香了,牛心的味道好极了。他心情都跟着好起来,人就是人,一点口腹的满足就能让人上天,世界上没有比见荤更快活的事了,最起码当下一刻是这样的。   “好吃吧?”南北嘻嘻问他,章望生点点头,南北就攥紧牛心,露了点头,“那你再吃一口吧,但是不能咬太多。”  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章望生,章望生扭头也在看她,忽然就笑起来,笑出声了都,他一下被南北这个样子逗地想笑,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:   “那我要是想咬多怎么办?”   南北“啊”了声,心里真难办,她当然愿意给三哥吃牛心,可又不希望三哥吃多了,三哥比她大,一口肯定也比她大……南北觉得好痛苦,三哥还看着自己呢,她最喜欢三哥了。   “你咬多吧,”南北虚弱地回答,“能不能给我留点儿,我也想吃。”   章望生在她冰凉凉的脸蛋上亲了下,他觉得这才是小住儿,他的小住儿。小住儿没了后,他心里一直空空荡荡的,什么都填补不了,现在南北来了,他觉得天看着了边儿,地也望见了界,非常好。他很高兴地背着她继续往家走,南北真聒噪,一路不停地问能不能再吃一口,再吃一口。   等到家时,牛心吃完了,两手光光,连手指头上的油脂都舔干净了,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   过年是件热热乎乎的事儿,就连雪,都落得显和气,北风那样狂也成了好操行。这是南北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,嫂子给她扯了两尺红头绳,在脑袋中间,扎起个小啾啾,特别可爱。   除夕夜雪没停,这叫瑞雪兆丰年。先头菜园子里种的南瓜,结的很多,凤芝会挑几个嫩南瓜切成圈,不薄不厚正正好,把籽掏去,放进盆里洒一层草木灰,再连晒几个大太阳,这样就成了南瓜干。入冬后,拿来炖肉最好吃了。   平时没肉,便盼着过年。年真到了,章望潮带着两个孩子包饺子,凤芝洗南瓜干,准备炖肉。南北不爱包饺子,她喜欢烧锅,尤其下雪的时令,柴火点起来,灶前亮堂堂,暖哄哄的,脸蛋能叫火苗给烤得滚烫,太舒服了。   锅烧热了,凤芝铲了块猪油,一下锅,噼里啪啦,可把南北香坏了,她鼻子一抽抽的,像哼哼的小猪。凤芝紧跟着炸了点花椒、桂皮、干红辣子,这下更香了,南北忍不住站起来看。   章望生抬头瞧见了,说:“你还吃不吃猪油?”   南北脸蛋红红的,她浑身都很暖和像揣了个太阳。   “嫂子,三哥笑话我!”   凤芝就说:“让你二哥揍他。”   南北冲章望生做个鬼脸:“二哥揍你!”   一家人都非常高兴,这样的年景,特别令人满足,人在,能吃饺子能吃肉,还有什么缺憾呢?   要说有,那便是哒哒不在了,夫妻俩还有望生,都想起了哒哒,还有更早离开的娘。这样的忧愁,很快在雪声里埋葬,肉炖好了,饺子也等着下锅。   凤芝捞出碗饺子,要给独居的老秀才吴有菊送去。吴有菊是个大夫,能写会画,就是一辈子也没混上个一家人,无妻无子,唯一黑犬相伴。   “李奶奶也是一个人,给她送吗?”南北趴锅沿问,凤芝说,“李奶奶不要,她从不受人东西,吴大夫虽说也不大跟人来往,但给他送碗饺子他还是乐意的。”   外头雪紧,凤芝把碗细致裹了,章望生说他去给送,章望潮说你嫂子忙一天了你送就你送吧。   南北急着吃肉,但见望生要去,便跟着出门。   雪花扑的脸冰凉,眼都睁不开,他们一敲门,吴有菊那条狗就叫个不停,等吴有菊开门,一团黑影窜出来南北立刻搓它脑袋:   “狗,狗,你也看清好人坏人再叫,我们是来送饺子的。”   吴有菊脾气是有点怪哩,不咋爱笑,瞧,都给他送饺子来了,都不知道说招呼人进屋坐,南北歪着头往堂屋偷偷瞥去,黑不隆冬的,他不点灯呐?   “吴大夫,嫂子叫我……”章望生刚张嘴,吴有菊嘟囔着知道了,知道了,接了碗,转身进屋在一片黑灯瞎火里摸索出个碗,饺子倒出来,他又拿舀子砸上冻了的水缸,舀出水,把碗洗干净了才又慢吞吞出来。   南北直跺脚,说:“以后再不给他送饺子了,我看他一点不承情!我回去就告诉嫂子,哼!”   章望生安抚她:“别生气,吴大夫一个人怪孤单的,他承不承情咱们心意到了就行。”   南北鼓着腮不说话,等见吴有菊终于从那片黑不隆冬里走出来,故意说:“哎呀,慢死了慢死了,我等着回家吃肉呢!”   吴有菊把冰凉凉的碗还给了章望生,大手突然往他兜里搡几下,又嘟囔说:“走吧,快走吧!”说完门一关,两人听见闩子落下的声音,黑狗也不见了。   原来是把炒花生,混着几颗糖,这一看就是供销社买的,吴有菊有积蓄。   章望生手心摊开:“看,吴老师承情的。”   南北左顾右盼:“三哥,你说那条狗是不是叫小黑?”   章望生晓得她是不好意思了:“也许吧。”南北一阵瞎比划:“它嗖一下出来像股黑烟,我都以为是妖怪呢!”   章望生忍不住笑,嘴里全是风雪的凉气。   他牵紧她的手回家,在雪地里留下许多脚印,又很快被新雪覆盖。   家里筷子没动,夫妻俩等他们呢,问了几句,一家人坐下吃饭。章望潮说好好劳动才有饭吃,要爱惜粮食,南北只想快点吃,可章家的规矩就是过年时要好好总结一下这一年的生活,她听得心不在焉,好不容易等到开吃,一口下去,比瓢都大。   饺子是猪肉大葱馅,真是香死了,一口饺子一口蒜,南北冲着章望生哈气,他攥住她手腕,笑笑躲开:“烦不烦啊?”   南北说:“我就要烦你,臭死你!”   一家人的影子在煤油灯里一晃一晃的,像被风给吹乱了,数南北笑声最大,笑得无忧无虑。章望潮听外头的风雪声,跟凤芝说:   “怕是要下一夜。”   凤芝便答道:“横竖也没什么活计,在家睡觉。”   她说完有点不好意思,好像是忘记了两个孩子还在跟前,章望生见嫂子脸红红的,他一下懂了,睡觉跟睡觉是不一样的,他又一下不自在起来,于是问南北:   “那天除雪,我教了你一首诗还会不会背?”   南北来章家背了不少东西,她张嘴就来: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”   章望潮听了笑:“南北,知道这写什么的吗?”   南北说:“不知道,三哥叫我背,我就背了。”   章望潮跟她解释:“青海和玉门关都是地名,都在咱们祖国的大西北,快到边疆了,那儿的冬天,冷得要命,比咱们这冷多了。”   “什么是边疆?”   “边疆就是,快到祖国的边边了。”   “那儿有人吗?和咱们一样吗?”   “有,和咱们一样,得干活,得吃饭。以前人们在那守边疆,很想家。”   “我不想家,我现在就在家里!我的家是就是最好的家!”南北很兴奋地比划,章望潮揉了揉她脑袋跟凤芝对视一眼,“这孩子……”   南北真这么想的,她满足得不得了,外头那样黑,雪那样大,可她却坐在屋里吃着热乎乎的饭,跟人说话。她想着,永远这么着就好了,一点都不要变,天天过大年多好啊!   很快,南北吃太饱直打嗝,便偎着凤芝看她裁鞋样子,说好守夜的,却撑得眼皮打架,窗花成了一片血红。凤芝看她困得前仰后合,跟章望生商量:   “望生,南北今天跟你睡,你俩暖脚成不成?”   章望生现在算是明白了,二哥跟嫂子一做那事,南北就得跟自己睡。他假装不懂,只是答应了。   南北一跟他睡就来精神,缠着他讲故事,章望生不困,便把古代传奇讲给她听。   他讲到一个妇人,有夫有子,有一天路过山林,瞧那风景熟悉,立马想起自己原是一只老猿,既然如此,便告别了男人孩子,化猿而去。   南北听得瞪大了眼:“哎呀,人怎么是猴子!”她不免忧心忡忡,“三哥,那嫂子会不会也是猴子变的,她要变回去怎么办?”   章望生敲她鼻子:“傻,这是假的。”   南北听得提心吊胆,最后得了个假的结论,倒难能相信了,不觉轻松,人呆呆地想着什么。   章望生搡了搡她,南北说:“要是嫂子变猴子,我就拽住她,不叫她走!”   章望生直笑:“放心,嫂子不会变猴子的。”   南北撅着嘴:“我不想听猴子的故事了,换一个,一点都不好玩儿。”   章望生又讲了个黄粱梦,南北更失望了:   “什么呀,原来是做了个梦,你到底能不能讲个好玩儿的,我都要瞧不起你了!”   章望生没说话,他喜欢黄粱梦这个故事,二哥第一次讲给他听时,他年纪小,后来发生许多事,便像这黄粱梦在自己身上一样。   他被南北缠得没法儿,只好讲起《酉阳杂俎》,这下了不得,什么小姑娘的脑袋能在漆黑瞎摸的长安城里飞一夜,想往哪儿去,往哪儿去,南北羡慕坏了。章望生又告诉她,鱼片最后化作蝴蝶飞走;老虎的眼珠子变成珍珠……   “这些都是假的吧?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全是胡说八道。”   南北说:“这个怪有意思,三哥,你再跟我胡说八道一会儿吧?”   章望生说:“不困吗?明天还要去庙里。”   南北可是一点不困,撑着了,哼哼唧唧,缠着章望生继续胡说八道。   这一说,便断断续续说了半年,直到一九六五年的夏天,章望生才把看过的这些稀奇古怪东西讲完。刚入秋,生产队正忙着呢,章望潮不晓得怎么回事,又病了,人们都说,这是留了根怕是肺痨。 第9章   这时候,学校慢慢变得乱糟糟的,学生们很躁动,说县城里如何如何。谁晓得县城什么样子,也没几个人去过。   今年秋老虎毒着呢,知了叫得比伏天里还欢,像是要把太阳给叫下来。章望潮病着难受,见教学也混乱,决定回家来。   章望生初三了,想考高中,可大伙心思好像都不放学习上,搞运动很积极,章望生向来不爱掺和别的事,只管学自己的。   秋收刚结束,学校又放假了。   “说什么时候复课吗?”章望潮见他回来,不算吃惊,他心底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,说不太清楚,但十分强烈。   章望生摇头,他把书本都带回来了。   章望潮就没再说什么,他胸闷,人像熟久了的果子,里头烂,外皮薄薄一层摇摇欲坠搂着。凤芝把端午晒的艾叶拿出来烧,一直烧到暮色下来,山头也跟着烧起壮丽的晚霞。   时令仿佛一下摸着秋的边儿了,叶子到处凋零,黄绿相间,悠悠飘到屋顶,地头,窗棂上。南北听说二哥放假,非常高兴,她每天都盼着二哥回家,家里只有咳嗽声,艾叶味儿,秋天又萧萧索索的,她见二哥越来越瘦,心里有些害怕,不敢同他亲近了。   坏的是,章望潮很快被队里叫去参加集训和义务劳动,要上政治课,队里还给他派了个新活--给牲口拉料。   这弄的一家人都很难受,凤芝想替都不行。   南北还在上学,一群小孩围着她唱歌,说她二哥是什么什么分子,拉磨比驴快,她心里气,但也没争辩一句,只跑得飞快往家里去。   体力劳动和忧思,让章望潮夜里也不得安生,他睡眠很差,直到有一天晕倒在一堆糠皮里,马老六说情,才让他回了家。   “望生,你在家烧饭,我去吴大夫那再抓点药。”凤芝累的腰疼,这一天天的,挖不完的水渠,修不完的大坝,她有气无力地安排望生,但她心底是高兴的,望潮不用再去拉料了。   章望生什么都能做,只不过,平时哥嫂不太使唤他。他下地窖找了两块红薯,洗干净,拿刀咣咣剁成块,南北在旁边看着,有从案板上蹦下来的,她就立刻捡起来塞嘴里,一边嚼,一边说:   “今年的不脆呢。”   章望生也尝了块,脆不脆的,倒没什么要紧。他让南北烧锅,自己开始和面蒸红薯叶窝窝头,南北都吃腻了,觉得剌嗓子眼,吃肚里里除了屁多,真不压饿。   章望生在给二哥单独下面条,拿花生油炸了点葱花大蒜,打上颗鸡蛋,滴上芝麻油特别香。南北瞅着二哥的小灶,心里怪羡慕,想着我要是生病就好了,能吃鸡蛋。   “三哥,你让我闻一下成吗?”   章望生端过碗,让她闻了一下。南北说:“三哥,啥时候能天天吃鸡蛋就好了。”   章望生被她这话说的愣了下神,月槐树公社跟别的公社没什么两样,人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一辈子的力气都耗在了这片土地上,可从没想过要是能天天吃鸡蛋是什么样的日子?做梦都不敢这么盼。   这样劳作,却连鸡蛋都难能吃上,到底是为什么?   “我听八福说,雪莲姐生了个小子,天天在家吃鸡蛋,都吃这么一盆!”南北比划的非常大,章望生笑道,“胡扯吧,雪莲姐吃得下吗?”   “要是我,我就能!”南北很肯定地说道,脑子里却想,生娃娃怪好,能吃鸡蛋。   家里的鸡蛋是王大婶送的,因为凤芝帮忙做了几双鞋,哪儿哪儿都满意。王大婶年轻的时候铡牛草没留神,缺了两个指甲盖,这细活就不能干了。   南北趴章望潮跟前看他吸溜面条,章望潮要分给她一挑子,她不肯,说二哥你给我留口汤就好了,她还想,二哥吃上鸡蛋面病总能好了吧?   家里开始煎药,吴有菊的方子写得龙飞凤舞,生怕人认得。但章望潮认得,都是田间地头的草药,他也看了西医,太费钱。同事们劝他到县城里好好看一看,他没同意。   就这么拖着,拖到冬天,学校复课了课上的稀松,内容也在变,学生们开始背语录。章望潮在家里躺着,半口气进,半口气出,凤芝哭着求他到县城里去,她看着他,一天天看着他变样子,太痛苦了。   章望潮夜里开始叫唤,那是憋的,他一直忍,一直忍,忍到再受不了了,就会长长地叫唤一声。自打他病,南北就跟着章望生睡了,二哥一叫,两人都非常灵醒,一下就坐起来了。   “三哥,二哥会不会……”   章望潮在黑暗里捂住了南北的嘴,两人都不说话了,直到听见章望潮又叫唤一声,这一声声的,仿佛极疲惫,极老朽,章望生从不觉得二哥像哒哒,二哥那样的年轻,可这声音,这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中长叹,太让人害怕。   哒哒死的时候,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天塌地陷的事儿,他知道哒哒病了,一日又一日,他对他死这个事,是有准备的。人上了年纪,哪个不病不死?他甚至在听哒哒哀嚎时,期盼过他去了吧,去了便不用这么难受了。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冷血,不正常,他这面相怎么看都是个秀秀气气的好小子,没坏心眼儿,但他竟然想过哒哒不如去了。   二哥不一样,二哥的脸,身体,还是那样的紧致,像刚入夏的叶子,鲜亮亮的,阳光一照,全都是生命力。章望潮没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块儿想,以为他只是一到冷天,就得病一段时间,等天暖和,这病跟着北风就一道去了。   他趿拉着棉鞋下去,听见二哥要嫂子开窗,这样冷的风,二哥怎么能受住?!嫂子不知道这窗户该不该开,二哥还在求她:“凤芝,给我口气儿吧……”   凤芝流着眼泪把窗户开了很细的缝,冰凉的风立马挤进来,是冬夜的味儿。她给他披了袄子,袄子上有一大块靛蓝补丁,上头的针脚非常细,非常密,章望潮摸了摸,便耷拉着脑袋,咴儿咴儿喘气。   他跟生瘟的畜生一样,丝毫精神也没有了。   黑暗中,章望生流下了好些眼泪,像嫂子那样,等他回到被窝里,南北抱住了他,她小孩子家,阳气足,身上总是滚热滚热的。她不大清楚死是怎么回事,但知道,那必定是永永远远不能相见了。   “三哥,我抱抱你,你别哭啦。”南北摸了一手的泪水,章望生动也不动,只是流泪,像失了群的一头马驹。   天越来越冷,大地变得奇硬无比,风特别大,把人吹得脸发红又发黑,脏兮兮的。家里给二哥煎药费柴,生产队分的那点秸秆根本不够,凤芝要忙队里积肥,章望生烧饭,出门搂柴禾的活儿,成了南北的。   南北拿着耙子,跟八福一伙去找柴禾。一群小孩子,往没开荒的沟边河岔去,那儿野草多,可都往那去,也变得不多了。南北是这几个孩子里最机灵的,别看她来的晚,可她每每遇事总是胆子最大,因此别人也服她。   她让大伙去坟堆,大家害怕,怕鬼。   平时再佩服她的也不敢,只有八福,说他敢,八福鼻涕挂老长,眼见到嘴了,跐溜一声,又吸回去了。   南北觉得怪恶心的,虽然她以前也好这样。   但这会儿就八福最忠心耿耿,她便把很欣赏的眼光送给八福,说:“好,八福你最有种了,咱们一起去!”说完,有意无意地唠叨两句,“坟堆那柴禾多的很,搂都搂不完哩!”   最后还是只有八福跟她去了,北风呼呼的,月槐树看着像死了,黑乎乎的树干,风一吹,它们就摇头晃脑摆着光秃秃的枝桠子。一出了村头,哪儿哪儿都像是风口。   八福有点畏缩了:“南北,我害怕。”   南北说:“怕啥?”   八福说:“怕小鬼,坟地里有鬼!”   太阳还在北风里挂着呢,南北说:“没有鬼,我二哥三哥都说过,世界上没有鬼。”其实她本来不信的,她也怕鬼,但二哥跟三哥既然说没有,那便是没有啦。   八福觉得风已经在鬼叫了,他怕得不行,想回家,南北告诉他,要是这样的话,就再也不一起玩儿了。   “我不跟胆小鬼一块儿,要回你回吧!”   八福连自己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,青天白日也害怕,他只能跟着南北。坟也没个碑,不晓得埋的谁,就这样日日月月,月月年年在这春生野草,秋又凋零。   这儿腐败干枯的长草确实怪多,八福忘记了害怕,赶紧跟南北两个搂起来。南北往无名氏的坟上搂,八福说:“你不害怕吗?”   南北瞧着坟头,突然想到,二哥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住这样的土包里?二哥那么大的一个人,土包这么小,放得下他吗?她呆呆地看着坟头,都忘记了搂柴禾。   喜鹊哗啦啦从头顶飞过,吓人一跳,八福听见那头传来一阵动静,嗷地一声,哭出来:“鬼来了!”他一边哭一边胡乱抱起自己的耙子,背篓,“我说有鬼你就说没有……”   南北攥紧耙子,盯着对面坟头:“谁在那里!出来!”她想,也许是只傻獾子呢?   可对面站起个小子来,是冯长庚,他也搂柴禾。   南北能想到的,冯长庚显然也想到了,这儿好搂。   她有点霸道地告诉冯长庚:“这一片呢,是我跟八福先找着的,你换个地方。”   冯长庚说:“怎么,这些坟头都是你家的吗?”   南北气急败坏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冯长庚说:“我差点忘了,你不姓章,这儿也不是章家的祖坟。”   南北知道他跟姥姥,立马回嘴:“章家祖坟不在月槐树在哪儿?冯家祖坟肯定不在这儿!”   冯长庚阴沉着脸,他被欺负惯了,如今,连比他小的南北也能欺负他,他不吭声,只管拿起耙子继续搂草。   南北看他不走,睐过去两眼,跟八福说:“咱们快点搂,不要让他占便宜!”   她带着火气把一篓子柴火背到了家,章望生问她缘由,她把冯长庚骂了一顿。   “南北,柴火谁都能搂,咱们家里需要冯长庚家也需要,你这样不对,他跟着他姥姥不容易,以后别这样。”   章望生把背篓里的柴火倒在灶前,又夸了她几句。   南北还撅着嘴,不大高兴,坐在灶前一直踢锅台。   “我知道你想多给家里拾柴火,可入了冬,家家户户都得烧柴,是不是?”章望生坐她跟前,“冯长庚想给他姥姥多弄点柴也没错,你们都是好孩子。”   南北对当不当好孩子没兴趣,她拿起根树枝,在脚边瞎划拉。外头有人喊:“章二哥在家吗?”南北听出是八福,赶紧跑出来。   八福手里提溜个野兔子,灰灰的毛,肥肥的身子。   章望生也跟着出来,八福说:“哒哒打的,叫我送来给章二哥炖肉吃。”   南北抢先一步把野兔子接过来,嗬,还真沉,她喜笑颜开地说:“马六叔真厉害!野兔子跑那么快都能打着!”八福便露出很神气的表情,觉得特别骄傲,他家有鸟铳,马老六能打野鸡野兔子,斑鸠,麻雀,一到冬天就会在山林里转悠。   这只野兔子,很快变作了肉,变作了汤,它的皮毛被完整地剥下来,挂在屋檐下,嫂子答应了南北,会给她做双兔毛手套。南北很高兴,她暂时忘记了看到的坟头,二哥还活着,还在那里,喘着气,是个活人。 第10章   这个冬天,马老六送了好几次野味,有时是野鸡,有时是野鸭。自然,这些都比不上正经猪肉香,但打打牙祭,聊胜于无。学校的课上的稀松,因为冷,一屋子学生得有一半在抹鼻涕,八福的袄袖子蹭得油光锃亮,南北和他坐同桌,她也淌清水鼻涕,但她有手帕,在章家的教育下知道讲究卫生。   一到课间,学校里都是乱跑乱闹的,南北也跑,跟人玩儿跳房子,玩儿腻了,就换拾石子。石子是捡来的小石块打磨的,不硌手,玩儿的时候讲究一个眼疾手快,南北玩儿得熟,总是赢,觉得怪没意思。八福问她章二哥的病好了吗,她摇摇头。   “章二哥要是不能好了,你以后上谁家去?”八福这话是平时听大人说话问出来的,南北一下恼了,“谁说我二哥好不了?人吃五谷杂粮,就会生病,难道人生病就不能好了?”   八福被南北吼的都不会说话了,他也是小孩子,他对周围人的看法源自哒哒跟娘两个,他们说谁好,那他就觉得谁好。章二哥是好的,所以如果章二哥不能好了,他是伤心的,他更关心他的小伙伴南北,可南北像被薅了尾巴的狗,一蹦三尺高,他乖乖闭了嘴。   小孩子对死要说一点概念没有,也不是的,知道死人的人家会难受,会哭,会办大席,清明烧纸,但那死了人的人家平日里还是照旧过以前那样的日子,劳作,吃饭,睡觉。   南北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好,反正现在三哥不去学校了,就在家照顾二哥。她觉得日子又快又慢,怎么转眼又是冬天了呢?好像,昨天还在篱笆那捏蜻蜓,今儿就下雪。可二哥病着,日子又非常慢,一眼看不到头。   现在她是彻底跟着章望生睡了,二哥不再写字不再看书,家里很寂寞,像冬天这样寂寞。腊月里的一天,凤芝带着章望潮坐汽车往县城去了,起的很早,天还漆黑漆黑的,南北在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,听到动静,眼睛睁不开,嘴巴张不动,又睡死了。   等起来,才知道二哥跟嫂子进了城。   家里就她跟三哥,南北倒觉得猛一敞快,太阳照过来,她坐门槛上看《水浒》。她平时看个书总要问东问西,谁是好人,谁是坏人,她这会很安静,像光里不吭不响的浮尘。   院子里,章望生抬起酸涩的腰,他把衣服洗完了,晾了一绳,秋衣袖口都湿了。他进来问南北想吃什么,南北正读到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》,她想,要是三哥能切一盘熟牛肉,烫一壶热酒就好了。   可只生产队有黄牛,春种得犁地,秋收得拉车,没听说生产队杀牛吃的。   “我想吃菜馍。”南北想了个能吃上的。   章望生说:“我也想吃菜馍。”   南北笑得很大声:“哈哈,我跟三哥想一个鼻窟窿眼去了!”她跟着章望生到地窖,看他下去,她蹲上头接白菜,等章望生爬上来,她赶紧坐灶台前等着烧锅。   南北觉得自己跟三哥这样配合的挺好,也不是不能过,可没了二哥,就没人往家拿工资,嫂子也许就要嫁别人了,自留地里的豆角啊,南瓜啊,白菜啊,都没人管了……一切变得凄凉起来。   她要上哪儿去?   “三哥。”南北喊了章望生一句。   章望生正在猫腰擀面,应了声。   “三哥。”她又喊。   章望生转头看看她:“怎么了?”   “要是有一天,你不当我三哥了,我就不能长大了。”南北想长大,可不是每个小孩都能长大的,不能长大怎么办?半道没了,那就不长大,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。   章望生忙着铺白菜,撒盐巴,又滴了点芝麻油。   他让南北添柴火,南北把树枝折得噼啪响,像放炮,她一想着要是以后不能守着这样的灶台都想哭。   “我什么时候说不当你三哥?”章望生身上都忙热乎了,脱了袄子,很细致地把菜馍放竹篦子上,竹篦子下头,还煮了红薯饭。   南北抬头:“那你跟我拉钩。”   章望生早不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了,但还是伸出小拇指,南北说: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!谁变谁是狗!”   章望生其实知道她担心什么,他没点破,南北也没再说,好像这个事一旦从那两片嘴唇跑出来,就可能成真,烂肚子里好了。   两人一块吃菜馍,喝稀饭,南北吃得直打嗝,今天三哥给菜馍放了很多油,特别香。过了三点钟,大地就冷起来,太阳的暖和气儿好像被风一下就给刮跑了,树梢子乱晃,五点来钟的时候就要烧晚霞,太阳要下去了。   夫妻俩摸黑走的,又摸黑回来,章望潮的脸冻得发青,凤芝的头巾裹在他脖子里,一咳嗽,嘴里呼出的白气便被风刮斜了,乱了。   他们拿了些药片,用小纸袋子装着,有白色的,黄色的,章望潮先喝了碗章望生下的面条,坐了会儿,才把这些药片放嘴里就水咽了。南北在旁边悄摸看着,心想城里的药肯定能治好二哥。   这个冬天可真长啊,又开始下雪,雪一下,月槐树公社静悄悄的,只能听见鸡鸣狗叫,人呢?人都坐家里该干嘛干嘛。   马老六跟一群劳力结伴上山,听说打了头狼,不知真假。这会儿已经临近小年,他来瞧瞧章望潮,一同来的,还有八福。马老六给章望潮送了狼毛,以前章文良活着,会用狼毛做毛笔。他还给拿了些鸡蛋,凤芝觉得很过意不去。   “他六叔,你看这都送几次东西了,家里也没什么好回礼的。”   凤芝有些憔悴了,但说话还是带着点温柔的神气。马老六说:“我前儿打的那头狼,乖乖,最后剥了这么大一张皮,我托人弄外头卖了几个钱,手头宽敞着呢,凤芝,你把这鸡蛋给望潮蒸上。”   章望潮握着他的手,非常虚弱了:“六叔,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上门看我。我这老咳嗽,屋里气味不好。”他很难为情,生怕传染给了旁人。   “哪有的事,等惊蛰一过,看看能不能打头獾子,这会儿獾子不好打,都鬼精鬼精的。”   马老六看他那样子,心里头叹气,他坐这说了会儿话,八福揣着狼牙正跟南北炫耀。   狼的牙齿非常光洁,被马老六钻了个孔,拿红毛线一串戴起来很漂亮。八福问南北想不想要,南北很想,嘴里却满不在乎:   “狼都不刷牙的,脏死了。”   八福也不刷牙,他也听不出南北的挖苦劲儿,要送她,南北有些惊讶:“你不要了?”   八福说:“娘说小孩戴狼牙能辟邪,这个给你吧,我还有一个!你戴上求观音菩萨,说不定章二哥就好了。”   八福怪大方的,南北一听这话也不管先前听得什么有鬼没鬼赶紧要了。她跟八福道了谢,不忘告诉他:咱俩永远搁一块儿玩儿!   其实这狼牙只有一个,八福给了南北,回家就被他娘拧着耳朵骂得狗血喷头,说他缺心眼,让马老六去章家把狼牙要回来。马老六说送都送了,怎么好再要回来?女人唠叨了几句,也就算了,倒是八福小子,被娘骂了觉得委屈一个人跑外头耍了会儿,冷不丁瞧见个流着哈喇子的野狗,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,两只眼直愣愣的,毛也脏,吓得他又赶紧回家来,窝他奶怀里听长毛的陈年老呱。   月槐树每年冬天没几场雪,是过不去的。又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,货郎先生推着板车来了,拨浪鼓一响,把小孩儿从四面八方召集过来,围着车摸摸这,摸摸那,欢喜地不得了。   都知道章望潮病了,外头都在传,说他那光景至多能挨到年关,因是肺的病,再没人上门来求对子。雪莲抱着娃娃想来家里坐坐,被凤芝婉拒了。   凤芝没心思打扫家里,她守着章望潮,两只眼睛像长他身上了,她害怕得要命,夜里不敢合眼。马上要过年,朔风狂野,雪也大,月槐树的人都说这几十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了。   窗棂响得厉害,也不晓得是几点钟,章望潮吐了血,凤芝哭着把章望生和南北两个叫过来,章望生说他去找吴有菊,推门就跑了。   “南北,快,拿马灯跟紧三哥!你俩小心路!”凤芝给她胡乱戴了顶帽子,马灯搡到手里。   风一下就能把人给噎倒,雪花子飙舞,跟风一道扑到脸上来,凉辣辣的一片生疼。大约是黄昏吧?谁晓得呢,天这样的暗,地又这样的大,没边没际的只有风雪。   章望生让南北回家去,她要跟着,一步步踩着三哥的脚印在风雪里走,外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,风雪裹着两人往前一点点地挪。   吴有菊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,停了个板车,上头拿被蒙着什么。章望生跟南北走到门前,就看见马老六跪吴有菊跟前正哭号着,吴有菊说:“救不了的,我是真没本事救的,你拉到城里怕也救不了。”   马老六把头磕得吭吭响,他的胡子,眉毛,连黢黑的皱纹里都落着雪。吴有菊一直摇头叹气,说这是命,谁都拗不过命。马六叔突然又站起来,像是谁也没瞧见,他踉跄下来,扑到板车跟前,把绳子套自己肩膀上,风那样烈,雪那样猛,他头也不回地扎进风雪里头,拉着他的板车,往北边去了。   “吴先生,我二哥咳得吐血了,麻烦您快到家里看看吧?”章望生心口窝热烘烘的,他觉得应该害怕,但风把人脸都刮木了,二哥会死吗?他已经想这事想太久,也痛苦太久,脑子这会儿就像茫茫的雪,不辨东西。   吴有菊掸了掸脖颈里的雪:“你二哥是肺里的病,我去又能做什么数呢?我就这点本事,看个头疼脑热罢了,不过你既然来了我跟你走一趟。”他把脚跟前乱蹭的黑狗撵进院子里,落了锁。   “吴先生,马六爷也找你看病么?”南北瞧见马老六的身影远了,在苍茫的风雪里,那样渺小,像芥子,风一吹,就给淹没了。   吴有菊两只手揣袖子里了:“是他家小子,被疯狗咬了救不回来了。”   章望生跟南北都站着不动,南北急问:“是八福小子吗?”   吴有菊说:“是八福小子,捆着来的,不捆不成万一咬着人不得坏事?”   “疯狗咬人救不活吗?”南北掏出狼牙,它被皮肤暖得滚热,“城里能救活吗?”   吴有菊十分肯定地说:“救不活,没听过救活的,别说城里,全中国都没有能救活的。”   南北站在风雪里,她扭过头,再怎么努力看,都已经瞧不清马老六跟那个板车了,当哒哒的,拉着他唯一的儿子,走在这样黑冷又寂寞的雪夜里,要一直走,一直走,走到马老六再也拉不动板车才算完。   她都不晓得那个板车里,拉的是八福,她跟着喇叭班子见过许多人家出殡,死了老人,死了媳妇,唯独死了小孩子不兴办席,因为没成人。   死的那些人,都跟她没有关系,非常遥远。   可八福的狼牙还在她手底攥着,八福小子是要跟她永远搁一块儿玩儿的人,他被他哒哒拉进风跟雪里头去了,越走越远,越走越远,南北挣开章望生的手,朝北跑了几步,她想喊八福,嘴巴没有发出声音,只有心里,突然叫风吹破了个大窟窿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第11章   社员们心里早都合计了哪些人挨不到开春,千算万算,不成想马老六唯一的幺儿竟没活到六五年的年尾。马老六那天拉着八福,倒在了雪地里,没有走到县城。   小孩子不能入土,找个草席子,朝身上一裹,扔到山脚,也就算完了。死了小孩子,为人父母的自然要伤心,伤心了怎么办,只能哭,马老六的媳妇哭得撅过去,掐人中又醒了,接着哭,她一边哭,一边捶马老六,鼻涕眼泪把声音糊的凄厉:   “你个天杀的要面子,我说把狼牙要回来,你不要,我说要回来,你不要……”   马老六任由她搓打,这下月槐树公社的社员们就都知道了,八福这一灾,替章家捡的女娃娃挡过去了,没那个狼牙,指不定死的是谁。可这话传着传着,也没什么意思了,毕竟,章家的章望潮看着是没几天好撑的了,这家人晦气。   天这样冷,八福在山脚躺着就像睡着了,夭折的孩子,都在这里呆过。活着的小孩子们,疏远了南北,认定她是索命的。   供销社照例卖着诱人的玩意儿,年关热闹,可这热闹,跟章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。南北没去生产队听放炮的,她白天受了奚落,一群小孩子冲她吐唾沫。   只有冯长庚没这么做,但他也没什么表示,冷冷站着,像看笑话的。   除夕夜,凤芝打起精神做饭,章望生打下手,等饭做好了,不见南北。地上的雪没化完,一到黄昏,又硬邦邦冻上了,特别的冷。   其实,做饭前头,南北就说要出去玩一会儿,两人也没在意。凤芝让章望生去街上找一找,章望生找了半天,人都回家吃年夜饭去了,哪里还有人?   他难免有些急,到狼孩家借手电筒,又跑了出来。   风一刀刀地割脸,真疼,天上的星星升的老高,亮亮的,没化完的雪映着月槐树人家的炊烟,远方有鞭炮声传来,提醒着人们,又是一年过去了。过去的,就这样过去了,新的一年并没什么可悲痛或者可欣喜的,但过年能吃口肉,那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。   “南北!南北!”章望生大声喊她,冷风灌进来,嗓子眼就跟着一噎又一疼。   他走到村口时,看见个人影,很像南北。那人影一看就是个小孩子,确实是南北,她一个人去山脚了,天黑着,家家户户都忙着备年夜饭。只有她自己,往山脚跑了,她一边在风里跑,一边喘粗气流眼泪,那是吓的。   风实在太大,鬼哭狼嚎的,她记得这条路没这么远的,可走起来没完没了。   至于怎么回来的,她也说不好,只管跑,踉踉跄跄,摔了几回。   直到一束亮光打在脸上,她手一挡,很快就有一只手把自己给拽过去了。   章望生显然带着气,他没跟她发过火,这会忍不了了:   “你跑哪儿去了?我跟二哥嫂子都快急死了,你乱跑什么啊?你不知道家里这会儿都在等你吃饭吗?”   南北冻的嘴冰凉,她扁扁嘴,说:“我去找八福了,把狼牙还给他。”   章望生很惊讶:“你说什么?你疯了吗?”   南北忽然就哭出来了:“你不要再怪我啦,我心里难受,你干嘛对我那么凶!”她呜呜直哭,不停用袄袖子蹭眼睛,她快冻死了,又冷又怕,都不晓得八福到底在哪个位置,反正她把狼牙丢了过去。   “我早知道不要他的狼牙了,可我不知道……”南北越哭越难受,她大约晓得死是怎么回事了,死这个事儿,还会落到二哥头上,人一死了,再不能说话,再不能吃饭,就只能孤零零冷冰冰躺那儿,谁也不会去陪他。   她把狼牙还给八福,八福也不会再喘气,不会跟她玩儿了。   人都在过年,就八福小子一个人躺山脚,南北觉得太痛苦了,简直都没法呼吸。   章望生把她抱在了怀里,揉揉她的脑袋,太冷了,她没戴帽子头发都像是被冻冰了。   “没怪你,只是你出去得跟我说一声对不对?这么晚,我们都找不到你,家里很担心的,况且二哥还病着,你以后要是去哪儿都先跟我打个招呼行不行?”   南北闭着眼,眼泪把睫毛濡湿了,她什么也看不见,脸在章望生凉凉的袄面上贴紧了:“我怕我说了,你不让去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让去,你跟我说了,我就会带你上山。”他在她脸上抹了两把,“八福的事,不是你的错,你不要听人乱说话,他们说的都不对。”   南北嗯了声,章望生把手电筒给她:“你给我照路,咱们回家吃饭。”   “三哥,你说八福会不会怪我?他生我气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不会的。”   “我想叫八福一直活着,我还想跟他一块玩儿。”   这样的心愿,章望生没法回应她。   南北趴他后背上,章望生一步步往家走,就眼前一点亮光,她盯着那亮光看,三哥章望生的棉鞋在光里一会露个黑头,一会儿露个黑头,她心里想,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三哥。   家里饭热了两茬,凤芝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,把南北摸了又摸,抱她下来。章望潮在被窝里坐着,下地很费劲,得把饭菜端过去吃。南北一见二哥跟嫂子,又拘谨了,她怕夫妻俩骂她。   章望生让她自己说,南北小声说了,屋里很静。   “人平安回来就好,吃饭吧,南北肯定饿坏了。”章望潮根本没有责备她,他觉得八福很可怜,南北也可怜,她把闲言碎语当了真,一个小孩子家,除夕夜自己跑山上去,大人也不敢的。   “二哥,我以后听话,再不乱跑了。”南北拿了个热馍馍,递给章望潮。   章望潮笑起来像坏了的白菜帮子,南北看着,心想要是能把坏的边边揪掉就只剩好的了。   不管怎么说,一家人还能在一块吃年夜饭,南北很快忘了冷,忘了八福,她吃得很香,小肚子圆滚滚的。她吃撑了,特别有劲跳到床上给章望潮凤芝表演绝活——学人吆喝:   “磨剪子来呵,戗菜刀!”   “哎,小——鸡呦,卖小鸭!”   “豆腐乳臭豆腐大疙瘩老咸菜!”   “麦子换苹果,换西瓜,一斤换一斤!”   吆喝得起势,一板一眼,调子悠长,好嗓子那是不能少的,南北学的可像了,章望潮笑得咳嗽起来,脸都红了,他一笑,南北更卖力,又蹦又跳,小辫子都散了。   直到凤芝劝她歇歇,她才滚到章望生怀里大喘气地笑。章望生摸摸她脑门,出了点薄汗,他帮她拨弄几下流海,南北小声说:“你看二哥高兴不?”   章望生点点头,他说二哥累了,你过来我带你玩儿。   东屋里章望潮在跟凤芝说话,这两人,跟别的夫妻不一样,两人总爱凑一块说话,和和气气地说话。章望潮既不是那种一脚踹不出屁的闷葫芦,也不是那种骂女人打女人的,他斯文,好像从不生气。凤芝就更好了,她勤快,通情知礼,嘴里从不说人的不是,不乱嚼舌根子。   章望潮知道自己的身体,对于死亡这个事,他恐惧过,成宿成宿不能安眠,他想,不求长寿但求哒哒那个岁数总行的吧,可老天是无情的,它既不好也不坏,不会帮任何人也不会惩罚任何人,万事万物,该什么样就什么样。   “你跟我这几年,没什么好日子让你过,尽是伤心事,伺候完哒哒又伺候我,真是太苦了你了。”章望潮在煤油灯里看凤芝,她才二十出头,年轻,健康,是这样的好,他对不起这样的好。   凤芝人有些麻麻的,她太累了,生产队的活累,照顾一家子累,这是她们女人的命,嫁给谁,都要这样累的。可她很知足,她嫁给喜欢的男人,所以做什么都心甘情愿,如今,老天爷连这份心甘情愿都要收走吗?她疲倦地伏在他膝头,泪是咸的:   “我不苦,只要你好好的,我就不苦。”   章望潮摸着她油黑的好头发,半晌不言语。   “人这辈子,好像越求什么越没有,我也没求什么,不贪心,再累再苦都不怕,可就这点儿心思老天都不看顾……”凤芝声音飘飘忽忽的,“那几年,日子多难,人都肿了身上一摁一个坑,半天起不来,现如今总比那会儿好过些,我想着好好干生产队的活,把咱家自留地也好好打点了,你教书,望生上学,咱们再添个娃娃……”   她说不下去了,她跟望潮哥没孩子,她还幻想着,有个孩子,孩子就是希望,可从头到尾都没人给这个希望,她想不通,想不通的事太多了,没地方说理去。   章望潮便说下去:“凤芝,总归是我亏欠你,你这辈子还长着,要是有好人家……”   凤芝抬手捂住了他的嘴,眼泪直流:“你这说的什么话,别说了,别说了。”   章望潮不能不说,他声音转低,又说了什么,凤芝哭得很厉害,这叫西头的章望生听了去,那种压在面缸里似的声音,极难受。   “是嫂子在哭吗?”南北正跟他一起剥瓜子,剥了很多,都放在碗里,等攒够了她拿给二哥吃。   章望生看她一眼,示意别说话,果然,东屋里头凤芝出来了,她眼睛红红的:“望生,你二哥有话跟你说,你过去。”凤芝走过来摸摸南北的脑袋,“吃花生糖了吗?”   章望生拍拍手,他往东屋里来了。   “望生,来,坐这儿。”章望潮摆摆手,他胳膊真细,像秋天的一截芦苇杆子,摆动时,章望生觉得脸上过了阵秋风。   “二哥。”他不晓得应什么,就喊一声。   章望潮觉得弟弟长高了,什么时候长的?他有点恍惚,仔细瞧瞧,望生的鼻尖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生了颗淡淡的痣,他记得,望生小时候没有这颗痣呢。   他看到弟弟的脸,心里头是另一种痛苦了。他觉得望生太可怜了,他一走,望生太孤单了,再没一个血缘至亲,望生还没长成人……章望潮想到这点,眼泪流了下来。   我真想看着你再长大些,望生,我见了哒哒跟娘该怎么说?   这些话,在章望潮脑子里滚了又滚,他觉得都没脸见哒哒跟娘,他觉得这具肉|体,正在离开,没有人跟他是一样的,凤芝不是,望生不是,南北也不是,他在等死的边缘里是一个人。   可还有这口气,有这口气,就得用上。   “望生,过了年开春你就满十五了,书还能不能念,不好说,学校的事情老师们也做不了主,万事不要强求,遇着了就是遇着了,这条路走不通了就换一条,懂吗?”   章望生说“知道”。   章望潮握住他的手:“如果有一天,你嫂子要离开这个家,你不要怪她,你自己要想法子过下去,带着南北,你俩做个伴儿,人活着有个伴儿还是好的,不到过不下去那一步,都别扔下那孩子。”   他这是替望生打算的深远,哪怕有只小猫小狗,趴脚边呢,都是个慰藉,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?   章望生低头哭,他知道时候又到了,只要是人,都有这样的一个时候,但二哥的时候来的太早,早到他无法理解,不晓得该去问谁。   二哥说了许多话,他有一瞬间觉得二哥也许明天就好起来了,二哥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。二哥说什么,他都答应,二哥最后说饿,章望生把剩的饺子端过来给他吃了两个。   章望潮吃完饺子,在凤芝的搀扶下去了茅房,拉了个干净,拉完了,他就仰面睡倒了。   老人们讲,能吃得下一口饭,就还有活路。章望生心里存了点盼头,春风快点吹,快暖和起来,二哥的病跟着雪一同化了吧。   初一一大早,凤芝起来,身边的章望潮已经断了气,几时过去的,谁也不晓得。 第12章   章望潮一死,凤芝成了寡妇,一个年轻的,漂亮的小寡妇肯定是不能永远当寡妇的,社员们都这么说,又说章家祖坟风水本来是好的,后来哪儿哪儿动了,就坏了事。   但凤芝不能下蛋,也难找人家。这话不晓得哪个先说的,传得飞快。一个女人,不能生养那是不能要的。   丧事过去了,这一回,马老六没出头,是生产队会计帮衬应付的。凤芝开始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,该念书的念书,该干活的干活,章望生问嫂子钱哪里来的,她也不说。   一场丧事,几个人都哭过了头,人蔫蔫的,没什么精神。可春天来了,草发芽,树开花,田野得耕菜得种,月槐树又绿起来了,像一大片清爽的云,蜂子醒了,蝴蝶也醒了,人间还是这样,病了的老了的去了,新的幼小的来了,月槐树公社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。   狗有窝,猪有圈,人也都在自己家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,谁家没死过人呢?章家没什么特殊的,除却在那样孤独的夜里有过些幽幽的哭声,便再没别的了。   章望生跟南北继续念书,偶尔,雪莲姐领着那个已经能下地走的小娃娃过来坐坐,小娃娃还在吃奶,有的小孩子长到六七岁都在吃奶。雪莲跟凤芝说话时,孩子会突然扑到她怀里,她娴熟地撩开衣襟,一边说,一边露出硕大的乳|房给孩子喂奶,她奶水太好了,她跟凤芝说一家子都在喝她多出的奶。   凤芝没生养过,她觉得羞耻,又觉得痛苦,她已经不喜欢跟雪莲来往了,这不是雪莲的错。她没办法谈论男人,孩子,奶水。   可雪莲觉得她一定很寂寞,狼孩总往外面跑,她跟公婆没什么话要说,她真心实意替章望潮夫妻俩个难过,所以带着孩子来玩。   她跟其他妇女一样,得奶孩子,能随时随地撩起衣襟露出乳|房,章望生有一回瞧见了,那孩子正松了嘴,奶|头像什么塞子啵的一声被吐出来,嫣红嫣红的,像很小的花朵,他顿时面红耳赤,从一边走过,装作没看到。他想起那个月夜下的雪莲姐,向他借书,那是很近又很远的事了。   可南北要问:“你看见雪莲姐喂奶了吗?她天天褂襟子都湿一块,女的生小孩都这样吗?她的奶水都能泚出来!泚这么远!”南北隔着衣裳捏着自己没发育的奶|头,做了个动作。   她八岁了,但到底是小孩,伤心也就一阵的事,像夏天的暴雨,过去便有太阳冒出头。他跟嫂子不一样,冬天飞的清雪是没有春天的。南北对雪莲喂奶的事好奇,就想问问,章望生说:   “你作业写完了吗?”   南北回答道:“早写完了。”   “那你去玩儿吧。”   “你还没说是不是呢。”   章望生被问的有些心烦,他看见了女人的胸脯,他臊得慌,他甚至想到如果嫂子有孩子也是这样的……但二哥不在了,嫂子以后会被别的男人变成这样吗?   “不知道羞,你是小姑娘,不要问这个,等你长大自己会明白的。”   南北就去找小孩儿玩儿,她跟姑娘们比谁尿的远,憋好大一泡,一使劲,能泚到墙上。她因为泚的远,又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,可与小子一战。   “那我为什么是平的,我没有奶。”南北还在问,章望生觉得她真是太没羞耻心了,便说,“你还没长大,这种话你在外面不要乱说。”   他在慢慢长大,他很好看,学校女同学爱和他讲话,她们总有由头,借本书,请教个问题,都蛮正当的。开春学校又陆续正常上课,但劳动变多了,考高中的消息一直没确定,大家的心很散,男同学们更关心哪个女同学身材好。   章望生白天把南北教导了一番,夜里听着杜鹃叫,他做了春|梦,梦见很小的花朵,嫣红嫣红的,那人靠近了,是雪莲姐,他是被骇醒的,一片污渍,湿湿的,像粘虫一样叫人恶心。   人怎么能这样?哒哒没了,二哥没了,他居然还能梦见这种东西,春天里身体躁动着,他甚至恐惧,为什么梦见的是雪莲姐,他觉得自己很亵渎,压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。   这个梦让他惭愧许久,一直到六月,学校老师说今年高考推迟了,没过几天,竟然又有了新说法:废止现行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。   高考都没有了,那还考高中做什么呢?学校一下乱了套,县里工作组来了,说得停课。每个人都很亢奋,很激动,学校里很快成立“x卫兵总部”,准备大干起来。章望生心里太失望了,他一下没了目标,像只蚂蚁,突然被放进了一条河里,莫说随波逐流,他觉得自己直接沉下去了。   他不想挎着书包回来,这条路,他走得次数太多了,二哥在时跟他说过,这条路走到头会是条更宽的路,一切说变就变,这条路的尽头,变成了回家。   嫂子在生产队干活没回来,章望生找了把镰刀,戴上二哥的草帽,把门闩好,一个人到山坡上割草。草籽完全熟了,风一吹,掉进凹坑里,那里存了点雨水,叫太阳晒成了泥糊糊,章望生把鞋脱了,在里头捞了几条泥鳅黄鳝,特别滑手,也许是吃了草籽的缘故,这些家伙长得格外肥。   公社里半大孩子不念书的居多,不念书又不到正式挣工分的年纪,就只能瞎跑,下河捉鳖,上山打鸟,要么帮生产队放羊,放牛,反正是到处窜。章望生见着了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,他跟人也打招呼,但没什么话可说,人家同样如此。   他割草割累了,就躺下来,看天上白云慢慢地变形状,看风吹着白云跑,一会儿聚,一会散,喇叭花就开在他的脸庞,紫红紫红的,他很喜欢艳丽的颜色,便摸了摸喇叭花。他刚开始还会想一些人,一些事,到后来,什么都不想了,只是瞧着天空,有蜻蜓从眼前飞过去,甩了下翅膀。   如果不能走到那条更宽的路上去,就在眼前的路上好好走,该什么样,是什么样,这是章家人的生存之道。   学校乱套了,凤芝比章望生愁,她把他当亲弟弟,她无比在意章望生的前程。   “呆家里可怎么行,你得去学校。”凤芝把粪箕子从他背上扒拉下来,“我就不信,先生们都不教书了!”   正是秋收时节,凤芝累得又黑又瘦,章望潮在时,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,用香皂,用雪花膏。现在她潦草了,很像个乡下妇人,她力气变得更大,声音变得更粗,好像不这样就没办法安心当个寡妇,她得是粗鲁的,娘们做派。   章望生低着头:“我不想去学校,学校很乱,没人学习了,我也不想跟别人一样,他们闹着要给老师挂牌子,他们要扫四旧。”   凤芝半信半疑,她以为那样的事情都过去了,不会再有,她又问:“那老师们不用讲课了?”   章望生摇摇头,他不晓得该怎么跟嫂子说,但凤芝到底是劝着他又去了趟学校。   学校里的图书馆被砸了,书被扔出来,统一焚烧,火烧红了半边天,空中飞着灰色的沫子,章望生眼睛里映着火苗,火舌很猛,把所有东西都卷进去了。   墙上贴着大字报,几乎所有老师都上了大字报,字写得非常大,措辞非常严厉,学生们极其愤慨,跟老师一夜之间有了深仇大恨。章望生瞧见男同学拿着喇叭,在大字报跟前正激情演讲,他没兴趣,他只心疼那些被烧毁的书。   “章望生,怎么这阵都不见你?”同学挤过来,很热心地问他,“我们十月去北京,你去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你们去北京做什么?”   “搞串联。”   人群里忽然一阵叫喊,太吵了。   章望生在嘈杂声中瞧见英文老师被押了出来,老师耷拉着头,看不见眼睛,他就在一张张激动的面庞中安静看着,不过,他很快看不下去,扭头跑出了学校。   后头还有女同学在喊“章望生!章望生!”   他像没听见,一口气跑出很远,不晓得跑到哪段路上,一下绊倒,膝盖那戗烂了,裤子破了,皮肉流出鲜血。   家里南北放了学,正在门口跳房子,她一蹦一蹦的,头上的红绳也跟着蹦。南北见他回来,立马跟小伙伴说不玩儿了,跑到章望生身边叫他:“三哥!”   章望生跑的嗓子痛,他很疲惫,盯着南北的红头绳,觉得下一刻要烧起来了,这让他眼睛非常难受。他到厨房舀了半瓢凉水,咕咚咕咚喝下去,南北看着,突然叫唤起来:   “三哥,你膝盖淌血啦!”   章望生便坐在石条上,说:“你给我抓点草灰来。”   南北跑灶前小心翼翼捧了一捧过来,蹲下身子,帮他摁在伤口上。   “三哥,你叫狗撵了吗?”她怪认真地问,想到了八福。   章望生摇头:“没有,我摔倒了。”   南北一听不是狗,笑嘻嘻的:“你这么大人还能摔倒,羞不羞呀!”   章望生心里烦闷,南北又没什么章法,摁得生疼,他把她拽起来:“我自己弄吧。”   “那我给你吹吹。”南北张开了嘴,对着他膝盖一直吹气,非常卖力。章望生看着她,觉得南北很像一只小狗,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,南北头发好,又顺滑又黑,他心里有种想哭的感觉,好像手里只能把握住这些头发。   南北说:“三哥,你怎么了?”   章望生手松开:“好好的,小学校里正常上课吗?”   南北想了想:“高小的人说不用上学了,但我们先生还上课。”   章望生就不再说话了,南北陪着他,两人在门口长石条上坐着,篱笆边有狗尾巴草,南北揪了几个,让章望生给她编个兔子。   “我喜欢小兔子!”南北对着兔子亲了几口,又跑到章望生跟前,抱住他脑袋,从额头啪啪亲个不停,她的毛病就是这样,喜欢什么,就一顿狂亲。   章望生真的觉得像被小狗给舔了个够,他笑起来,心情好了许多:“你脏死了,都是口水。”南北拿小兔子蹭他脸,怪痒的,章望生朝她屁股拍了两下,暮色慢慢重了,他知道嫂子快从生产队下工回来,对南北说:“你烧锅我做饭吧。”   早秋的黄昏,凉凉的,鸟也开始回巢,他脑子这会儿什么都不去想了,这样带着南北,等嫂子回家,一家人在一起吃饭,如果能这样永远过下去,也是好的。 第13章   十月的时候,公社中学的几个学生真去了北京,没去的,在附近几个公社破四旧。章望生这天在家里洗衣裳,门突然叫人踹开,一群人冲进来,有比他大的,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。   “好好搜!”不晓得谁喊了句,人就都跑进堂屋里头了,章望生旁边的皂角,被人踩到脚下,脸盆也踢翻了,他愣了片刻,跟着人跑进堂屋。   这些人进了屋,把东西全都扔地上,乱翻一气,章望生上前阻止为首的那个,这男生比他要高一点:   “章望生,你家家谱呢?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们家家谱早没了,你们想干什么?”   “我们来破四旧,怎么,你在学校没接到通知?哼,你们家什么情况,搜搜就知道了!”   他们把章望潮留的书,平时练习的毛笔字,画的画,日记,全都扔到院子里,章望生像慌张的蛾子,扑到上头,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怀里搂,这一点都没用,他先是被人扯开,又被人揍了一顿。   “这什么?”带头的捞起《水浒传》,砸章望生脸上,“章望生,我早就听说你家里思想有问题,果然是!瞧瞧,还有《红楼梦》!好啊,你们章家藏的全是旧文化!章望生,你认不认罪,证据都在这儿呢!”   章望生嘴角全是血,他说:“我有什么罪?”   “好啊,章望生,我看你小子骨头能硬到什么时候?!你等着吧!”   “那是我二哥的!”南北不晓得什么时候跑回家的,她飞奔过来,护着章望生,声音非常大,“我二哥早病死了,这些东西我三哥不懂就觉得是二哥的东西,才没丢,你少诬陷人啊!”   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,愣着眼,那架势像是谁要上来,就要跟谁同归于尽似的。   都没见过小孩这样的,她看起来像疯了,那两只眼,都要顶到眉毛上头去。这些人愣了片刻,南北也站着不动,像在打什么主意,突然,她往地上一滚就滚到了他们脚边,又是吐口水,又是乱叫,谁说了句“莫不是叫疯狗染了疯病吧?”,这伙人赶紧纷纷退开。   月槐树公社有疯狗咬死人的事情,许多人都知道,这些人心里着实有些害怕,一哄而散了。   南北把章望生扶到旁边的石板上,她一看他嘴肿了,眼也青了,气得拼命咬拳头:“我要杀了他们,我要杀了他们!我一定要报仇!报仇!”她恨起人来,好似夏天里的老阳,一百个老阳那样,不把大地晒透了,人啊庄稼啊,不晒死绝不罢休。   她什么都不懂,不想懂,她只知道有人伤害了三哥,谁伤害三哥,她就想让谁死,死了就不能喘气骂人打人了,她八岁,能想到最厉害的报仇就是死亡。   南北开始骂那些人,她脏话非常多,都是在戏班子那会儿学的,她来章家就不骂人了,因为章家有家规。但现在她流着眼泪,凶狠地骂着人。   她像头没人能驯服的小野马,小豹子,正在发疯。章望生本来非常痛苦,他看她这样,看她为了自己竟然这个样子,看了许久,才给她擦眼泪:“别骂了。”   南北眼泪是黑的,她没洗手,一边哭一边问章望生:“三哥你不恨他们吗?”   章望生起来又跪下去,一点点收拾起二哥留下的那些东西,字迹如生,他看着那些字,觉得生死之间也许是近的,不过隔了道永远不能掀开的帘子。南北看他跪那,也爬过来,抽噎着捡散开的画纸,真奇怪啊,二哥死了,可为什么留下的东西还是真的呢?二哥死了,反而像是个假的。   “二哥说过,日子不会一直这个样的,我信二哥,你也要信二哥。”他这么说,也是这么想的,人的希望不会附丽在黑暗上头,只能长在心里,你觉得有,那就是有。   他说这些,没什么太激愤的样子,南北呜呜爬他怀里捧着他脸问:“三哥,你疼不疼啊?”章望生对她笑了一下,南北看着他笑,心里就更恨了,她年纪小,爱就是爱,恨就是恨,没有第三种。   凤芝在生产队干活时,听说家里去了人,她一下急了,可又走不开,旁边的妇女给她出主意,就说去茅厕,去了就不要回来了。生产队里干活,社员会躲滑的,拉屎能拉半天,她没偷过懒,不好意思这么干。王大婶过来说:“你家里头就望生那个半大小子,年轻气盛,可别出什么事,回去吧,要是有人找我给你打圆场。”   等凤芝走了,王大婶跟人说:“不是长法,小叔子一天天大了,她在这个家呆着不好,还是得赶紧做打算。”   旁边的妇女说:“是这个理,又不是旧社会,凤芝守个一年也算对得起章望潮啦!他婶,你可有合适的,给凤芝说说。”   王大婶眉开眼笑的:“还真有一个。”   两人正说着,李大成溜达过来了,听了几耳朵。他今年不知怎么的,又活动起来了,跟着中学那伙学生天天跑,很积极,跑到学校里跟县里来的工作组汇报了很多事。   喇叭花慢慢合上了,把它美丽的颜色都收进了夕阳里头。凤芝到家时,跑出一身汗,自留地里章望生正跟南北摘辣椒,准备做晚饭。   凤芝听章望生把事情说了,低头垂泪:“你二哥的东西呢?”   章望生说:“都在屋里,嫂子,那些人还会再来的,我之前听说只许留字典,现在看是真的。”   凤芝抹了抹眼睛,一家人好一会儿沉默,她才开口:“望生,嫂子想的是书往后哪天也许还叫买,眼下这么个情形,你二哥留下的东西要不然咱们自个儿先烧了吧。”   “我也是这么想的,嫂子,我听你的。”章望生看着她的眼睛。   凤芝眼泪直淌:“咱们心里别忘了你二哥,”她忍不住把南北拉过来,抱在怀里,脸颊贴着柔软的童发,“南北,你二哥给你画的小老虎你记心里边儿,啊?可千万别忘了。”   南北搂住凤芝的脖子,她跟着哭,她心里还是气还是恨,但也隐约明白,有些事人得低头,只能这样,日子还长着,这辈子早着呢,她要跟嫂子三哥等不一样的日子过来。   他们担心别人瞧见火光,在堂屋烧的,蹲着围成一团,每烧一样,眼泪就哗地涌一阵,谁都没说话,直到灰烬随着风不知吹往哪里去。   等人再来,当真搜不到什么了,吆五喝六一通,也就散去。   秋收过了,月槐树公社变作另一种热闹,南北跟小孩儿一起,到场里看斗人,她瞧着那些跟三哥年纪相仿的学生一个个呲牙咧嘴的,很凶的样子。   南北跑回家,章望生拿着木棍在地上练大字,什么痕迹都没有,像是空比划。她把书包一扔,一下爬上他后背蒙住他眼睛:   “猜猜我是谁?”   章望生摸到她的小手,很配合说:“小狗吗?”   “不是!”   “那是小猪?”   南北就学猪哼哼两声,猛得松开手,在他脸上飞快嘬了几下,章望生摸了摸脸颊,上头都是口水。   “三哥,我去场里看见杨老师了,他被学生揍得都不敢吭声。”南北抓起搪瓷缸子,舀井水喝。   章望生捏着木棍:“以后不要去看了,没什么好看的。”   南北拿袖子蹭蹭嘴:“好多人,都在那看,可热闹了,比那年瞎子说书还热闹。”   章望生神色变得忧郁,他跟嫂子在外头都几乎不说话了,只是干活,他宁愿跟牛,跟羊呆一起,只要不跟人说话交流就好。他有时会遇到同学,有男生,有女生,他们总是过来请他一起去做某件事,他毫无兴趣,只想逃开。   “你是去看热闹的?那种是热闹吗?”章望生有些严肃地看着南北,“那不是热闹,如果二哥还在,二哥也会在那里跟杨老师一样,你也要看那个热闹吗?”   南北好动,她闲不住,月槐树公社周边早跑了个遍,她觉得心虚,她就是爱热闹,人多的地方总想瞧瞧在干嘛,她看那个热闹,不觉得愤怒,也不悲伤,就是单纯觉得人多。   她一听章望生提二哥,有点难受,说:“我不去了。”   章望生觉得这些事她不会懂,只能道:“在外头别乱说话,放学就回家吧,咱们一起。”   “什么叫乱说话?”   章望生被问住了,他想了想,回答说:“做人本来就应该谨言慎行,意思是,话要想清楚了再说,做什么事都不能脑子发热,想到什么就做什么。”   南北觉得他跟二哥似的,她听得似懂非懂,说:“那我只跟小伙伴说吃的,玩儿的,其他的不说。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你乖。”   下了几场霜,自留地里只有白菜鲜灵了,梁头下挂着风干的红辣椒,一串串的,大葱也都薅了,捆得整整齐齐。他们天天吃白菜,缺油少盐,全靠辣子花椒提香,南北想吃肉,自己一个人跑熟食店去闻味儿,她每次都要问:   “这是猪肝吗?”   “这是牛肚子吗?”   “这是大肠吗?”   人家都认得她了,懒得搭理,她也不害臊,等看够了闻够了再跑回家。这天,她在回来的路上碰到王大婶,王大婶头上裹着手巾,挎个小篮,篮子里搁了几枚鸡蛋,还有两枚青皮!   本来是拿枕巾盖着的,可王大婶见了南北叫她瞧瞧,南北眼馋得不行:“王大婶,你要去哪儿呀?”   “去你家呀。”   南北试探说:“那你带着鸡蛋青皮干什么呐?”   王大婶笑说:“家里下的多,叫你嫂子给你炒鸡蛋吃好不好?”   南北高兴地围着她打转儿,她一路说这说那,到了家,凤芝正在门口摔鞋底,昨天下雨了,地里黏,一鞋底全是泥啊草的。   一番寒暄,王大婶把篮子给了凤芝,两人拉拉扯扯的,进了堂屋。王大婶又探出脑袋喊章望生:“望生,你把鸡蛋炒了吧,我跟你嫂子说几句话。”   既然有炒鸡蛋,谁还吃大白菜?南北在灶台前剥葱,剥了好长一根,抬头说:“三哥,你多放些芝麻油行吗?那样能起大泡泡,香得很。”   章望生往堂屋方向瞧了瞧,他心里不是味儿,突然就这么一阵泛上来了。南北两只眼也跟着他的目光动,说:“三哥,王大婶肯定是来找嫂子做鞋,要么就是套小袄套棉裤!”   她说完还挺得意,嫂子手巧,就没见哪个小媳妇像嫂子这样手巧的,连三哥都跟着学会补袜子,接衣裳了。   堂屋里,王大婶说的嘴唇都堆满了白唾沫:“孩子啊,你这么年轻可得趁早打算,还真一辈子耗章家啊?你听我说,这人我知根知底是老实汉子,这汉子对你中意的很,莫说你没娃娃,就是有娃娃,人家也愿意养。”   凤芝低着头,半晌都不吭气。   王大婶继续说:“你是不是有顾忌?外头那些瞎话别往心里去,望潮早早走了,可见身子骨不行,你到那边,肯定能生娃娃的。”   凤芝还是不说话。   王大婶有些急了:“凤芝啊,晓得你重情重义,可这小叔子一天天大了,你想过没有,也就差了几岁人家要说闲话的,就是不说闲话,你真打算给小叔子当娘啊?这望生还有几年不娶媳妇?你自己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?”   凤芝终于抬起脸,她像是想笑,又不是个笑的神情:“婶子,南北还小,我要是走了,望生带着她怎么过日子,我的事……晚两年再说吧。”   王大婶拍着大腿哎呦了一声:“凤芝,你糊涂啊,”她眼睛朝外快快地一瞟,“那个女娃娃跟你更是八竿子打不着,你替这个想,那个想,回头把自己全耽误了!”   凤芝心里早拿好了主意,说:“婶子,要是能叫我带两个孩子过去,我就答应。”   王大婶听得头直懵:“凤芝,你疯了呀!你,你这想什么呢!”   凤芝想,我可不是疯了么,我疯不疯的又有什么?她清楚,肯定是没人愿意的。   鸡蛋炒好了,黄黄的,油汪汪的,闻一下就醉了。章望生瞧见王大婶出来,嫂子跟着,他上前招呼了句:“婶子,留下吃过再走吧。”   王大婶心里不大痛快着呢,给凤芝说的,是她娘家表侄子,三十多的人了,太老实,一见女人就脸红发抖,一个屁也放不出来,家里有屋有院,愣是娶不着媳妇。她寻思着凤芝要模样有模样,要品性有品性,这事成了娘家老表们都得好好谢她哩。   “你们吃吧啊,我家里一堆活儿等着呢,走了啊!”王大婶勉强维持语气,肩膀一高一低地走了。   章望生这人敏感,他听出那里头的忍耐,看看嫂子,凤芝笑着说:“饭做好了?”   南北扑她腿前,仰着头:“三哥炒的鸡蛋,还烧了一锅红薯饭,贴了饼饼。”   凤芝便进了厨房,揭开大锅盖子,热气上来,是红薯饭的味道。   “嫂子,王大婶来说什么事?”章望生在身后问她。   凤芝一边盛饭,一边说:“她娘家弟妹坐月子,想要个小娃娃的背带棉裤。”   南北抢道:“看吧,我就说是这样的!”她头一昂,冲章望生飞了个眼神。章望生轻轻拧了把她的小脸蛋,南北高兴地喊道:“吃鸡蛋喽,吃鸡蛋喽!” 第14章   公社也就闹腾了那一阵,入冬闲一些,等社员们看够了,觉得没什么稀奇的,也就淡了。但学生们从外头串联回来,兴奋得不得了,尽说?些新鲜事,头一次坐火车啦把人都挤扁了;坐车住招待所都不要钱,吃饭也不要钱。听得社员们个个张大嘴,还有这?样的事情??   学生们说?,那?是那?是,我们是去交流经验的!   社员们听?个新鲜,咂摸着嘴,对?于月槐树公社的人来说?,好似世界的中心,就是月槐树,他们晓得有个北京,是首都,但太遥远了,远的就像不存在似的。人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一辈子?,往东是骡子?沟,有条大河流过;往西是李坡,住着好些李姓人家,会打铁,会磨豆腐;往北是一大片平原,要好远才到另一个村庄;往南是花洼子?,地势低,那?儿?有很多湖地,凤芝的娘家就在那。   这?方圆几十里?内,数月槐树什么都齐全,有大街,有供销社,有学校,往哪儿?都能去?,所以公?社才选在这?里?,月槐树的大多数人都把这里当这一辈子里最要紧的地方,因此?,听?学生们说起外头的事儿,觉得稀奇,又不大信。   渐渐的,人对?学生们串联的事也不感兴趣了,冬天来了,洼处又飘满了杨树叶子?,四处萧索,小孩子?出来搂柴火,社员们垦荒,闲暇又去?打猎。一年四季,就这?么一模一样过下来了。   小学校的课算正常,公?社中学人很少了,还是乱,章望生在家里?温习课本,其实?没什么好看的,他都会,烂熟于心。他想看看高中的课本,高中在县城,县城那?是真正的乱套着,还有谁有心思念书呢?   同学马兰来找他时,章望生在给南北出算术题,一问?一答,南北全都算对?了。马兰在院子?外头喊人,是凤芝应的话,把她领进来,外头飘着小雪,马兰挎着个军绿色的包,袄上头有颗亮亮的五角红星,整个人,显得特别英气。   “章望生,我来给你?送点东西。”   章望生跟女?同学们都不怎么熟,女?同学爱招他,可他没那?种心思。马兰是书记的闺女?,跟他同岁,个子?高,眉毛乌黑,做什么事都很麻溜,带着同学们搞运动?,风风火火的。她秋收那?阵崴着了脚,脚脖子?肿老高,错过许多事,刚一好,就跑县里?串联。   她从包里?掏出些纸笔,还有《红旗》杂志,《人民日报》,说?:“我知道你?爱读书看报,拿着看吧,等看完了再还给我。你?不是爱写东西吗?这?个也给你?。”   凤芝在一旁招呼她喝茶,倒是章望生,不怎么热情?,他对?同学都谈不上热情?或者冷淡,有人请教问?题他就讲,有人邀请他打篮球他也去?,但他一点都不主动?。   两人非亲非故,只是同学,何况学校那?个样子?,估计同学也做不成了。章望生没平白无故受人东西的习惯,他说?:“我不看书了,谢谢你?的好意。”   马兰被拒绝了,并不气馁,坚持要把这?些东西留下,章望生被她过分的热情?闹的没法,只能说?:“你?多少钱买的纸笔?”   马兰自?然不肯要:“都是同学,章望生,你?别跟我客气了,过几天我们还去?县里?,你?要跟我们一块儿?去?吧,没钱也成。”   章望生问?:“县里?高中还上课吗?”   马兰挺认真说?:“我知道,你?想念高中,可都没高考了,你?念高中能作什么数?县里?高中都没人上课了。”   这?是马兰头一回来,没多久,她又到章家,给章望生搞了套高中教材,章望生很意外,他把报纸杂志还给了马兰,那?些东西他本来也不感兴趣。   马兰觉得章望生好像心情?很好,他这?个人,看不出心情?好坏的,可她瞧见他摸教材的样子?就晓得他是高兴的。   她甚至给南北带了两根红稠布,扎小辫很艳,凤芝看在眼里?,什么都明白。   “马兰,你?看家里?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?,装把南瓜籽走吧。”凤芝把自?留地里?种的南瓜挖了籽,晒干后存起来,冬天拿出来炒,又香又脆。   马兰走后,南北让章望生给她梳头辫小辫,她蹲着,章望生坐小板凳上,她靠他张开的腿间,手指在他膝盖上来回划拉:   “为什么马兰要给你?送东西呀?”   章望生给她头发分股,莞尔说?:“你?怎么这?么多为什么?”   南北说?:“她是不是想给你?当媳妇呀?”   章望生耳朵热了:“胡说?。”   南北使劲摁了他的膝盖:“就是嘛,你?看她老给你?东西,怎么不给别人,三哥,你?不要娶她,她是丑八怪。”   章望生说?:“不要讲别人坏话,马兰不丑,就算她不好看也不应该说?,看人不是看长什么样子?的。”   南北想扭头,被章望生按住了:“哎,你?别乱动?啊。”   南北撅着嘴:“那?她要是好看,你?就娶她当媳妇吗?”   章望生分股分的特别好,发线特别直:“老胡扯,你?小孩子?儿?懂什么?”   “那?你?答应我,不能娶她。”   “好,答应你?,你?能不能不要乱动?了?”章望生笑出声,“你?看你?,跟豆虫似的。”   南北头使劲一扭,章望生本来攥头发的手松开,头发散了,他无奈看着她:“说?你?还来劲了。”   “三哥,你?谁也不能娶。”   章望生继续笑:“啊?要我当和尚?”   南北爬他腿上,眼神很有劲:“不当和尚,你?只能娶我,等我长大了,我给三哥当媳妇。”   外头凤芝端着簸箕进来,正好听?到这?句,笑道:“嗳哟,那?南北是给我们家当童养媳了?”   说?得南北在章望生腿上一拱一拱的,很兴奋:“我就是童养媳,我就是的!”说?完,两手捶章望生,“起来,猪八戒背媳妇!”   “谁是猪八戒?”   “三哥是猪八戒!”   凤芝过来腾出只手,点点她眉心:“不害臊,羞羞!”   章望生看她疯起来,揽住她后腰,真怕她一仰头摔下去?了,他听?嫂子?说?这?样的玩笑,心里?有点怪,南北像小住儿?一样的,是亲人,但也没怎么多想,家里?很少这?么大声笑过了。   冬天照例要下雪,雪夜最宁静,好像天跟地都在雪里?头睡着了。南北不再跟章望生睡,他自?己睡,十五六的男孩子?阳气重,热烘烘的,他有时会醒,醒了看窗子?叫雪映得透亮,章望生觉得很热,手心,脚心,都很烫,他迷糊中把手伸进了秋裤,秋裤上有块补丁,这?毛病没人教,好像天生就会,他不是第一次了,最后,把通红的脸埋进被子?里?,心想下次一定不这?样了。   外头院子?里?有动?静,好像谁碰到什么,哗啦一阵,进贼了?章望生身体僵硬几秒,他又从被窝里?探出头,悄悄坐起来。   冬夜雪亮,倘若趴窗户那?安静瞧一会儿?,就会看见各样东西的轮廓,大杨树光秃秃的,篱笆桩子?一根根的分明,矗立不动?。章望生屏息了会儿?,他盯着外面,有个黑黑的人影窜过去?了。   是贼么?大冬天的能偷什么?要紧的东西谁家不是搁堂屋的?章望生脑子?里?一下飞过去?许多念头,他是惊了一下,但很快意识到二哥不在了,他得护着嫂子?跟南北。   那?黑影显然是个人,一个男人,在院子?里?站了片刻,便?往堂屋窗子?底下来了,是嫂子?那?屋,章望生手上的筋开始砰砰跳,他无声下了床,摸黑捞起门旁的扁担,紧握在手里?。   北方堂屋的正门,睡觉要闩上的,章望生听?见有人从外头悄悄晃门栓,他突然呵了声:“哪个狗日的!”   这?一点都不像他,他平时从没说?过这?种话,可这?样的时刻,好像是本能,他晓得该用什么语气开口。果然,似乎轮到外头的男人受了一惊,章望生听?到慌慌的脚步声,一下子?远去?了。   即便?这?样,凤芝跟南北也没醒,凤芝太累,白天去?生产队挖河,晚上赶着给两人接衣裳,做鞋子?,她累得腰酸脖子?也酸,睡得很沉。南北更不要说?了,凤芝搂着她,她跟小狗似的蜷人怀里?,好像地裂山崩,她都不会醒。   章望生摸出二哥留下的怀表,是凌晨两点来钟,他后头就没合眼。第二天,凤芝见他眼皮有点浮肿,章望生没隐瞒,把夜里?的事情?一说?,南北倒不怕,说?要是有六爷爷家那?样的猎|枪就好了,打断小偷的狗腿!   猎|枪是没有的,马老六跟章家也变得疏远了。   一连几天,章望生都是绷着的,可一直到年也过去?,春天来到,那?贼再也没上门过。   “八成是节前想顺点东西。”凤芝觉得只有这?么一个理由了,都穷,可有的人家非常的穷,挣不够工分,全是嘴,小偷小摸便?少不了。   章望生帮凤芝刨那?点自?留地,加上南北,三个人在认认真真打理着这?真正属于自?己的东西。他这?个人心细,又谨慎,觉得嫂子?说?的有道理,但夜里?睡觉还是很警醒。   “是不是觉得咱们家没男人?”他有些忧心,这?种忧心从哒哒开始似乎就烙进了章家男人的血液里?,总是留意一切风吹草动?,特别警惕。   他这?两年一直在长,可薄薄的肩背,细瘦的腰,怎么看都还是少年的模样,凤芝宽慰他:“你?这?都十六了,马上就是大人了呢!”   南北开春猛得窜了一截,她打打手上的土,高兴地说?:“我也快是大人了!”   说?着说?着,变成了她跟章望生比个头,凤芝看着两人笑,说?今年要多洒些荆芥,用来做捞面。章望生最喜欢吃嫂子?擀的面条,家里?一直能吃上面条,他有些疑惑,但每次开口问?家里?开销,都被嫂子?含糊过去?了。   照理说?,大队分的面,压根吃不了多久,这?中间还得搭着杂粮,吃红薯面饼饼,玉米面饼饼,有饼饼吃都算好年景,人常年吃不饱,那?是常事。   章望生心里?的疑惑一直没散,一个冬天,他在家除了干活就是研究那?些教材,算啊写的,马兰来找几次想约他到县里?,他也没动?。春天了,整个人间都非常明媚,人们脱掉了厚衣裳,轻快了,草木都长起来,好像脑子?也跟着充满了生机,章望生想的东西越来越多,他想,一定得跟嫂子?好好谈一次。   自?留地里?的豆角架子?搭好了,等豆角成熟,能吃整整一个夏天,好像方圆百里?之处,都在吃豆角子?。不过现在豆角秧子?还青着,嫩着,没爬上架子?呢,凤芝跟看孩子?似的看着豆角秧子?,跟弯腰浇水的章望生说?:“你?看这?秧子?长得多喜人啊!”   南北也学嫂子?的模样,对?章望生说?:“你?看这?秧子?长得多喜人啊!”章望生手指点了水,往南北额头上弹,她嘻嘻直笑,两只手往桶里?鞠起一捧水,飞快地朝章望生身上洒去?。   章望生装作去?追她,南北尖叫着乱跑,一抬头,瞧铱驊见李大成往她家菜园子?来,她立刻跑回章望生身边。   “你?嫂子?呢?”李大成笑眯眯问?两人。   凤芝从菜地里?抬头,李大成跟她对?上目光,说?:“凤芝,你?过来,我有事得问?问?你?。”   凤芝不爱跟李大成说?话,她是寡妇,有这?层缘故,她平时更不跟男人轻易说?话,在月槐树公?社,做寡妇有做寡妇的规矩,你?得表现出不稀罕任何一个男人。   可李大成青天大白日的就找上门,凤芝有些紧张,章望潮在时,两口子?就怕人突然找上门,提心吊胆的。   “嫂子?……”章望潮看凤芝走过去?,喊了一句,凤芝说?,“你?跟南北先把菜择择。”   章望生扛起锄头,牵着南北,往家走时不忘回看两眼。   风暖呼呼的,人把大棉袄脱了,换成薄衣裳,李大成用一种男人的眼光打量着凤芝,脸是鹅蛋脸,鼓绷绷的,那?褂子?可不短,扣子?扣得严严实?实?,干活时,怎么虾腰都还遮得住皮肉,李大成眼睛能穿透衣裳,跟子?弹似的,好像已经瞧了一遍那?白白净净的皮肉。   “凤芝啊,你?一个女?人家带着两个孩子?,也够难为你?的。”李大成开口开得很正经,凤芝笑了下,不接这?个话茬,晓得李大成在公?社又管起事了,就问?说?,“有啥事吗?”   李大成一张嘴,黑的牙,黄的牙,连带着一股臭气顺着风过来了,他抽烟叶抽得凶。他靠近了说?话,凤芝真想别开身去?,但还是得给个笑脸。   “我这?不是瞧你?这?难为着嘛,说?到底,家里?没个男人不行啊!”   他说?着,那?粗硬宽大的手就摸上来了,凤芝脸一下没了颜色,她伸手去?搡李大成:“你?干什么!”   李大成搂住了她,那?股臭气,烟的臭,牙的臭,跟三伏天里?死了的老鼠一样,像浪头打来,凤芝又涨红了脸,声音急促:“李大成!我喊人了啊!”   “你?喊啊,”李大成的手伸进她褂襟子?,饿狗似的,他那?声音也变了调,“你?喊我就说?你?勾引我,我就不信你?夜里?不想男人!”   凤芝发了疯一样,挠他的脸,李大成被指甲刮伤脸皮子?火隆隆的,他立马扬手扇过去?一巴掌,这?巴掌刚落,就叫人从背后偷袭,一脚踹趴了地。   “望生!”凤芝哆嗦着叫他,她没想到望生会来。   章望生心噗噗狂跳,他又觉得身上的青筋都在暴烈地动?着了,好像血正要往外涨破,喷溅出来。   李大成压根没把章望生放在眼里?,爬起来一边跟他打,一边骂:“你?他娘跟你?嫂子?睡过了是不是,看把你?急的!”   章望生脑子?轰得炸了,只晓得打,后背,腿上,胳膊上,挨了揍,也揍了对?方,他到底才十六岁,身板没李大成壮实?,搞得鼻青脸肿牙齿都出了血。   这?把凤芝吓坏了,她流着眼泪去?拽李大成,被他胳膊肘捣中了心窝,一口气不来,脸煞白煞白的。   两人滚在地上打做一团,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引来了人,还有哭声,是马老六带着几个劳力把两人分开的,劳力们拉住李大成,李大成便?挣着骂人:   “你?章家把柄多着呢,给我等着!狗娘养的!别给脸子?不要!”   马老六说?:“人孤儿?寡母哪里?惹到你?了?”   他刚说?完,就见个人影扑上来,扑到李大成腿跟前对?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?,怎么都不松口,李大成被咬得嗷嗷直叫,想甩都甩不掉,人又都去?拉南北,好不容易拉开,李大成的手背叫南北给咬下一块来。   南北嘴里?全是血,腥的要命,她脸上还有眼泪,冲着李大成使劲啐了一口:“你?才是狗娘养的,你?是狗下的狗崽子?!”   李大成要气疯了,他媳妇也带着孩子?挤来了,来到就骂凤芝,场面乱哄哄的,马老六让她不要骂人,想问?清楚缘由,李大成媳妇坐地上嚎得很,说?你?们都偏袒凤芝这?个狐狸精。   马老六也被说?得不高兴:“你?这?么说?话,那?可就没意思了。”   “凤芝姐不是那?样的人。”马兰在人群里?挤到前头,去?扶凤芝,社员们见书记家闺女?来了,都给薄面,跟着附和几句说?凤芝平时确实?老实?这?样的话。   后来人慢慢散去?,马兰把几个人送回了家,她见章望生被揍成那?样,去?卫生社拿了消毒水。章望生跟她道了谢,马兰叫他别怕,她回去?就跟她哒哒说?,替他们主持公?道。   章望生头昏脑涨的,他没说?话,马兰很有眼色,没怎么在章家逗留。   等天完全黑透了,雪莲跟王大婶一道往章家来了,王大婶赶紧趁这?个机会劝凤芝:“我早跟你?说?过,你?这?不是长法,日子?久了什么碎嘴子?都出来了,你?还要不要做人?望生也一天天大了,他又怎么跟你?这?个当嫂子?的处?”   凤芝麻木地听?着,忽然,捂着脸很压抑地哭起来。   寡妇门前是非多,她是女?人,就注定得属于一个男人,这?个男人死了,她不找一个确定的新男人,那?么所有男人都能觊觎她。   雪莲在东屋里?呆了会儿?,见王大婶一直不停地说?话,她就出来了,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坐在院子?里?,南北靠他肩头,两人都不说?话。   “望生,南北,你?俩吃饭了吗?”雪莲问?他们。   章望生摇摇头,雪莲借着外头的月光看他的脸,这?才发觉章望生不知不觉似乎长大了许多,不是孩子?的模样了,他坐在那?,骨架乍一看像个大人。   雪莲进厨房热了几个红薯面饼子?,往锅里?添水,切依譁点青菜,加了盐跟芝麻油,让两人吃饭。   “雪莲姐,你?真好。”南北端着碗,嗓子?有点哑了。   雪莲揉揉她的脑袋:“你?听?话,好好吃饭。”她又瞧瞧章望生,“望生,别害怕啊,回头找马六叔看看这?事怎么弄,不能老叫李大成想说?什么就说?什么。”   雪莲跟他说?话的语气有点像嫂子?,那?种来自?年长一些女?性的温柔,很熟悉,又不大一样,章望生心头滚烫,他以为自?己会掉眼泪,却没有,他望着黑黢黢的夜,非常想念二哥。   等雪莲进屋,南北又挨近他了,章望生便?把南北抱在怀里?,她紧贴着他的胸脯,小声问?:   “三哥,要是李大成老欺负我们怎么办?”   章望生还是凝视着黑夜:“我不会叫人欺负嫂子?的。”   南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臂:“三哥,你?疼不疼?   疼吗?好像是疼的,但他又觉得这?个疼非常空,感受到了,身体却不是自?己的,章望生抬起头:“你?看,月姥姥多亮。”他想着,月亮这?会一定也照着亲人的坟头,二哥跟哒哒还有娘团圆了吗?   这?次的事,让凤芝再面对?章望生很难堪,她把他当亲弟弟,她知道他慢慢长大,有些话,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?,她想他也许听?懂点什么。   凤芝一连几天都有些呆滞,她总做噩梦,她上工干活觉得有人老在瞧着她,有时她一靠近,本来正在说?着话干活的社员就都安静了,安静地可怕。   等到夜晚降临,她甚至有些恨章望潮了,他走了,她呢?她还活着,会喘气,得吃饭得睡觉,一分一秒真真实?实?地活着,他倒好,把自?己丢下了。他的衣裳,他的书,日记,全都叫火统统带走了,什么都没敢留,只留了给南北画的小老虎,她对?着那?个老虎哭,眼泪滴上去?,把她弄得更伤心,连老虎都不能看了。   没过多久,一个早上,社员们在听?到钟声后去?上工,才晓得夜里?出了个事,说?有人来月槐树收袁大头,叫人追上了,这?人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扎进池塘子?,给淹死了。   这?人叫谁追上的呢?正是李大成。   死人是寻常的事,小的,少的,壮年的,老的,哪个阶段死都是寻常的,对?于月槐树公?社的人们来说?是这?样,大家也不晓得这?收袁大头的人打哪儿?来,听?李大成的意思,那?是被发现了,肯定心虚,着急忙慌就跳了池塘。   可李大成是怎么发现的?用他自?己的话,是夜里?解手,被他撞上的。人是死了在月槐树,马老六是队长,把周遭都问?了个遍,等人认尸,眼看都搁臭了,也没动?静,便?喊上几个劳力,拿破草席子?裹了拉山沟去?了。   这?袁大头是谁家的?社员们直嘀咕这?事,猜来猜去?,说?的唾沫星子?乱飞,马老六让大伙少叨叨几句,抓紧上工。大田耕地别说?人累,牛也累,一天走到晚等天黑回去?牛腿都是颤的。还有骡子?,得靠车把式调教,月槐树的骡子?没黄牛温顺,有点脾气,拉车爱胡跑,有时还一根筋直往沟里?去?,越打它,越跑得有劲,连人带车都翻沟里?它才晓得停。马老六是个好车把式,训骡子?有一套,他也爱这?伙计,操心得很,冬天夜里?再冷他在生产队看牲口,那?也要起夜,披着袄子?给伙计筛草添料,马无夜草不肥,骡子?也一样。到了夏天,要勤刷毛。李大成上着工,瞅那?骡子?,开始跟马老六闲搭话:   “六叔,这?骡子?最听?你?的。”   马老六因为儿?子?的事,跟章家远了,但老二章望潮紧跟着病死,他心里?着实?难受了一阵,老东家没人了,一转眼的事,跟草甸子?叫火烧过似的焦焦的。他看不惯李大成,嘴上随便?应和说?:“你?得懂它心思,得好好待它,自?然听?话。”   李大成说?:“有的女?人就跟这?骡子?呢,缺个车把式,没个车把式到底不像个样儿?。”   马老六精着哩,听?他话里?有话,索性不搭腔了说?起隔壁公?社粮站的事情?。   后来,变了天,先是风把土给刮起来,紧跟着淅沥淅沥下起雨,地变得泥泞,李大成戴了个斗笠,又来敲章家的门,章家亮着灯呢,他透过门缝盯着,呵,哪来的买油钱?大伙哪个不是摸黑吃了,摸黑睡,就他家,常年亮着煤油灯,章望潮可死的有些时候了!   章望生在油灯下做数学题,他要去?开门,凤芝拿过马灯把他按住了,等到门口问?是谁,李大成说?:   “是我。”   凤芝攥紧了马灯。   李大成晓得她在门后头站着,雨哗哗的。   “你?家里?藏着袁大头,旁人不知,我可是一清二楚,你?要是想接着养你?小叔子?,当这?个寡妇,就得跟我睡觉。”   凤芝马灯要拿不住了。   “我今天来就是跟你?说?这?个事,你?想想,要是答应了,明个夜里?我在屋后头玉蜀黍垛等你?。”   “嫂子?!”章望生的声音从堂屋那?响起,凤芝扭头,门外面扑沓扑沓的脚步声也起来了,她知道,李大成走了。   李大成是一定要当这?个车把式。   “谁啊?”章望生问?她,凤芝差点被门槛绊倒,被望生掐住了胳膊,她心还在跳,震耳欲聋。   “你?要真疼望生,得替他想啊,他这?眼看成人外头能不有闲话?”   “就说?你?自?个儿?,嗳,婶子?跟你?说?句掏心窝子?的话,家里?没男人,你?这?样年轻的媳妇,就是没人守着的肥肉,谁都能惦记着!”   王大婶的话跟炮仗似的,一个字儿?一个字儿?在耳朵边炸起来,凤芝心悸,到屋里?坐下,外头的雨帘子?似的铺在屋檐下。   “嫂子?,谁这?么大雨还来呀?”南北喜欢咬铅笔头,铅笔短的握不住了,就套钢笔帽,继续用。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凤芝说?:“你?王大婶,来借样东西咱家也没有。”   南北哦一声低头,她把本子?拿给章望生看,趴他肩头:“三哥,我写的对?不对??”章望生瞅了眼嫂子?,凤芝已经去?接衣裳了。   嫂子?刚才那?话声量挺大,也是有意说?给他听?,章望生没再问?,等到都上了床,南北睡着,凤芝又点了灯做鞋,雨还下呢。   两只蛾子?围着灯打转,扑来扑去?,膀子?很有劲的样子?,凤芝扬手,想赶开,蛾子?不走,怎么都不走,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,她是蛾子?,章家就是这?灯,图的就是这?灯。   可油总会烧尽的,凤芝想,续油的那?个人不在了,不在了。   凤芝在灯前坐了一夜,蛾子?死在灯脚。   她不晓得,夜里?章望生醒了,在暗处看她,却还是一句话没问?。   “望生,饭做好了,等南北起来你?俩吃饭。”凤芝换了件衣裳,头发梳的整整齐齐。   章望生起的早,他清楚嫂子?一夜没睡,问?道:“嫂子?不吃吗?”   凤芝说?:“吃过了,这?下了一夜生产队也不能上工,我回趟娘家。”   凤芝娘家在花洼,离月槐树三四里?地,嫁人后只在逢年过节回去?,家里?有啥拿啥,给娘家很舍得,章望潮从不说?什么。凤芝娘家姓花,花洼一大半人都姓花,凤芝回了娘家,头一回两手空空。   天阴阴的,到处是稀泥,凤芝挽着裤腿坐在白凳子?上,她哒问?:“你?几个兄弟劝你?几回,你?都不听?,现如今想明白了?”   凤芝还有个最小的弟弟,比她小一岁,没娶亲,家里?头劳力多已经娶不上媳妇,花洼的人见了凤芝哒哒,说?,赶紧叫凤芝回来换亲。   她哒哒不吭气,女?婿是个好女?婿,亲家也是好亲家,人得讲良心,他跟凤芝说?,你?给章家老二守够一年,不能人尸骨还凉着咱们这?边就找人家。   后来,过了一年的时限,凤芝不说?回来,守着小叔子?过,这?是哪门子?道理?   花洼碎嘴的就说?,这?家子?兄弟几个看来只能用一个媳妇了,这?半月你?,那?半月他,这?事儿?倒不算稀奇,穷啊,只能这?么着。   人又说?,凤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?继续做夫妻了,这?下可好,这?么个巧儿?叫章家得着去?了。   外头人说?什么,凤芝娘家听?什么,兄弟们气了,也急了,老两口却不急,说?你?妹子?自?己会家来的。   凤芝坐在哒哒打的凳子?上,天阴着,屋里?头暗,她听?见哒哒的烟嘴在鞋头磕了几下。外头麻雀子?在树枝头叫,商量着这?天到哪踅摸点粮食呢,叫的人心烦。凤芝娘起来把麻雀子?赶跑,它们落生产队猪槽上去?,啄上头的残渣,人有人的法儿?,鸟有鸟儿?的法。   凤芝她娘给她抹眼泪,那?么糙的手,从薄薄的脸皮子?过去?,一阵火辣辣的。   “望潮那?孩子?胆子?大呦,怎么敢的!”   凤芝娘听?她说?完事儿?,一阵叹气,凤芝说?:“本来没想着再挖出来,可家里?三张嘴,我没法儿?了。”   “那?女?娃娃不是捡的吗?看你?这?菩萨当的!”娘抱怨她。   她哒说?:“女?娃娃不女?娃娃的,都没啥了,这?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,看自?个儿?造化,你?对?得起章家了。”   凤芝哭得脸上泛光,她哒又说?:“我早说?过,你?留章家一年人说?你?侠义,再长就得说?闲话了,那?个姓李的,等你?一走,章家反倒清净了,这?各人过各人的,棱归棱,角归角,他也没由头找人麻烦!”   这?天夜里?,凤芝没回去?,她临走前叫狼孩去?家里?看一夜,狼孩爽利答应。玉蜀黍垛里?湿着,半夜天空上了星子?,李大成摸黑过来,叫人给勒了脖子?,吓得他鬼叫。   “咋,是你?要尻我妹子??”   李大成这?才知道是凤芝的大哥,牛腚一样粗的胳膊,差点勒死他,他一边求饶,一边心里?日了花家八辈子?。   凤芝大哥没把他怎么着,吓唬罢了,李大成晓得袁大头是经狼孩的手联系人倒卖的,他不敢找狼孩,狼孩脾气暴,力气又大,一拳头下去?能去?半条命。他没想着凤芝居然回了娘家,他以为,凤芝怎么着都会为了那?两个过来的。呸,那?还装什么?   嘴没亲上,人没睡着,李大成一身泥回去?了。   天放晴,篱笆上开始飞蜻蜓,忽高忽低,停在上头叫小孩蹑手蹑脚靠近捏了膀子?,逮去?喂鸡,南北没心思跟人捉蜻蜓,问?章望生嫂子?呢?   “嫂子?回娘家都不过夜的,这?次是为什么呀?”   章望生问?了狼孩哥,狼孩哥说?他也不清楚呢许是娘家有事。   “天晴了,要是嫂子?还不回来,就得扣工分了。”南北晓得嫂子?很在乎工分,其实?,章望生也开始跟着上工了,那?么高的个子?,在家吃闲饭么?   “一天半天的,不要紧,嫂子?肯定是家里?有事。”   南北托着腮帮子?,歪脑袋问?:“啥事呀?”   章望生说?:“不知道,嫂子?会回来的。”   “王大婶说?,嫂子?是回去?说?亲了。”   “别听?人胡说?。”   南北沉默了会儿?,拽拽章望生的衣裳:“三哥,要是嫂子?真走了,那?我们怎么办啊?”她不觉得害怕,只觉得发愁,她从没想过嫂子?走章望生会不要她,不养她,她早把自?己当章家人,嫂子?不姓章,要走谁也拦不住,可她是章家人,死都不会走。   章望生想起二哥的话,抬头看看天,云不知从哪来来的,聚了散,散了聚,跟他在山坡上见到的是一个情?形。   他隐约知道,会有这?么一天到眼前,南北黑白分明的眼睛,还瞧着他呢,章望生把她搂进怀里?,亲亲她的额头,什么也没说?。   南北好像懂他这?个动?作的意思,不用他说?,却知晓了些什么,到底是什么呢?这?是她第一次觉得当了个大人。 第15章   早早吃过?晌午饭,凤芝从花洼往月槐树走,太阳毒起来,辣着人脸,她挑这个时候回来是觉得人少?,都在家呢。凤芝敲了门,是章望生开的,他一见她,还算平静:   “嫂子,你回来了?”   他长着长着就比凤芝高了,凤芝眼酸:“南北呢?你俩吃饭了吗?”   南北搁堂屋睡觉呢,蝇子落脸上,胳膊上,腿上,一会儿飞来一只,一会儿飞走一只,还不忘搓搓腿,这也闹不醒她,顶多挠挠腚,抓抓胳膊,嘟囔着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。凤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苇席上,苇席在地上,地上阴凉,那胳膊啊腿啊,竟然不知不觉也那样长了。   “晌午都吃了什么?”凤芝问章望生。   “凉拌黄瓜,擀的面条。”章望生身上还有?面印子,没打干净。   自留地里的黄瓜鲜灵地要命,顶着黄花,长满毛刺,嘎嘣一口脆响脆响的,爱结多少?,就结多少?。豆角长得老长,都垂到地上来了,也是?没人管的。给豆角搭架子的事,还是?春天,显得非常远了。   凤芝说:“望生,嫂子有?些事想跟你?说。”   章望生像早有?预料似的:“嫂子,你?说,我听着呢。”   凤芝先说袁大头的事,她眼睛红了,但没淌眼泪:“李大成要是?还来找,闹到书记那,我就说,是?我不着意挖着的,存了私心,我一个女人要顾着三张嘴,这是?没法子的事。”   章望生听得心里极难受,说:“嫂子,你?别往自己身上揽,要是?闹大了,我去说。”   凤芝这才淌了眼泪:“不成,哒哒跟望潮都走了,让人戳章家脊梁骨吗?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是?咱们家的东西。”她眼泪太多了,像流不完,“他们都走了,叫走了的人安生吧。”   章望生被这话惹得伤心,他低下头,地上爬过?一只大黑蚂蚁,一不留神,就能叫人给踩死了,什么力?气都不费,他瞧着那蚂蚁,还在慌忙地赶路,不晓得往哪里去。   晌午的天可真蓝,云也是?真白,地里的庄稼,野草,都在悄无?声?息地疯长着,在这样的热里奋力?长着,一秒不停歇。堂屋敞着门,没有?风,凤芝低低说着这些,手里的蒲扇在给南北赶蝇子。   “嫂子,不管有?什么事,我都跟你?一起担着,真的,我不是?小孩了。”   凤芝本来要说自己的事,听了这话,别过?脸去:“望生,要是?嫂子有?一天……”   “我明?白,”章望生好像晓得嫂子难能把话说全,他抢先一步,“嫂子,你?要是?有?什么打算,就,就按你?的打算来吧,你?不能一辈子困我们家。”   末了这句语气,简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样,凤芝心里一下翻江倒海,她才二十多岁,可她已经跟望潮过?一辈子了,自个儿要是?真能困这一辈子,没人管,那该多好?怎么就这么难呢?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过?自个儿的呢?老天爷的公道?到底在哪里啊!   凤芝把蒲扇丢开?,她跑到茅房后头,捂着嘴,狠狠的没有?声?音在那哭,她以?后再嫁人,百年之后连跟望潮哥一个坟头都不能了!叫他一个人,孤零零当野鬼!凤芝从没这么伤心过?,像是?要把心一次给哭死。   章望生慢慢跟出来,他没靠近,等凤芝两眼水光光过?来,他不晓得怎么安慰她,凤芝说:“望生,我在这家一天就好好领你?们过?一天,等哪天实在过?不住了,你?别怪嫂子,你?以?后还得娶媳妇成家过?日子,嫂子不能耽误你?的大事。”   “嫂子……”章望生觉得,嫂子还在眼前,可他又清楚她正?在离开?,他没法留住她,就像娘,像哒哒,也像二哥。   话也基本是?点破了,无?需多言。凤芝要做许多事,她听雪莲说,公社文书病了,怪重的,凤芝厚着脸皮去了趟马老六家。   马老六的媳妇没给她什么好脸看,刷锅,切菜,把案板剁得咣咣响。凤芝赔着笑来了堂屋,她有?事求马老六。   “六叔,你?看望生今年也十六了,能当半个大人用了,咱公社里头,要说能识字写?字的真还不多。”   马老六抽着旱烟袋,不吭声?。   凤芝脸滚烫,求人办事不能空手,她是?趁黑来的,背着半口袋面粉。   马老六瞅着墙角的面粉,咂了两口烟,才说:“凤芝,我问你?个事,你?跟六叔说实话。”   凤芝答应了声?。   “你?这面粉,是?拿袁大头换钱买的吗?粮票呢?”   凤芝不想把狼孩说出来,只看看马老六,马老六就这么一眼什么都明?白了,说:“李大成估计是?没实打实的证据,但他肯定晓得了点什么,这事闹大了,少?不了把你?拉场里去,要是?再重点儿,把你?投到监狱里,你?说你?就不晓得害怕吗?”   凤芝说:“六叔,这些我都不怕,我也清楚我不能再留章家了,我没别的心思,只求走前,六叔能搭把手,叫望生有?个出路。”她挨着马老六家那张破八仙桌,慢慢跪了下去,“六叔,你?心里有?疙瘩我明?白,求你?看在章家只剩望生一个的份儿上……”   她话没说完,马老六赶紧把她扶起来:“这是?干嘛呢?”   凤芝不愿意起:“六叔,你?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。”   这凤芝,也不是?以?前的凤芝了,马老六嘴里说答应答应,还是?把她给拽起来了。   “你?娘家那头,给你?找好了?”马老六问。   凤芝心里木木的,答非所问:“只要望生好,我没别的想法。”   马老六想这就是?魔怔了,不忧心自个儿的事,尽操心章家,凤芝真是?痴情?的女人,他又把烟斗含到了嘴里,一口烟,一口烟地吐出来,声?音带着缭绕的烟味:   “我回头去公社党委一趟,凤芝呐,你?还年轻,往后还是?好好琢磨琢磨自个儿的日子怎么过?吧,望生还有?几年不成人?有?手有?脚,怎么都能养活自己的。”   凤芝心疼章望生,她不忍心看他一天到晚在田里,沟里,山坡上那样累着,耗着,要不然,能写?会算又有?什么用处?她替望生委屈。   马老六把烟斗朝地上一磕:“回去吧,我有?数,还有?,东西你?拿走。”   凤芝自然不肯,拉拉扯扯,眼看她要急哭了,马老六把面粉留下来了。   天蓝蓝的,云白白的,月槐树一片连着一片,绿绿的,池塘边苇子也绿了,地里的玉米长叶子挨着长叶子,一眼瞧过?去,像是?要绿到天涯海角。   一大早凤芝就去队里了,要薅草,玉米地里热得不行,心口窝直跳,简直要中?暑,她脸闷得通红像搽了胭脂。章望生其实也跟来了,他一来,人就说章家老三可真高,快赶上老二了吧?又说他长得比老二结实,额头更大,鼻梁也更高。   说着说着,声?音就低下去了。   “这两人好了呢……”   “谁?”   “还能有?谁,小叔子可不小了,该懂的早懂了,孤男寡女天天一个屋檐下,要不怎么她不愿意走呢?”   “小叔子没成人,看着也比老二病秧子中?用,夜里指不定多快活……”   妇女们的笑声?,就在玉米叶子下面,叶子的那一边,是?凤芝在沉默地薅着草,汗流到眼睛里,热辣辣的,章望生跟劳力?们在田埂边用独轮车推草,一趟又一趟,他没听见那些笑声?。   天太热了,散工时,劳力?们都要去河里洗澡,章望生不去,他要跟凤芝一道?回家。   都在一个生产队,抬头不见低头见,李大成再见凤芝一点不觉得什么,他那夜是?被吓了一次,但事后想,这小娘们娘家兄弟也就是?吓吓他,不敢来真的,李大成见章望生要走,说:   “老三,急什么?急着回家尻人啊?”   劳力?们哄哄地笑开?,非常习惯这样的言辞,日子太无?聊了,每天就是?干活干活,干不完的活,男人们之间说这样的话,在他们看来,是?种消遣,愉悦,就连妇女,纳鞋做衣裳闲拉呱时,也会这么说。没人觉得粗俗,大家都是?一样的。   但章家的儿子,跟月槐树其他男人不一样,他们笑时,有?种莫名的快意,要看章望生怎么办。   李大成脱了鞋,坐埂头倒鞋里的土,也在笑:“你?争点儿气,你?二哥不行,看看你?行不行,好赖给你?章家续个种啊!”   章望生没应话,他静静看了看李大成,然后一声?不吭地摸起把镰刀,面无?表情?地走过?来。   天可真热,地像是?烧熟了,太阳光把人个个晒得油光锃亮,劳力?们渐渐不笑了,抹抹汗,觉得章望生看起来渗人。他那面相,怎么着都跟凶恶搭不了边,可看过?去,大伏天的叫人背上发凉。   狼孩一直盯着他,迎了上去,他脸上挂着笑,手按在章望生那把镰刀上,察觉出他在抗拒,于是?更用力?了:   “望生,昨晚我钓了条好鱼,还搁盆里呢,走,到我们家吃鱼去!”   狼孩揽过?他肩膀,硬是?把章望生给弄走了,前头不远,凤芝正?跟雪莲在说话。   到了家,南北踩木桩上炒菜呢,辣椒炒青番茄,又酸又辣,可有?味儿了。她热得头发一缕一缕的,见嫂子跟三哥回来,立马叫人。   吃完饭,王大婶又来了,南北目送她进了堂屋,问章望生:“三哥,嫂子是?不是?要变猴子了?”   章望生正?在刷碗,水晒了一天,热热的,他催南北快洗澡。   “三哥!”南北蹲他跟前,“你?都没听我说话。”   “听着呢。”   “那是?不是?嫂子要变猴子了?”   “什么猴子?”   “你?忘啦?你?给我讲的传奇故事,那个人想起她是?猴子,就变回去走了,不要她男人也不要孩子了。”   章望生把碗筷放好,说:“你?要自己学会洗澡。”   南北撒娇:“可我够不着后背呀,嫂子说只能她给我洗。”   平时都是?凤芝给她洗,搓手搓脚,她慢慢长大了,凤芝说姑娘家只能嫂子给洗。   章望生的脸上有?月色,非常清,他睫毛很长,鼻梁那是?睫毛的黑影子,他站在月光里说:   “如果嫂子要走,我们得让她走。就算她不愿意,我们也得让她走。”   南北似懂非懂:“为什么?”   “你?长大会明?白的。”   “我不想叫嫂子走。”南北扁扁嘴。   章望生抚弄着她的小肩膀:“你?乖,别在嫂子跟前说这样的话,更不能闹不叫她走。”   南北问:“嫂子不要我们了吗?”   章望生摇摇头。   “那她为什么走?”   这样的事,哪里能跟小孩说清楚呢?章望生没法解释,就轻轻说:“你?以?后跟着三哥,我们不分?开?,我答应你?。”   南北不说话,她坐到台阶上才问:“为什么月亮都不会死?”   章望生和她一起坐着,他说:“因为月亮没有?生命,有?生才有?死。”   “要是?以?后三哥也要走,那我怎么办?”南北问这个时,才带了哭腔。   章望生听她声?音,心里满是?怜悯,说:“我能去哪儿?我哪儿都不去。”   南北把脸埋在他膝头,她觉得害怕,又没法大哭大闹,她听见头顶三哥又低声?说了句:“你?也哪儿都别去。” 第16章   忙完秋收,凤芝要回娘家,这次走了,是再也不要回来的意思。她走前,老?是忙着做鞋,麻线,老?木顶针,膝头的篾箩里散着许多工具,她眼睛都要瞅瞎了,一夜不歇,做完春秋,还?要做毛窝窝,它?最费时了,凤芝要在走之前,做出两双新的毛窝窝,做大一点儿。   毛窝窝是拿芦苇做的,章望生带着南北到河边去,河水很清,秋天的苇花被风吹斜了,要挑花穗子最大的,绒不能短,也不能长,得正正好?,扎得整整齐齐,倒悬在屋檐下头再晒上几个太阳。   凤芝把毛窝窝做好,就走了。   走前一夜,她搂着南北,南北心里都清楚,嫂子流着眼泪说:“你听三哥的话啊。”   “嗳。”   “搁外边别什么都说,别跟人置气吵嘴。”   “嗳。”   “跟三哥好?好?过日子,有什么事,去找马六叔,找雪莲姐,实在不行托他们给我带个话。”   “嗳。”   凤芝搂紧了南北,她哼起小曲儿,一边哼,一边流眼泪,外头风刮得大,窗户又呜呜响。   她起得格外早,一夜几乎没合眼,就拿了几件衣裳,用布裹了。南北睡得熟,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只露个绒绒的脑袋,凤芝低头,瞧了那?么片刻,挎着包裹出了堂屋。   五点多钟的天,还?黑着,启明星在天幕上挂着格外清亮,空气里满是霜味儿,初冬的天,已经冷起来?了。章望生起的也早,他听?见鸡鸣,谁家的狗也在叫,他起早送嫂子。   “望生,不是说好?不要送的吗?”凤芝一开口,两片嘴唇就颤颤的了。   章望生早比她高,前两年还?不觉得什么,现如今看,哪怕只是个不清的轮廓,看着也真是高。他跟章望潮乍一看很像,眉眼清,但秀气里又是硬朗的,这点跟他二哥不一样。凤芝想着,不一样好?,不一样好?。   “我想送送嫂子。”   凤芝跟他到了门口,她把家里能摸的东西都摸了个遍,哪怕是自留地里枯了的,被霜打蔫了的死茄子棵,也摩挲过了。她什么都舍不得,什么也带不走。   “别送了,望生,你慢慢大了,心里头其实比谁都有主意,嫂子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,我就不再说什么了,”凤芝哽咽起来?,“你带着南北,可要好?好?地过。”   章望生眼睛里也有了泪,闪闪的。   “我会的。”   “要是受人为难了,别硬撑,该找人找人,这不丢脸。”   章望生点头:“嫂子,我明白。”   凤芝呆了一瞬,好?像要说的实在太多了,冷不丁想起一句,就忍不住交代一句,要这么说下去,没个尾了。她撩起衣襟子,按按眼角,说:“回去吧。”   章望生没听?她的,一直跟着,跟到月槐树下,凤芝走在前头,两人都没再说什么,到了街口,凤芝也没再回头,她挎着包裹,就这么往前走,身?影远了,小了,最终变成个黑点,再也瞧不见。   天慢慢亮了,月槐树下马老?六在敲钟,社员们该上工了。   南北因为起床没见着嫂子,哭了一场,质问章望生为什么不叫她,章望生由着她哭,哭完了,她又说饿想吃饭。   家里轮到章望生挣工分了,不挣工分,只能喝西北风。凤芝一个秋收拼了命地干,像劳力一样,一天能挣十个工分。章望生从小到大,还?没出过那?么大的力,得慢慢适应,牛犊子刚犁地,还?得有人给套上教?呢。   最初一阵,他累得不行,一天下来?什么话都不想说,南北下了学,也不再跟人在外头耍了,她要飞跑回来?,烧热水烧饭。她有时候会很想二哥跟嫂子,想的心里难受,但一想到家里还?有三哥,便又不怕什么了。   同学们晓得了她“嫂子”回娘家,有调皮的说:“你嫂子不要你们了!”   南北翻过去一个白眼:“关你什么事呀?”   “那?你是不是要给章家老?三当?童养媳?”   “我当?不当?,也不关你的事,狗拿耗子。”   南北不搭理这些闲话,她晓得嫂子这样说是玩笑,别人说,就是不怀好?意,她什么都分得清。   她在学校里,渐渐发觉学习能挡住这些讨厌的闲话,她喜欢算术,解出一道题会很高兴,就像解决了一个麻烦,要是过日子,能像做算术题一样就好?了,只要能算对,有吃有喝。   二哥不在了,嫂子也走了,她不用再装作很喜欢学习来?讨好?他们,可她居然?真的喜欢上学习了。   “三哥,今天老?师出了道题,就我做出来?了。”南北跟章望生两个围着旧桌子吃晚饭,她吸溜着红薯饭,有点噎人。   章望生脸堂子显得硬了,人一出力,就显得硬朗。他其实有些疲惫,南北每天都有许多话要跟他说,叽叽喳喳,一个人倒像一群麻雀开会。   “冯长庚也不会么?”   “他不会,我手下败将而已!”   南北说这话时,相当?自信,好?像自己是天下第?一聪明,章望生看着她笑,他发现,南北的脸没那?样圆了,变得有点长,眼睛却?越来?越大,天天在一起,反倒没留意她模样变了些。   “三哥,你看什么?”南北吞了一大块红薯,话噎在嘴里。   章望生说:“觉得你长大了。”   南北伸手,拿筷子虚点着他的眼睛、鼻子,嘴巴:“你也长大啦,我都要不认得了。”她觉得三哥的脸似乎变了,又说不上哪里,只好?说他长大了。   章望生手上磨的全是水泡,水泡烂了,特别疼,等变成硬硬的茧子才会习惯,南北觉得他那?双手,好?像也变大了。   “嫂子托人给带了东西。”南北把筷子一搁,想起顶要紧的事来?。   那?是两块钱,还?有八斤粮票。   章望生捏在手里,问:“托的谁?”   南北继续吃红薯饭:“狼孩哥。”   “狼孩哥说什么了吗?”   “说嫂子挺好?的,嫂子问咱俩好?不好?。”   “你怎么说的?”   “我说,我跟三哥能吃能睡也好?得很,”南北吮了吮筷子头,“这样说行吧?不叫嫂子担心。”   章望生摸了摸她脸蛋:“行,说得挺好?。”   人家过日子,他们也过日子,该吃吃,该睡睡,南北觉得唯一不好?的是,三哥太累了,他成了个汉子,汉子那?样的肩膀,那?样的肤色。   “这得藏好?了,别叫人偷去。”南北悄悄说,结果,外头有人叩门,她立马把钱跟粮票掖到了枕头底下,跟章望生四目相对,非常警惕。   要知道,自打凤芝走后,很少有人上门,雪莲姐带孩子晚饭的点儿来?过两趟,送点吃的,其他人还?真没见过谁。   章望生隔着门问是哪位。   原来?是马兰。   章望生觉得天黑了,便说:“有什么事吗?”   马兰在门外笑:“章望生,好?歹客人上门得让进屋坐坐吧?外头这么冷,你让我搁外头说话啊?”   章望生沉默了下,把门打开:“我在队里忙了一天,挺累的,跟我妹妹打算要歇下了。”   马兰一边往里头打量,顺势进来?了:“我有好?消息跟你说。”   章家现在的情?形,整个公社都清楚,凤芝在时,尚且能说是孤儿寡母一样的存在,现在,只剩个十六七的小子,再拉扯个小的,难不难?自然?是难的,可社员们见过比这更难的,章家这两张嘴,只要饿不死,那?就不算太难。   门槛上站着个南北,她见是三哥的同学马兰,放下心,嘴还?很甜:“马兰姐,你吃过晚黑饭了吗?”   马兰立马笑着回答:“吃过了,你们吃了吗?”   桌子上,搁着两碗没喝完的红薯饭,红薯饼子里卷着西瓜酱,半摊在那?。   “你们就吃这?这不扛饿啊,吃多了还?烧心。”马兰瞟了几眼,她可真想叫章望生去她家里吃。   章望生招呼她坐,自己也坐下,继续吃红薯饼饼,他很饿,饭量变大了,牙齿似乎都更有劲了,咬的咯吱响。   他一点没有见女同学的不好?意思,当?着人家的面,旁若无人吃他的东西。   马兰老?盯着他看,倒有些不好?意思了,赶紧说:“马六叔到我们家去了,跟哒哒说,推荐你当?咱们公社的会计,原来?那?会计,账总是算错,年纪也大了,马六叔那?意思是,不如叫年轻后生上,说你最合适。”   “真的吗?那?太好?啦,我三哥肯定不会弄错账!”南北一听?就蹦了起来?,她乐坏了,兴冲冲往章望生身?边一靠,挤蹭着他:“三哥!”   章望生很平静,他不喜欢在外人跟前流露任何?情?绪。   其实这事没定,只是马老?六找了书?记,马兰她哒哒还?没松口。   “我先在队里干着,以后的事,以后再说。”   马兰语气有点急:“章望生,你难道就想在队里干一辈子啊?”   章望生说:“不都是这么过的吗?别人能,我也能。”   马兰闹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,说:“你不是一般人。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抬举我了,我就是一般人。”   马兰很坚持:“你当?然?不是,你在班里是最聪明的,成绩也最好?,就算不能进城念书?,你也应该当?个干部。”   章望生不想跟她探讨这些,面对马兰,他不爱谈这些,她太热情?,健谈,整个人生龙活虎的,总是斗志昂扬,他跟她并不投缘。   当?然?,也许还?有很俗气的原因,马兰并不美丽。   章望生就只是礼貌地笑,他吃完饭,开始拾掇桌子,马兰察觉出章望生不大想说话,她偏偏就高看他的寡言少语,并不生气,又随便说几句,要走了。   把她送到门口,章望生让她路上注意点儿,马兰立刻脆脆应了。   “三哥,你怎么不跟马兰姐说几句客气话?她回家还?能在她哒哒跟前美言几句。”南北人小,什么都懂。   章望生挽着袖子洗碗,听?她语气,忍不住笑了:“什么叫客气话?”   南北说:“就是,就是,呃,就是好?听?的话,叫马兰姐听?着受用高兴。”   “我为什么要叫她高兴?”   南北第?一次觉得,三哥脾气也不是那?么好?嘛,怎么从前没发现?   “可我觉得马兰姐很好?呀,给你送教?材,还?给我糖吃。”   “主要是给你糖吃吧?”   “那?就算是给我糖吃,可她给你教?材,你不是老?抱着看吗?”   章望生把厨房收拾干净,让南北洗脸,洗脚。   “她是很好?,我领情?,但我刚才确实没什么好?听?的话想说,那?个事,不一定能成,顺其自然?吧。”   南北跟他一起洗脚,脚丫子在一个盆里,脚趾头搓来?搓去,她像大人那?样叹气:“我想叫你当?会计,就不要那?么累了,你不想吗?”   “我都行。”   “那?要是真让你当?会计,你去吗?”   章望生冲她笑:“去。”   南北又高兴起来?,她以为三哥不想呢,她又开始幻想了,也开始祈祷,白白的圆圆的小脚趾,勾着章望生的脚背:   “三哥,我还?没跟你说老?师出的什么题呢,你要不要知道?”   “要,我再给你出几道题考考你行不行?”   南北一点不怕考,这个时候,她已经能从算术里得到许多的快乐了。 第17章   进了腊月,队里又非常忙了。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,先是把全年的工分核算出来,张贴到?宣传栏,叫社员们跟自家出工记录对一对。生产队一个出纳,一个总账会计。总账会计人调走了,出纳年纪大,马老六便喊来了章望生。   账其实不难算,以往是三?七,如今是四?六,工值占四?,人头占六,章望生不用算盘,也能扒拉清楚。   会计活儿是跟社员一样干,但年底有三?百工分加成,这章望生,是突发情况叫来帮衬的,社员就问他的怎么算。   马老六噗儿噗儿抽烟袋,说:“那肯定不能满打满算,忙这么两天?,给个二十工分,我看差不多了。”   社员们觉得?成,不多,也不少?。   李大成见大伙都没意见,就没跳出来嗷嚎,在心里骂,马老六个狗日?的你真是个好人。   马老六跟章望生说:“望生,等?你要是接了这个活儿,再按满的算。”   章望生很好说话:“六叔,您看着办,我怎么都行。”   他往那一坐,就是个知书达理的气派,跟他二哥一样斯文,哪怕穿的跟人没什么两样,马老六瞅着他,想起八福,想起东家,又想到?章望潮,心里落了个不是滋味。   腊月里还要打扫卫生,今年北风刮得?厉害,得?修补房子。章望生跟人一道去?山上?割茅草,人见他长这样高,有了些男人样,就开玩笑:   “望生,好好干,明?年好娶媳妇!”   “望生过了年才十七,毛没长齐呢!”   几张黑森森的脸在那笑,章望生不觉得?生气,他非常平静,对别人的几句玩笑话没什么反应。   家里南北放了假,正在太?阳地里逗狗,原来是吴有菊的黑子,不知怎么搞的,跑出来后,遇着小学生们被撵,南北喊了两声,这狗找不到?主人,就跟着南北。   冯长庚特?别怕狗,那狗跑他附近,他脸都白了,南北看他那个逊了吧唧的熊样子,笑得?嘴直咧。自打八福那事出来,月槐树的娃娃们一见着狗,都有点怕,只有南北,把黑子招到?了跟前。   “疯狗是有病的,黑子一看就是好狗,不怕的。”她跟人说,人也不敢往前,说应该打死黑子,南北便引着黑子想给送回家。   冯长庚说:“你小心点,小心狗咬你吴有菊也治不好。”   南北睐过去?一眼?:“你巴不得?我被咬,你就能考第一了。”   冯长庚脸垮下来:“狗咬吕洞宾。”   南北说:“你骂谁呢?”   冯长庚阴沉沉地走了。   可吴有菊家大门锁着,也许是去?队里饲养院干活去?了,没人。   等?章望生回来,南北跟黑子已经很熟了,她摸它狗头,狗头绒绒的,摸了还想摸。   “三?哥!”南北跑向章望生,黑子也跟着跑,尾巴直摇,谄媚得?不行。   章望生问她怎么回事,她说清楚后,不忘挖苦下冯长庚。   “他是好心提醒。”   南北撇嘴:“他天?天?阴阳怪气的,我不喜欢他。”   章望生把竹子放倒,拿过蔑刀,下手非常快,竹子一剖为二了。   “你喜欢哪个同学啊?”   “我喜欢三?哥!”南北脱口而出。   章望生笑了:“我又不是你同学。”   南北蹲下来,看他把竹片一层层剖成篾条,她拿起一根,头低着:“我喜欢八福小子,没有人像八福小子那样跟我玩儿,其实,我看谁都一样了。”   章望生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,秋天?的时候,南北跟着他上?山放羊,采了把野菊花,放到?山洼,那时石头窝里有白骨,她竟然不怕,章望生很吃惊。   “三?哥,我想八福,我不能跟他一块放炮仗了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咱俩一块放。”   南北看着日?头下的影子,像是自言自语:“我还想二哥,想嫂子。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我也想他们。”   他开始编竹条,什么都不用,南北忧伤了那么一会儿,很快被吸引:“三?哥,怎么补咱家屋顶啊?”   章望生说:“用篾条,还有茅草。”   “你会吗?”   “会。”   “你怎么会的?”   “看二哥弄过。”   风吹得?茅草动了,南北赶紧坐上?去?,章望生编的篾条特?别规整,手上?被划出伤口,南北又赶紧往上?头吐唾沫。   风更大了,呼呼的,他们的屋顶像是要被刮翻,章望生抬头看了眼?,说:“八月秋高风怒号,卷我屋上?三?重茅。”   南北帮他把茅草抱到?跟前:“三?哥,这是杜甫的诗,我也会背!”她说完开始背诗,背一句就得?意地看章望生一眼?,章望生一直微微笑着,没有打岔。   “三?哥,这茅草屋修好了,能住多少?年啊?”   “二三?十年吧,要是修得?结实的话。”   连个茅草屋都能二三?十年,南北站起来,立在风里的太?阳地里,看那屋子:二哥还没茅草屋活得?久,如果是三?十年,那茅草屋不能住的时候,她都四?十岁了,就像王大婶那个岁数。   黑子在她脚边还摇着尾巴呢,南北弯腰,又开始摸狗头,摸得?黑子舒服极了,在地上?打个滚儿,四?脚朝天?,露着个肚皮,南北笑起来:“三?哥,你看黑子,它有两排小奶奶!”   原来,黑子是条母狗。   章望生瞧过来一眼?,院子是热闹的,尽管是腊月,风那样大,那样冷。   直到?吴有菊来找狗,南北说:“我给它吃了块玉米窝头。”   吴有菊疼这狗,他吃啥,狗吃啥,家里没其他人,黑子就当个人,他一开口,像是跟自家孩子说话:   “黑子,还吃上?啦?”   南北觉得?这口气可比跟人说话和善多了,黑子见了主人,尾巴那都要摇断了。吴有菊见章望生忙活,看出他活儿俊,便说:“望生,得?闲能给我那房子弄弄吗?”   要叫吴有菊开口求人,那可真稀罕,南北故意抢话:“吴大夫,那我三?哥给你修房顶,你把黑子留我们家吧?”   章望生笑着说:“吴大夫,别听她胡说,我这几天?抽空过去?。”   南北揉着黑子的耳朵,牙齿露一排:“谁胡说了?我看黑子也怪喜欢咱家的。”   黑子是吴有菊的命,不过,他这人绝不轻易欠人情,等?章望生真上?门给他加固了屋顶,要留他吃饭,章望生哪里肯,吴有菊一个人平时做饭全靠对付凑合,他留下那是难为人。   “我这有好东西,现吃,不麻烦。”吴有菊在供销社买了猪头肉,还打了点散酒,章望生见他那厨房破败得?不行,说,“吴大夫,我重新给你砌个柴火灶吧。”   “好小子,你会这个吗?”吴有菊不大信,章家后生看着不像会干这个的。   章望生说:“试着弄弄。”   这玩意儿得?用黄土,麦秸,关键是和泥要力气,章望生做事情细,在吴有菊家呆了一天?,又帮忙打扫了院子,干干净净的,有些过年的气氛,吴有菊便叫他把剩的猪头肉拿回去?给南北吃。   猪头肉卤的很香,有嚼头,章望生第一次在吴家喝了点酒,他容易上?脸,耳朵都红了。   路上?碰见雪莲牵着孩子,雪莲有阵没见他,只觉得?章望生猛得?就窜起来了,高高的个子,宽肩细腰,很好看的身?样。   雪莲一见了他,很热情地招呼,还让孩子喊他,章望生有些腼腆应着那孩子,他面对雪莲那双笑笑的眼?睛总有些不自在,他梦见过她,这是很羞耻的事。   “你狼孩哥去?林业站了,过几天?回来,你有空上?家里来玩儿啊,带着南北。”雪莲见他这模样,头一回觉得?要把章望生当年轻男孩子看了,不再是半大小子。   雪莲刚从街上?来,掏出一把花生糖,硬塞给他,章望生闻到?了雪花膏的味道,香腻腻的,他想缩手但被雪莲按住了,“你不吃,给南北吃嘛。”   章望生对她笑笑:“谢谢雪莲姐。”   雪莲也笑,她忍不住夸他:“望生,你越长越好看了,都成大小伙子了。”又问了几句凤芝的情况,章望生不大习惯跟小媳妇杵在这儿说个不停,只说嫂子托人带了些东西,许久没见着了。   他也不晓得?最后怎么结束的对话,快步回了家?璍。   黄昏很冷了,马上?要过年,南北一个人在家等?了他一天?,她写会作业,又烧了热水擦灶台,晌午吃的早上?剩饭,不好吃。她都有点气吴有菊了,一个老头子,怎么事儿那么多呀?   章望生的身?影出现了,南北立马扑上?去?,她勾住他的脖子开始撒娇,也在埋怨:“我都以为,三?哥你要在吴大夫家过夜了呢!”   她在章望生身?上?挂了会儿,章望生胳膊酸,笑着叫她下来。   “吴大夫一个人住,不容易,我把能修补的都帮他弄弄,能管上?个三?年五载的。”   南北撅嘴:“他怪好意思呢,使唤你一天?。”   章望生把猪头肉拿出来:“别这么说,吴大夫不是那种?占便宜的人,你忘了那回……”他想起饺子,人迟钝了片刻。   南北好像明?白他为什么愣神,抱住他腰:“三?哥,咱们做饭吧,我给你烧锅。”   章望生低头,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,他手指也冻得?有些僵。   两人一个烧锅,一个炒菜,煮红薯饭,章望生用猪头肉跟马铃薯片一块炒的,干辣椒煸得?很香,但也呛人。南北一边咳嗽,一边贪婪嗅着香气,脸被火光烤得?泛红,浑身?都暖和了。   这顿饭吃得?太?好,心满意足,南北吃撑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,懒洋洋坐章望生怀里,掰他手指头。   外面风把门吹得?咣咣响,北方的冬天?,一向这么狂野,屋里点着油灯,昏黄昏黄的,映着人影儿。   “三?哥,明?天?队里分猪肉,我也去?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分完猪肉,咱们去?供销社买东西成吗?”   过年要有过年的样子,一年忙活到?头,盼的就是过年。章望生手里有点钱,不能乱花,但也不能不花,他便把南北从腿上?抱下去?,拿出纸笔,南北趴他身?边,两人计划着买什么。   “糖果不买了,今天?雪莲姐给了一把。”   南北想了想,说那也行。   “酱油醋、煤油、洋火、蛤蜊油,”章望生想起还有布票,“开春做新衣裳好不好?”   “你会吗?”南北想到?了嫂子,语气怏怏的。   章望生说:“我不会能学。”   “那都是媳妇的活儿,你怎么学啊?”南北又笑起来。   章望生说:“你不是一直想要蝴蝶结吗?我看能不能给你做出来。”   南北还在笑:“三?哥,你都成个媳妇了,那我当汉子!”   章望生这才跟着笑起来,南北握住他的手,在纸上?添字:泥摔炮。   “你说过要跟我一起摔炮仗的。”   她头发蹭过他的脸颊,痒痒的,章望生就势亲了亲她的脸蛋:“好,买五个。”   五个两分钱,这钱得?花,过年听个响儿才叫过年。   外头风里卷着狗吠,时远,时近,是黑子吗?章望生抬了抬头,窗户那漆黑,这一年滑到?了尾巴上?,屋子还是那个屋子,一切如旧,嫂子怎么样了是不能晓得?了,二哥跟哒哒还有娘,是否团圆,那是更不能晓得?的事了。   他把下巴抵在南北的肩头,她还在写,嘴里念叨着买这个买那个,他也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,在纸上?写。   灯影儿里,是两个人。 第18章   眼看?过年,狼孩都没回来?,他?家里人有些急了,托人打听,说狼孩在林业站被民兵给捉去了。   他?娘在家哭,说早就料到得出事,叫他?胆子大,劝也不听,这下可好?要吃牢饭了!他娘一哭,孩子也跟着吓哭,他?哒哒皱着眉头啥也不说,雪莲也没哭,她非常有勇气,把孩子扔家里,跟公公一道?往林业站去。   这事儿?在月槐树公社慢慢传开,都晓得狼孩犯事了,很快,社员们就摸清楚了是怎么回事。狼孩这两年先?是偷偷倒卖点东西,后来?,又倒卖起布票跟粮票,日子久了,那家中吃穿比别人好落在了人眼里,便被抓住把柄,本想着给些好处莫要走漏风声,哪晓得,那人转头把他?告发,才有了如今局面。   告发狼孩的是谁,月槐树的都传是李大成。   李大成两手揣棉袄里,坐太阳地?儿?里,两只眼,叫太阳晒得眯起来?:“狗日的,我老早就觉得狼孩有鬼,谁家有缝纫机?谁家女人天天喝红糖水?他?狼孩家是红火翻了!”   “那到底是不是你啊,大成?”社员嬉皮笑脸地?问。   李大成说笑不笑的,谁也猜不透。   几个大劳力又说起雪莲,雪莲俊啊,一个月槐树没有比雪莲更俊的了,那肥屁股,那细腰,生过娃娃后奶|子天天顶得老高,一看?就想勾男人。   “这狼孩是铁定得吃牢饭了,不得给他?安个投机倒把罪?”   李大成还在笑,笑里闪着银银的针。   一整个年关?,家家户户都在说狼孩的事。过了十五,雪莲终于见到狼孩,她已经认不出他?了,没个人样,话也不会说了,人是傻的。   刚出正月,月槐树公社得了消息,狼孩被枪毙了。   据说枪毙那天,许多人跑去看?,大人啊孩子啊,都挤在那看?。   社员们说,好?家伙,狼孩那么大的块头,到最后咋缩水了呢?这月槐树以后再有人出殡,可就找不到这么大力气上杠的了。   大伙儿?本以为,狼孩只会吃个牢饭,没想到,罪这么重。有说该的,有直摇头的,也有一声不吭只听别人叽喳说的。   小孩子们觉得枪毙稀奇,还不太知?道?怕,南北听说了,就往家跑,等章望生下工回来?,立马问:“三哥,你知?道?吗?狼孩哥他?……”   章望生点点头,他?一天都是沉默的,心里一阵后怕,嫂子回了娘家是对的。他?心里咚咚咚跳了一天,想了很多,南北刚提这话,他?不让她说下去了:   “我知?道?。”   “那,雪莲姐就跟嫂子一样了,她以后也要?再嫁给别人吗?雪莲姐也会走吗?”   章望生摇摇头,他?觉得狼孩哥家的小孩子很可怜,没有了父亲。   南北还在唠叨:“三哥,有人去看?枪|毙了呢,我没看?过,你看?过吗?”   章望生不想谈论这件事,南北看?出来?了,她往石条上一坐,托着腮帮子:   “我以后也不念书了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怎么?”   南北一本正经分析起来?:“嫂子走了,就没人再托狼孩哥卖东西了,就算家里有,狼孩哥人也没了,家里只有你挣工分,我就不念啦!”  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?,他?以为她是小孩子,其实,她什么都明白?。   “你念书花不了几毛钱,肯定要?念的。不念书的话,你要?做什么?”   “我去给生产队放羊,割猪草,我也要?挣工分。”   “不行,你必须念书。”   “钱怎么办?你不想念书吗?三哥,你还能?念高中吗?”   两人说到这,章望生心里那层迷雾一下弥漫开来?,听说学?制变了,三三学?制变成了二二学?制,学?校没了校长,负责学?校工作的是贫下中农代?表还有公社干部,以及少数师生代?表。至于高中,要?推荐去念,可念了高中,没有大学?可念他?是不甘心的。   事实是,章望生连高中都没得念,他?在二哥走的这一两年间,迷惘得厉害,他?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就这么迷惘下去。   杏花开了,刚挨着春天的边儿?,狼孩那个事就无人议论了,人们要?吃饭,要?劳作,谁死不死的只说叨那一阵。章望生让南北继续念书,他?做了会计,马老六来?传的话,他?心里说不上是高兴,还是不高兴。整个春天,非常忙碌,他?白?天和人一样上工,晚上记账,很不容易。   这样的日子,每个明天都跟今天一模一样。章望生坐在田埂头,人都在歇脚,拿瓷碗喝水,劳力们说女人的荤话,女人们什么都说,这一张张嘴,要?是再不能?敞快说点什么,可就太没意思了,累死累活的,也就歇脚的功夫,这两片薄肉一张一合才有滋味。   天上的云洁白?,地?上的庄稼翠绿,到处是人,章望生静静看?他?们,看?远处不高的山,大片大片的平原,人声变远了,这样的白?天是无数个白?天,这样的人们是无数个人们,月槐树的人,他?们好?像自古以来?就在这里,一直在这里,一直这样劳作,那两只手,在织看?不见的网,网住童年,网住青春少年,网个半生,再网至暮年,一辈子都在月槐树。   人都是春蚕,地?成了茧……章望生突然抖了一下,他?回过神,人们的声音又嘈杂起来?,他?不能?当?春蚕,也不想做这茧子,他?以前似乎有过这样模糊的想法?,但都未能?一如此刻,这样清晰。   这一辈子还那样长,也许,总还是有什么机会的,他?不知?道?这个机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等着他?,也许,根本没有?   “望生,想什么呢?”书记马守行过来?跟他?说话,马守行也看?好?这个后生,模样周正,又有文化,以后混好?了指不定能?调哪里当?个干部。   章望生笑笑:“有点累。”   马守行说:“我看?你账弄得怪细,这费脑子的事还得年轻人。”   他?看?章望生,有点考察未来?女婿的意思了,闺女那点念想,他?当?哒哒的能?不晓得?不过两人还小着,再过个三年两年,那正正好?,趁这时间得赶紧培养培养章望生。   社员们见书记跟章望生说话,转头就议论,老天就这么不公平,谁叫章家人脸俊呢?不过命短,大家这么想,又觉得好?受了许多。   马兰登门的次数变多了,不是送点这,就是送点那。南北起先?很高兴,慢慢的,在学?校里人都说她三哥要?给书记当?倒插门的,她跟人吵了一架。   “南北,你打明能?天天喝面条子喽!”   “还能?吃红糖馍馍!”   “还有油饼!”   学?生七嘴八舌围着她,南北冷眼说:“谁稀罕?”   倒插门可不是什么好?话,丢人。   “你未必稀罕得上呢,到时,你三哥就不要?你了,哪有倒插门带拖油瓶的?”   大伙都笑开了,谁在家里听大人这样说,像模像样学?了出来?。   “我三哥要?不要?我,你怎么知?道?的?要?不要?我,关?你屁事啊,闲吃萝卜淡操心,先?操心操心你那猪脑子吧,两位数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?呢!”南北一脸鄙夷。   “你会加减乘除又咋啦,长大了还不是嫁人生娃娃?”   这话引得小子们好?一阵笑,只有冯长庚在旁边看?着,他?没笑。   南北说:“算术好?我以后也能?当?会计,至少比你们多挣三百工分!”她指了指脑袋,“放心吧,我以后是靠这儿?吃饭的,走着瞧!”   小子们被她说的一愣一愣,一个个的,看?着她把书包一拽,扬长而去。   南北到家里时,章望生还没回来?,但桌子上多了本《汉语成语小词典》,真稀奇,蓝天色儿?的皮,不算厚,她天天背语录,正觉得没意思,便拿在手里,很快看?入了迷。   章望生什么时候回来?的她都不知?道?,等屋里点了灯,她才扭头。   “好?看?吗?”他?笑着问她,刚打了水正洗手呢。   南北啪地?合上了字典,丢在一旁,跑到床边飞快甩了鞋,背对着他?,躺床上了。   章望生有些莫名:“南北?不舒服吗?”   南北闭上眼:“你别跟我说话。”   章望生一天下来?挺累的,他?还想着两人一起做饭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南北又睁开眼,对着昏暗暗的墙,她的影子在上头,她看?着影子,想起了小时候的事。   “你喜欢马兰。”   章望生摸不着头脑:“说什么呢?”   南北气呼呼坐起来?:“你就是喜欢她,她三天两头来?给你送好?吃的,还有牙膏!”   章望生明白?她气什么了,好?笑说:“不是没要?吗?”   “可她老来?咱们家,她想叫你给她当?汉子!”   章望生都不好?意思:“什么汉子?你多大个人,懂什么,快下来?,赶紧做饭吃饭。”   “你想给人当?汉子了。”南北委屈地?要?哭。   章望生说:“你发什么疯啊,不饿吗?吃完饭我还得抄字典,你快下来?。”   他?有点大人的样子了,做事麻溜,特别像嫂子的感觉,南北想到嫂子,发了会呆,再回神时章望生已经去厨房了。   章望生现在饭量特别大,俗话说,半大小子,吃穷老子,他?现如今既不是半大小子,家里也没老子,每一口饭,都得自己挣来?。队里每年分的粮食,谁家都不能?敞开肚皮吃,章望生贴了玉米饼,炒的马兰头,玉米饼吃多了剌嗓子眼,马兰头又有点苦味儿?,南北不爱吃。   还有半锅野菜汤,喝着碜牙,南北瞧着章望生一碗接一碗,足足喝了五碗。   “你喝这么多,回头得尿床啦!”   章望生太饿了,他?觉得身体还在长,每一分每一秒,夜里睡觉都好?像不停歇地?长,从身体,到精神,都叫一个饿困着,他?有时会恨不得自己化作庄稼,使劲吸着雨露,吸着阳光,太阳是够的,怎么吸都成。   “三哥,咱们烧土豆吃好?不好??”   家里有小半袋土豆,那是要?吃到秋天的,章望生晓得南北打什么主意,她也饿,嘴里没味儿?,玉米饼也不压饿。   他?得意志坚定,说:“不行,前天刚吃过,过几天再吃。”   南北怪失望的,哦了声,两人收拾了厨房,凑在油灯下头,算术的算术,抄词典的抄词典。章望生一碰着词典,就忘了吃,完全变作另一种?饥饿,他?先?开始做目录索引,这词典是马兰借给他?的,她说不用还,可他?没打算要?,白?天在队里太忙不得闲,只能?趁夜里的功夫,把词典完全复制下来?。   章望生非常兴奋,爱不释手地?翻着词典,外面,月亮升得很高了。   “三哥,你都不上学?了,还抄词典干什么?”南北挨他?身边问。   章望生说:“不上学?,也可以学?习知?识。”   南北又问:“三哥,你说人学?知?识有什么好?处?除了能?当?会计?”   章望生沉思似的看?着油灯:“人活着,不能?像牲口那样,只晓得吃喝睡觉,应当?活得像个人,会思考,有自己的想法?。”   “我觉得,还有高兴。”南北托腮想了想。   章望生目光移到她脸蛋上,慢慢笑了:“对,还有高兴,能?叫人高兴。”   南北不大能?说的清,但她晓得,这样的高兴,跟吃烧土豆的高兴不是一回事,她需要?烧土豆,也喜欢算术,听故事。   “三哥,我也能?替你抄这个,我放学?先?来?家里,替你抄吧。”   章望生把笔给她:“你写我看?看?。”   南北把他?字迹学?的很像,她模仿能?力很强,学?谁像谁,章望生抬眼看?看?窗户上映着的两个人影儿?,一大一小,他?的内心变得平静下来?。   他?们这样过了大半年,到秋收结束,隔壁大永公社今年请人来?唱大戏,消息传开,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?去看?。   大永公社有座老戏台,原先?,那附近其实还有个庙,后来?被拆除,当?做了学?校,但戏台子还能?用。好?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,大伙都很高兴。   南北想去,章望生便带她去,人非常多,挤不动。除非是走不动道?,哪怕是公社里的瘸腿的,疯子,傻子,那都一股脑地?往大永公社来?了。   他?们本没有瞧见凤芝,还是人提醒:“哎呀,望生啊,那不是你嫂子吗?”   “哪儿?呢?”南北连忙大声询问。   “就那个,那个穿蓝底白?花褂子的,看?见没?”   章望生看?过去,人群里,有个挺着肚子的妇人,脸很圆润,四肢也胖着,如果不仔细辨认一番,是认不出的。   嫂子有阵子没捎什么话来?了,也没再托人带东西,南北闹过要?去看?嫂子,章望生没同意,那样不合适。他?隐约听人说嫂子找了人家,但没细问,明明是张嘴就能?知?晓的。   她身边有个脸色黧黑的男人,年纪有些大,像是四十的人了。章望生被人挤着,搡着,南北还在焦急地?踮脚,人太多了,她压根看?不见。   “三哥,你瞧着嫂子了吗?”   那已经不是嫂子了,章望生深深看?着,他?晓得她要?再嫁人,也许会生个娃娃,但这会真见着了,他?为什么这样难过?   凤芝也瞧见了他?,隔着那么多人,老的,少的,男人,女人,她像是想冲章望生笑那么一下,意思也算打了招呼,但那个笑,死在了心里,没能?在嘴角生出来?。 第19章   “嫂子!”南北瞧见凤芝了,她一激动,喊了出来。   这下必须得?打个招呼了,章望生心里想,该怎么叫呢?那边凤芝往这边走,她大?着肚子,男人像很爱护她,一道?儿过来的。   “望生,你跟南北来听戏啊?”凤芝到底是攒出了笑,她也没跟男人介绍,不需要,那汉子沉默着,两道眉毛特别黑特别粗,压在脸上。   章望生应了两声,南北本来热热乎乎想贴上去,冷不丁瞧见凤芝的肚子,人就怯了,嫂子一下变得?陌生得?很。   “南北,”凤芝低眼摸她的脑袋,南北缩了下,这动作弄得?凤芝愣愣的,很快,南北已经偎到章望生腰边去了。   凤芝从兜里掏出把炒花生,塞给南北,南北便仰头去看章望生,章望生立刻把花生接住,说:“我带南北找个位子,先过去看看。”   凤芝点点头,喉咙已经说不出话了。   人群涌动,穿的衣裳都差不多的款式,颜色,很快就看不到了。章望生领着南北,只晓得?往相反的方向?走。   “嫂子给花生,你怎么不接?你不接,她要伤心了。”   南北不吭声。   章望生便把花生装进她兜里,南北说:“嫂子肚子里有娃娃,是她先不要咱们的。”   她一直都晓得?嫂子要再嫁人,生娃娃,但仅仅是晓得?,可真见了,南北好像一下明白许多事?,非常明了。   章望生摇头:“嫂子没办法,不要这样说她。她有了娃娃,咱们应该替她高兴。”   南北心里非常不是滋味,说:“我不高兴,谁爱高兴谁高兴,你真的高兴吗?她本来最喜欢的是二哥,是咱们,这下好了,以后她只晓得?疼她的娃娃,二哥是谁?你是谁?我是谁?”   章望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?发这么大?脾气,小?脸冷冷的,眼睛很倔。他?以为她年纪还?小?,不懂人的无奈,他?不太?清楚一个十岁小?女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。   “嫂子以后疼她的娃娃,天经地义,为人父母当然?要疼娃娃。”章望生试着跟她讲道?理,南北回嘴,“谁说当然?疼娃娃?三?金就被她哒哒送人了。”   她说的是公社里一户人家,闺女生的实在多,又养不起,送到亲戚家去了,莫说闺女,就是小?子,碰到艰难年景,说送出去也是有的。   章望生说:“马六叔很疼八福,雪莲姐也很疼她家小?子。二哥在时,他?跟嫂子也是真心疼你,对不对?人跟人不一样的。”   提及二哥,南北难受了,她看见嫂子的肚子,那一刻,才真正觉得?失去了嫂子,她的感觉强烈极了,她想发脾气,又立刻楚河汉界,如果嫂子不再是嫂子,那就彻底远远的好了。   “可那是以前的事?,往后,她会慢慢忘了咱们,因为咱们不是她的娃娃,她会觉得?她娃娃才是最好的。”南北慢慢说道?,小?脸还?是很冷峻,她一板三?眼地解释给章望生,倒像是给他?讲道?理。   章望生问:“所以你避着嫂子?觉得?生分了?”   南北静静强调:“是她先走的。”   “你这像是在怪嫂子。”   “我没,但她走了,就离我们远了,她肯定也晓得?,咱们也晓得?。”南北说出心里话,“咱们不是她最喜欢的了,那她也不是咱们最喜欢的。”   章望生觉得?这小?孩有些冷情?,他?说:“有些东西日子久了,会自?然?而然?变淡,但也不用现?在有意叫人觉得?伤心。嫂子见了你,还?是高兴的,你看,你都没怎么笑。”   其实南北清楚,可她自?己?偏偏先要疏远起来,她像知道?第?一片叶子掉了,秋天就来到。   “我就是这样的,我不会再那么喜欢嫂子了,以后,我也不想她了。”南北很坚定地说到。   章望生心里吃惊,他?有些茫然?:“你说不想,就能不想吗?”   南北点点头:“我打定主意,就能做到。”   “为什么非要这样?”   “我不知道?。”   章望生是个重感情?的人,他?心里的哀愁无比绵长?,像不绝的山脉,要起起伏伏到天际去。他?不会忘记嫂子,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,不能忘却的,已经足够多了。   “那这以后,你是不是说忘了我,也就忘了我?”   南北攥紧他?的手:“我不,我要跟三?哥永远在一块儿。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你不嫁人吗?你长?大?了,要嫁人的。”   南北宣誓:“我嫁给你,三?哥,我长?大?就嫁给你。”   章望生以往听这话,还?有点别扭,嫂子也开过这样的玩笑,他?这会却平静,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。   戏台子下头坐满了人,外一层还?站着许多人,小?孩儿要么在大?人脖子上,要么在怀里。南北窝在章望生身边,聚精会神瞅着戏台,她不再像以前,嚷着自?己?会这个曲儿,那个词的,她安静了一些,像个大?孩子。   上头演的是《穆桂英挂帅》,演完了,演员就啃窝窝头,人在戏里头扮演王侯将相,一离了戏,肚子都填不饱,面儿黄黄的。章望生手臂横在南北脖子上,过了会儿,他?很自?然?地捏了捏她的耳垂,软乎乎的。   南北抓住他?的手,抱在胸前,宝贝一般。   三?哥是我的,她这么想,非常快乐。   月槐树公社来了批知青,那已经是一九六九年的事?情?了。城里学校积压了三?届学生,初中毕业生,高中毕业生,他?们不走,天天忙着斗来斗去,往后的小?学生都没法升初中,这么乱糟糟的形势,到六八年腊月,有了变化。   六九年还?没打春,知青们都到位了。   这事?怪好奇的,社员们跑过去看,城里来的学生,大?的二十左右,小?的十六七,一共两男两女,住进了公社新糊的泥草房里。   学生们对公社也好奇,可没过个把月,彼此的好奇劲儿都没了。社员们本来觉得?这些都是城里人,结果一看,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到底是书生干活没劲。学生们则对乡下很快丧失了热情?和幻想,没有尽头的劳作,没有尽头的饥饿,他?们想家了。   其中一个跟章望生同岁,叫李崎,天天来队里看工分,看得?特别勤,总是觉得?是不是给他?弄错了。   李崎觉得?自?己?干了不少活,但工分并不高,日工值只有两毛钱。他?觉得?怪难受,一难受,就默默吹他?带来的口琴,章望生渐渐和他?相熟,教他?怎么适应劳动。   “我这肩膀上没肉,一天下来,扁担给磨得?又红又肿,来的那两个女孩子一累就哭,我是个男人,总不能也跟女孩子一样哭。”李崎还?嘴角长?满了一圈毛茸茸的小?胡子,看着青涩,但语气很逞强。   章望生说:“最开始都是这样的,咬咬牙,习惯就好了。”   “好想回家啊!”   李崎继续吹口琴,章望生问他?吹的什么歌曲,李崎说:“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,你听过吗?”他?本来跟望生一样,要考高中的,结果后来学校乱了套,他?也跟着人乱,乱着乱着,突然?上头有了安排,就落户到月槐树了,也就十几天的事?,决定特别快,跟做梦似的。   章望生没听过,李崎说他?还?会唱,能用俄语唱。   很快,章望生也学会了这首歌,李崎爱吹口琴,爱唱歌,他?一想家就在音乐上找安慰。   章望生又把这首歌教了南北,南北学的快,李崎说你跟你妹妹好聪明呢。   “三?哥,能跟李崎哥借口琴吗?”南北也听李崎吹口琴了,可真奇妙啊,那样小?的口琴,能发出那样醉人的声音,她很喜欢李崎,更喜欢李崎带来的不一样的东西LJ。   章望生说:“不太?好,那是人家私人的东西,对嘴吹的。”   南北想了想:“洗洗行吗?”   章望生直摇头:“会洗坏的,别想了,你想听,让李崎吹给咱们听就是了。”   南北有些失望,她也想要口琴,吹口琴,她喜欢一切新奇的物件,没见过的,没听过的,她索性有事?没事?就往人家知青宿舍跑。最大?的知青,叫刘芳芳,二十一了,念高中成绩很好,政策一变,一下断了念想,她来月槐树极其不情?愿,是这几个中最抗拒的,但没办法,还?是得?来。   刘芳芳随身带着书,还?有个电子管收音机。每次一开机,得?预热一会儿才出声,滋滋啦啦,南北在旁边屏气等着,特别期盼。好像,收音机里是另一个世界。   知青们日子过得?枯燥,疲惫,整天想着怎么能吃上点什么,南北则琢磨着怎么听人讲城里的事?,蹭个收音机,但人家太?累,刚开始还?觉得?她小?女孩可爱,逗弄两句,很快就懒得?应付了。   清明过后,就没那种乍暖还?寒的气候了,等到四月底,家家户户都在拆洗棉衣被褥。知青们不会,跟着公社里的老大?娘老奶奶们学,其实这类活计,月槐树最巧的是李奶奶,她是老姑娘,一辈子没出嫁,她不爱交际,人找她做活儿,她就接,接了后大?门照例关上,等人再来取。人见她独居可怜,每每带些粮食上门送活儿,权当接济。   趁天好,章望生跟南北也在家里拆被褥棉衣,这活儿只见凤芝做过,两人好不易把被面拆下来,弄到河边去洗。河边都是洗被面洗衣裳的,蹲满了妇女小?孩,见了两人,招呼说:   “南北,能给你三?哥搭把手了啊?”   “能啦!”南北赤着脚,跟章望生一起捶被面。   河水哗哗淌着,叫太?阳照得?波光粼粼,风一吹,动得?厉害,芦苇翠翠的,里头有鸭子穿行,稳稳的,像悄无声息的小?舟。不知什么时候,岸边过了狗,不止一条,你追我赶动静很大?,鸭子们这才掉头往芦苇深处游。   “三?哥,你看,黑子真威风,跟个狗司令呢!”南北累了,叉着腰看狗,不远处,吴有菊也在洗被面,他?身体?很硬朗,眼前看了一堆被面什么的,真不晓得?他?一个人住哪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洗。   章望生便跟吴有菊打了个招呼,说:“吴大?夫,这洗完太?重了,我帮你抬回去吧?”   吴有菊不肯,他?这老头倔着呢,但凡自?己?能勉强弄的,绝不麻烦人,章望生笑:“吴大?夫,你这一点点往回拎,得?弄到天黑,回头再摔了跌了,不值当的。”   这倒是个理,吴有菊肯了。   水里飘来件小?孩肚兜,章望生一把抓住了,抬头看,是前面雪莲正在洗衣裳,雪莲姐冲他?笑:“刚留神是望生,跟南北一块儿来的?”她很自?然?地又看向?了南北。   南北笑起来:“雪莲姐,我给三?哥搭把手呢!”   他?们跟雪莲姐也不怎么来往了,人情?这个东西,是靠家里长?辈维系的,嫂子走了,狼孩哥也死了,好像往来就自?然?而然?断了。雪莲姐也做了寡妇,月槐树最漂亮最年轻的寡妇。   做寡妇得?有做寡妇的样子,尤其是新寡,得?脸儿黄黄的,眼珠子呆呆的,见人就能淌下两行泪。可雪莲不一样,她很快就是老样子了,很热情?,爱说爱笑,妇女们就说,雪莲咋那么高兴啊,一点不像死了男人的。   “望生,你们这怎么套被面啊?你会吗?”雪莲问章望生。   公社一些妇女很爱跟章望生开玩笑了,他?很容易脸红,面对雪莲姐,他?一直有些不怎么自?在,便说:“我见嫂子弄过。”   雪莲见他?红了耳朵根,再瞧几眼,心想真是不能再把望生当弟弟那样看了。她意识到,他?已经是个年轻后生。 第20章   拆洗的天气非常晴朗,能晾满满一绳索,还有厚衣裳。社员们都穷,没有谁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,来的几个知青,穿着打扮要比社员们好?些,他们也洗衣裳,晾在宿舍门口。   南北来蹭收音机,看人家衣裳没有补丁,在太?阳地里飘,回来就?跟章望生说:   “咱们公社的人全都是阮咸,只能晒破烂衣裳。”   被面衣裳晒了一天,全是太?阳味儿,很好?闻,章望生坐床沿一样样慢慢折叠着:   “未能免俗,聊复尔耳。”   南北说的是阮咸晒衣,以前章望潮在时,喜欢给她讲《世?说新语》里的故事,在章望潮眼里,南北就?是书中那?样聪慧异常的小孩子。   《世?说新语》成了封建主义的东西,已经?烧了,但里面的人,故事,南北还都记得。   “李崎哥还有芳芳姐他们的衣裳,都没有补丁,是纱罗锦绮吗?”   南北觉得知青们的衣裳,是世?上定好?的了,八成就?是《世?说新语》记载的那?种。   章望生笑道:“当?然不是,书里说的那?种衣裳非常华美,古代的衣裳跟现在的也不一样。”   南北问:“那?城里当?大官的,有钱的,是不是穿那?种衣裳?”   章望生不晓得了,他没接触过那?样的人。   南北喜欢漂亮的东西,她对漂亮的衣裳有了幻想,可又无法幻想,不知打哪儿下手,直到李崎说想借篾刀,章望生下工回来让南北给送去,她乐颠颠去了。   屋里刘芳芳正躺着看书,她太?累了,一句话不想讲,知青们轮流做饭,今天轮到另一组,她先躺着了。   她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小说,里面带插图,插图上是俄国的贵族,南北本来想看看刘芳芳有没有在放收音机,瞧见她在看书,便凑过脑袋,立刻被插图吸引了。   “芳芳姐,这什么?书?这是外国人吧?”   刘芳芳觉得她小孩子,什么?也不懂,敷衍说:“托尔斯泰的小说《战争与和平》,他们都是俄国人。”   “俄国人?”南北重复了遍。   刘芳芳说:“俄国就?是苏联的前身?。”她说完,心想一个乡下孩子能知道什么?呢?南北却?道:“苏联我晓得的,我二哥的学校以前有个老?师会说俄语。”   说完,她模仿章望潮的腔调,咕噜咕噜说了一句。   刘芳芳这才抬眼看她:“呦,你还会说我爱你,跟大人学的吗?”   南北愣住,这话是她听二哥跟嫂子说过,二哥说时,嫂子笑着问这什么?鬼话,二哥光笑,就?是不告诉她。   “什么?是我爱你?”南北在书上学过爱祖国,爱人民,她心里忽然被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占据。   刘芳芳说:“你小孩儿不要问这个,这是大人才有的事。”   “就?是我喜欢你吗?”南北坚持问下去。   刘芳芳想了想,说:“比那?还要更深吧,我也说不清,嗳,你小孩子家别问这个了,可千万别到处乱说。”   南北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话,非常新奇,和任何?词语都不同,她很兴奋,好?像知道了什么?秘密。以至于,刘芳芳有些紧张地交代她,不要说自己在看书云云的话,都没怎么?听清。   她再去学校,忽然觉得同学们都很幼稚了,她看着他们打闹,骂人,年?纪大些的,十?四五的,还是很愚蠢的感觉。老?师在讲台上让大家一个一个背语录,原先的老?师,因为?大字报的事情已经?被弄去劳动了,不再代课,取而代之的是贫农代表,他每天要监督学生们背诵。   这对南北来说,太?简单了,太?枯燥乏味了,她以前想着卖弄自己的好?记性,被老?师夸奖,现在不了,她不知自己什么?时候发生的这种变化,她觉得一切变得无趣,无聊,她觉得寂寞,是脑子觉得寂寞,总想看些,听些不一样的,比如?芳芳姐的那?本书,比如?“我爱你”,她漫无边际想了很多很多,非常饥饿,肚子饥饿,心里边也饥饿。   她有些麻木地背完了语录,问老?师今天教什么?。   老?师教不了什么?东西,南北更失望,都写在脸上,她迫切想学习新东西,可没人给她。下了课,人都跑出去,只有她坐在教室里,教室里没有像样的桌椅,有坐半截木桩的,有坐石头的,黑板上孤零零挂着可怜的几个大字,什么?都没有。   “你怎么?写这个?”冯长庚也不出去玩儿,他从南北身?边经?过,突然发问。   南北把本子一捂,很不高兴:“你偷看!”   冯长庚说:“你少写这种话,小心叫人看见,这是修资毒。”   南北真是烦死冯长庚了,他谁啊,敢管自己?   “关你屁事。”   冯长庚脸绷着:“你真粗鲁,一点都不讲文明。”   南北觉得可笑,她从小就?讨厌冯长庚,看他不顺眼,八福死后?,她没什么?要好?的伙伴,这让她一度觉得有些孤单,但又觉得无所谓,只有八福对她最好?,什么?都听她的,什么?都支持她,所以,没有了八福,其他人也就?那?样吧。   “关你屁事?”南北有心气死冯长庚,笑眯眯地又重复一遍。   冯长庚脸红一片,白一片,他有些生气地盯着她,南北还是笑,她没小时候那?么?容易炸毛,但更令人生气。   “我想干嘛就?干嘛,冯长庚,咱们井水不犯河水。”南北拿橡皮把字擦掉,警告他道。   她长高了,发狠时特别好?看,冯长庚看着她的脸,觉得自己很没骨气,他痛恨自己,发誓以后?再也不跟她说话。   赶上农忙,学校放假,南北跟年?纪相仿的孩子们都去捡麦穗,捡了麦穗要交生产队,她手脚快,捡完立刻跑去麦场过秤,一斤两分钱,她攒自己的学费。   章望生忙着扬场,搞了一脖子糠皮,又刺又痒,回到家第一件事就?是烧热水洗澡,他爱干净,再累也得把自己拾掇整洁才行。南北也晒了一天,脸有点黑红,眼睛倒更亮了,越长越亮。   “三哥,芳芳姐那?有本可好?看的书了,你能问她借吗?上面还画着俄国人,他们穿的衣裳咱们都没见过!”南北琢磨了几天,觉得应该让章望生去借书,插图上,有个女孩子穿裙子,特别大特别美的裙子,她一下就?晓得怎么?幻想漂亮衣裳了。   明月远远,章望生正在洗澡,就?一块木板隔着,他光溜溜的,往身?上舀水:   “什么?书?”   “叫《战争与和平》,还有一本,我没瞧清楚,你能去借吗?咱们一块儿看。”   章望生也想,但他觉得不好?开?口,书是极珍贵的,也是极危险的,他沉默想着,南北以为?他拒绝了,快步走过去:   “三哥,你到底借不借呀?”   章望生喝了她一声:“别过来!”他已经?快速转过了身?去。   月光下,南北只瞧见了个轮廓,她只好?还是隔着木板跟他说话:   “黑灯瞎火的,我啥也没看着。”   章望生听她委屈的语气,忽然又笑了,他快速拧了手巾囫囵擦几下,套上短裤,走出来说:   “你长大了,不能跟小时候一样。”   南北说:“谁想看你,我想看芳芳姐的书。”   章望生还是笑:“我也没说你想看我,别着急,我想想怎么?跟人借,人家未必愿意外借。”   他身?上有胰子香,洗过澡后?,特别清爽,南北爱闻章望生身?上的味道,她洗澡也用,但闻不到自己的。   她刚想摸他胳膊闻一闻,章望生挂手巾呢,动作间,手肘捣在了她胸口,不晓得她跑身?后?边了。   南北疼得哎呦一声,章望生回身?:“你躲我后?边干嘛啊?”   “疼死我了。”南北负气说,她捂着胸口。   章望生只好?说:“没看见你,三哥不是有意的。”   “我这里长了个疙瘩,本来就?疼。”南北一下就?委屈起来了。   “哪儿?什么?时候长的疙瘩?”章望生赶紧把她领屋里。   南北指着胸口:“就?这里,你摸摸。”   章望生看那?位置,有些尴尬,但又很担心:“什么?时候的事?怎么?没听你说?”   南北也闹不清具体哪天了,大约就?是清明前后?,突然摸到的,疼疼的,她以为?是上火长疙瘩,就?自己薅了蒲公英熬着喝。   “记不清了,反正有个疙瘩,要不,找吴大夫给我看看?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好?,咱们明天就?去找吴大夫。”   后?半夜突然电闪雷鸣,下起暴雨,社员们都从床上爬起来,抢收场里的粮食。雨来的突然,打得人们措手不及,幸亏大部分粮食已经?入了库。雨下了一天,刚放晴,到处还都是泥泞没法上工,章望生打算带南北去吴有菊那?里瞧瞧。   雪莲这个时候来找他,雨太?大,她家里屋顶漏得厉害。   “望生,你跟南北这是要出门吗?”   “雪莲姐,我这儿长了个疙瘩,我们去吴大夫那?瞧瞧。”南北衣裳小了一截,穿身?上局促,一抬手就?露个腰,雪莲见她比划的地方便走过来,看着章望生,章望生穿的章望潮旧衣裳,人这样的穷,当?时章望潮下葬,只象征性烧了条裤子,剩下的,留给了章望生。   “我先给她看看。”雪莲把南北领到一旁,伸手摸了摸,南北说,“就?是这儿,雪莲姐,你摸着了吧?”   雪莲笑道:“这可不能去吴大夫那?瞧,羞死了,你这是开?始长身?体了,慢慢就?成个大姑娘啦。”   南北似懂非懂,雪莲耐心跟她说了半天,她心里一下明白是怎么?回事了,南北有点不好?意思,又很激动,一时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,还有些心烦。   “回家去吧,我找你三哥帮个忙。”雪莲揉了揉她肩头。   南北跑回家了,章望生想问她几句话,可她踩着稀泥就?那?样跑开?了。   “望生,南北大了,不是小孩了,以后?她有什么?事你来问我。”雪莲觉得真是难为?章望生,他一个十?八后?生,没娶媳妇,自然不懂这些。   章望生大约听懂了,只是觉得太?快,心里怪怪的。他腼腆地跟雪莲道了谢,突然又有些忧伤,如?果嫂子还在有人教南北这些东西就?好?了。   他跟着雪莲家去,狼孩哒哒出来招呼他,章望生瞧了一圈,说等再干干过来给弄。临走,雪莲给他用笼布包了两个油饼,他不肯要,雪莲硬塞他手里,劝他拿着。   笼布上浸出了油,章望生摸着还是热的,快步回来家,他裤脚上甩的都是泥,进门喊南北,可没人搭理他。   “南北?”章望生进了堂屋,见她躺着,笑着走过去,“快起来,吃油饼了。”   南北睁着眼呢,她脸上有泪,章望生靠近了瞧见有些吃惊:“怎么?了?”   她不爱哭的,除非遇着特别难受的事情。   南北不说话,她回来后?,想着雪莲姐的那?些话,就?有了愁绪,说不清道不明。   章望生摸她额头:“是不是不舒服?”   南北躲开?他,她突然觉得不能当?小孩子了,有什么?东西必然跟以往不同,她记得那?年?还羡慕雪莲姐奶娃娃能吃鸡蛋,现在,心里复杂得很。   “到底怎么?了?”章望生摸她额头凉凉的,屁事没有。   “我要长大了。”南北闷闷地说。   章望生知道她说的什么?,略微尴尬,但还是笑着说:“那?是好?事,哪有老?长不大的?你要是老?长不大,我还真得带你去看大夫。”   南北被他说得破涕为?笑。   “雪莲姐说我以后?得穿小背心。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家里还有布票,回头去供销社扯几尺布,找雪莲姐帮你做两个。”   他飞速掠了眼南北,天热了,她穿的小汗衫,胸脯那?里微微有了一丁点凸起,不留神的话压根发现不了,他心里对她涌起巨大的怜悯来,家里没有女性长辈,南北很可怜。 第21章   这天,章望生要到狼孩家补屋顶,狼孩娘见他出落得这样整齐利索,想起狼孩,要是狼孩在,他们也不用求外人。   “望生,喝口水再干吧?”   “望生,吃颗杏吧,你叔打山上摘的。”   狼孩娘打量章望生觉得不赖,老是招呼他,章望生白净的一张脸,都给晒红了。雪莲在厨房擀面条,家里有?点?富强粉,那是逢年过?节才?舍得用的,井边放着?洗好的荆芥,番茄,等着做捞面用。   “娘,你去望生家里把南北叫来吧。”雪莲两手在围裙上绞了?绞,对婆婆说。   狼孩娘便?把南北叫来了?,他们一起吃捞面条子。   大家都吃得一身汗,南北很高兴,她想添饭,又不大好意思?,毕竟不是自己家,雪莲把她碗接过?去,添满了?,说:“来,想吃多少吃多少。”   雪莲出?了?汗,皮肤更白,又红润,像春天里的桃花,衬得鬓角乌黑油亮,整个人都异常美丽,南北吸溜着?面条一边偷偷瞟她。   “望生,你也再来一碗吧?”雪莲招呼章望生,他不是小孩子不能这么吃个没完,便?拒绝了?,雪莲冲他笑,把碗暗暗用力夺过?,“你这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,吃饱了?好有?劲干活。”   她手指碰到他了?,气息近一下,又远去,明明只是一瞬的事儿,章望生心里不知怎么的,一阵发颤,雪莲姐是桃花,也是熟透的桃子,她比他梦里更真实?。她是那样?爱笑,热诚,同他跟南北说话很柔和,她有?点?像嫂子,但又不一样?。   狼孩他哒哒,他娘,都在很热乎地招呼着?章望生,请人帮忙,留人做客,只要是讲究的人家,该有?的礼节绝对不会含糊。   手指留下的触感,一直到章望生回家,似乎还存在,南北跟他说话,他心不在焉的。   “三哥!”南北在他耳朵边大咋呼了?一声。   章望生吓一跳,笑说道:“干嘛?我又不聋。”   “雪莲姐擀的面条真好吃,我吃撑了?,你还作假。”南北笑话他,章望生说,“不是作假,谁家都不富裕,敞开肚子吃不好。”   南北不以为意:“你帮忙了?呀,上次吴大夫都请你吃猪头肉呢。”   章望生岔开这个事儿,说:“回头去供销社买布,还有?,刘芳芳那里我请李崎帮忙借的,借人家书也不能白借……”   正说着?,外头马老六来叫门,队里刚借的拖拉机外胎坏了?,马老六让章望生骑队里唯一的一辆洋车子去大永公?社找师傅来修车。师傅找来了?,得给人钱,章望生旁边看着?师傅补橡胶胎。   书记也在看,说要不让望生跟师傅学学,这往后坏了?就不用千里迢远地找人。跟师傅学手艺,不能白学,要么给东西要么给钱,书记的意思?是生产队出?,章望生在他眼里是个顶聪明的后生。   马老六在一旁帮腔,章望生对学门手艺不排斥,但公?社里都在传他跟马兰,说马书记相中他做女婿,都是外人传,当事人没任何明确表示,马兰好像也开始有?意避着?他,不上门了?,这叫他尴尬,心里也不大痛快,因此,他在犹豫是否接受。   天越来越热,时不时下雷阵雨,一下雨,刘芳芳就换上布拉吉,这裙子是她姐姐的,碎花样?式,收腰,五十年代很时兴,乡下却很少见。平时干活穿不到,也就雨天穿穿,刘芳芳穿着?布拉吉,捧着?小说,很有?女知识青年的感觉。知青这院子好存雨水,章望生便?推了?些碎石头,帮忙铺路。   “章会计,太麻烦你了?!”李崎跟他熟了?,天天“章会计章会计”地开玩笑。   “章会计,我想请问哪里来借到缝纫机?”刘芳芳穿着?连衣裙,特别?苗条,她有?很明显的城市姑娘气质。   章望生觉得她这裙子很美丽,告诉她:“雪莲姐家有?。”   刘芳芳问:“是那个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吗?”   章望生点?点?头,刘芳芳表情有?些奇怪:“上工时,我听几个女的在说她,说她是个破鞋,什么是破鞋?”她还真不懂这个,没听过?。   章望生心里咯噔一阵,说:“雪莲姐不是那样?的人。”   刘芳芳对破鞋是个什么意思?,随口一问,没什么心情深究。李崎听见两人说话,过?来插嘴:“这也太无聊了?,总不能因为雪莲同志给王巍补了?次褂子就这样?造谣。”   他嘴里的王巍,是另个男知青,上回干活□□岔线可把个大小伙子难为死了?,特别?丢人,是雪莲招呼他可以脱下来帮忙走?线,能走?得原模原样?。公?社的劳力们在旁边看着?,眼馋肚瘪,都说雪莲肯定是看上城里男人了?,要不,怎么不见她给旁的男人补□□?   说着?说着?,再想她平日种种,跟男人说话都不晓得避讳,那铁定是破鞋了?。妇女们说起这事,想到凤芝,说她不如凤芝安分,这一比,凤芝又成好女人了?。   章望生对这些事情感到厌烦,没说什么,李崎趁他帮忙这个机会,跟刘芳芳说章望生想借本书看看,就这样?,他借到了?《战争与和平》。   有?了?书,他便?换了?个人,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,悲伤的,痛苦的,烦心的,饥饿,劳累……他完全可以在书里过?一种心灵的生活,把他和外面隔绝开。   匆匆吃了?晚饭,章望生把南北喊过?来,两人一起看书。南北很急,她拿过?来想找到那句“我爱你”,她认为,芳芳姐说的那句,一定在书里的某一处,她非常想知道,“我爱你”到底是怎么回事。   章望生见她乱翻,说:“从头看,你干什么呢?”   书很厚,封面印着?个长胡子老头,想必就是托尔斯泰,南北叹口气,说:“那就从头看吧。”   没看一会儿,南北小声抱怨:“好多人啊,这些名字真奇怪,我都记不住。”   章望生摸了?摸她软软的头发,说:“不怕,咱们弄几张卡片,把出?场的人物一个个列出?来,叫什么名字,是个什么样?的人,慢慢就不觉得乱了?。”   这件事,带给两人极大的挑战和乐趣,完全出?自于脑力劳动?的愉悦。南北在一旁裁纸片,裁的大小一样?,整整齐齐,章望生拿着?笔,记下人名。   “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,风度翩翩的青年。”南北念出?这句,抿嘴笑看着?章望生,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?的,但很快,她被“热气腾腾的煎牛排”吸引,她吃惊于书里的人能吃煎牛排。   不过?她的思?绪最终落在这样?一句上:一件绣有?常春藤和青苔花样?的白舞服……她那雪白的肩膀、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……   南北难以想象这是怎样?的一种美丽,她羡慕得不得了?,有?点?躁动?,自己这穿的什么呀,她想打扮起来,可她见过?最美丽的东西要数芳芳姐的布拉吉了?。   她连一条布拉吉都没有?。   “三哥,为什么海伦可以穿得这么漂亮?”南北喃喃问道。   章望生没怎么留意人物的穿着?打扮,他一个字一个字读那些对话,试图理解,试图思?考,他的手指一直紧贴着?字,不曾离开。   “因为她是贵族。”   “我们城里有?贵族吗?”   “没有?,咱们没有?贵族,大家都是一样?的。”   南北说:“瞎话哩,干部开会能吃烙馍卷青椒鸡蛋,社员捞不着?,这叫一样?吗?”   章望生无言以对,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样?的,他也想过?这个问题,那种所?有?人都吃得饱穿得暖,幸福宁静的日子,到底在哪里,不晓得。   “这话在家里说,出?去别?讲。”   “我明白的。”   南北摩挲着?插图,爱死那样?蓬蓬的大裙子了?,章望生拿起笔,照着?插图,给她画了?个裙子,她爱得不行?,亲了?又亲,说:   “我以后一定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裙子。”   她是抱着?这张图睡的,嘴角弯弯,睫毛在灯影里轻轻地颤动?着?,像蛾子的翅膀。章望生一点?困意都没有?,真安静,外头风吹着?槐树叶,沙沙的,虫子藏在草丛里也没有?困意,叫着?夏。  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?,他总是突然被某句话,抓住神经,整个人动?也不动?。   “每个人的生活都有?两个方面:一是个人生活,个人生活越是无所?追求,他的生活就越自由;一是自然的群体生活,他在这方面必须遵守既定的法则。”   他把这段话抄写下来,以至于抄写完毕,便?深深存放到了?脑海之中,挥之不去。他那些漂浮着?的,游动?着?的,各式各样?的胡思?乱想都叫人用准确的话语,写出?来了?。   夜漆黑无比,只有?一溜山影灰扑扑的在夜色里起伏着?,整个月槐树,亮着?一盏灯。   一夜没睡,章望生第二天依旧很亢奋,他中午回来,带着?南北去供销社扯布,南北喜欢绿色,绿色是槐花刚露头的颜色。   “三哥,怎么扯这么长呀?”南北已经不用踮脚,她身量高了?,有?点?亭亭玉立的雏形了?。   章望生说:“给你做条布拉吉。”   南北非常惊喜:“给我吗?找谁做啊?”   章望生说:“找雪莲姐,她会用缝纫机会做衣裳。”   南北这下高兴坏了?,供销社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,再甜蜜,也比不上一条布拉吉的诱惑。   她跟着?章望生去了?雪莲家,雪莲拿出?软尺,给南北量尺寸,她手臂张开,颇有?些得意地瞧着?章望生,章望生看着?她笑。   旁边小子老捣乱,雪莲撵他:“丑丑,去一边儿玩去,去,看看鸡窝里下几个蛋了?。”   丑丑不愿意,就腻在屋里。   雪莲瞥见章望生身上那件衬衫,真是太旧了?,领口,袖口,全都磨烂了?边,口袋那是块补丁,这已经是章望潮留下的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?,的确良的料子,乡下少有?,谁穿谁有?派头,可这件衣裳的年头实?在太久远了?。   “望生,既然来了?,我也顺道给你量量吧,给你记着?尺寸,什么时候你再扯了?布,我给你做件衣裳。”雪莲给南北量好了?,扭头跟他说话。   “我要吃奶,吃奶!”丑丑在叫唤,雪莲佯装要揍他,南北见了?,拎起个高粱扎的扫帚说,“丑丑,我带你骑大马,走?,到院子里玩儿。”   两个孩子嗷嚎着?跑外头去了?。  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来,说不用做新衣裳。   雪莲已经上手了?,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,柔声说:“你这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?,不能光知道疼南北,你看你这样?,说谁去啊?”   章望生脸猛得烫了?,他觉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,他没见过?,但脑子里感觉藤蔓是这样?的,往身上长,他非常僵硬,不晓得怎么拒绝她。   他的腰很细,肉变得结实?有?力,年轻男子初长成的骨骼、血肉,夹杂着?微微的汗气,雪莲许久没挨过?男人了?,她想给章望生量尺寸时,还没把他当男人,可手走?到肩膀这里,她突然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了?。   日头从窗户透进来,洒在脚面上,槐树的绿叶子幽幽地动?着?。 第22章   整个过?程非常煎熬人,像过?了许多年,雪莲松开软尺时脸也红着,冲章望生笑说:“望生,你得有望潮哥那么高了。”   章望生嘴角动了动,他快步走到院子里喊南北,南北玩儿得满脸通红,丑丑脾气坏,撵着打她,她一直跑来跑去。   “三哥,你量好啦?”南北发现章望生脸颊、耳朵,都红红的,奇怪了,他又没叫人撵,量个衣裳而?已。   一路上,南北都在说个不停。   “三哥,你说雪莲姐为什么会做衣裳?”   “三哥,雪莲姐也能做男的穿的衣裳吗?她给你做什么呀?”   章望生觉得有些心烦,草草应了,说:“公社初中正常招生了,你得继续念书。”这三年来?,本来?公社中学都已经停止招生,今年据说初中又运转起来?了。   南北不以为意:“谁教我们啊?老师都被打倒了,我不想听妇女?主任上课,一点?意思都没有,她会的还没我多呢!”   章望生拽了拽她的手:“你小?点?声。”   南北就小?点?声: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   章望生为这样的实话沉默,可不去念书,南北才十一岁,一旦辍学,只能和别的小?孩子?一样,拾粪,割草,放羊,嬉闹,喂队里兔子?……等到十八九岁,说个婆家……生娃娃,再去挣工分。   这样的日子?似乎看不到头,又一眼望到头。   “也许会有新老师,先念念看吧。”章望生现在是一家之主,他说了算。   南北还要争一争:“可你也能教我啊,不一定在学校学吧?”   章望生说:“氛围不一样,学校有老师,有同学。”   既然决定继续念书,章望生得给她做些准备,他找到木匠,请人给打个高杌子?,南北大了,原先的小?板凳已经不合适了。   外头知了叫得人耳鸣,月槐树的叶子?深深的,投下凉荫,盛夏的时令,动一动就一身的汗。丑丑跑到他家来?,说衣裳做好了,让他们过?去。   章望生坐在月槐树下,非常沉浸,他看书的速度很慢,一遍遍咀嚼,像牛马吃草料那样,不慌不急。丑丑跑跟前大叫,满头大汗,章望生抬头说:   “一会儿让南北去拿。”   他站起来?,把家里许久没人玩儿的,编织的小?蚂蚱送给丑丑:“去玩儿吧。”丑丑光着屁股蛋子?,只系个绣老虎的肚兜,嗷嚎一声,跑开?了。   三夏时令最忙,收麦子?那是龙口夺食,麦子?收了,要去皮,要晾,要入库,忙得不行,章望生几乎没空看书,有丁点?闲空,他就轻易栽进?书里去了。   家里原先藏书基本都是古典文学,他没读过?俄国小?说,头一回?接触,才晓得世?界上还有那样的人,那样的事?,匪夷所思,又特别新奇触动,他喜欢上书中的女?主角,娜塔莎,非常纯真活泼,就像南北。   “三哥!”南北从外头回?来?了,学校放假,她一天到晚在公社里跟大人们一起劳动,她还小?,不是正经劳力,干一会儿累了就可能跑开?,溜到河边钓小?毛鱼,或者,去河洼处薅青草,到队里的兔舍喂兔子?。   南北头上顶着野花编的花环,飞奔进?来?,人像一只轻盈的雀儿。后头,还跟着黑子?,黑子?总时不时往章家瞎窜,已然熟悉。   章望生循声看向她,忽然明白了描述娜塔莎的那句话:   她正处在说孩子?已不是孩子?,说少女?还不是少女?的可爱年纪。   “雪莲姐……”章望生话没说完,南北就把花环扣他脑袋上了,咯咯笑,“三哥你跟新娘子?一样漂亮!”   章望生笑着拿掉:“裙子?做好了,你去拿吧。”   南北跑水缸旁舀水喝:“咱们一块去。”   章望生搁下手里的书,站起来?:“我做饭,你一个人去也行,又不是不认识路。”他弯腰摸了摸黑子?,“给你块红薯干,赶紧回?家去。”   这狗仿佛天生跟章家亲近,跟人似的,有事?没事?学会了串门。   南北晓得他回?来?肯定是先抱着书看,耽搁了做饭,没强求,赶紧一抹嘴跑了出去。   大晌午的,头皮都要晒出油,南北走得快,绊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,她吐了口唾沫,随便搓两把,又继续朝前走。   雪莲正在井边洗菜,她家自留地里蔬菜很多,养得很好,茄子?辣椒什么的一箩筐,社员张伟民从这过?,顺了根黄瓜:   “呦,瞧这黄瓜长得,跟雪莲你一样鲜灵灵的,怎么养的啊?”   张伟民一边啃黄瓜,两只眼在雪莲身上扫过?来?扫过?去,他这人嘴很贱,就爱跟大姑娘小?媳妇说个骚话,人都不搭理他。   见他弯腰还在筐头里乱翻,雪莲嫌他手脏,打了下他胳膊:“嗳,干嘛呢?一根黄瓜还不够你的?”   张伟民嬉皮笑脸:“不够,你这根嫩黄瓜摘到手才够。”   雪莲也不恼,月槐树的男人见她是寡妇,嘴上总要占几句便宜,她起先还恼,后来?发现恼也没用。   “哎呦,伟名哥,瞧你这话说的,我再嫩,没你家闺女?嫩呐。”雪莲笑眯眯端起了筐,张伟民也笑,等她从跟前过?去,往那屁股上摸了一把,雪莲扭头冷笑,“瘾这么大啊伟民哥,半夜不得偷摸去队里偷尻老母猪?”   南北远远的就瞧见雪莲跟张伟民两个,有说有笑的,等瞧见张伟民摸了她屁股,雪莲姐还冲他笑,南北非常震惊,两人都没瞧见南北,大晌午的,都在家忙着烧锅做饭吃饭。   “哥哥等着尻你。”张伟民不要脸地接道?,雪莲张嘴骂道?,“回?家尻你娘去吧。”   南北听到两人说话,彻底愣住了,这是雪莲姐吗?这样的话她打小?就听,那些男人,女?人,一骂架就是尻这个尻那个,骂起来?完全不论辈,骂得很脏,可雪莲姐不是这样的。   不晓得雪莲姐什么时候变的。   “雪莲姐,我来?拿裙子?。”南北喊道?,雪莲见是她,抿了抿头发,又变作?南北熟悉的模样,很亲切笑着,“吃饭了吗?没吃在我们家吃吧。”   南北瞟了眼走开?的张伟民,说:“三哥在家做着呢。”   雪莲把她领家里,穿上小?背心,再试试裙子?,雪莲一瞧她,南北原来?是个俏模样,要多标致,有多标致,真是了不得,她那年来?月槐树还是个赖兮兮的小?要饭的样儿,月槐树春荣冬枯,这么几载下去,南北长开?了许多。   “真俊。”雪莲一面?夸她,一面?又十分满意自己的手艺。   南北马上忘了刚才那阵不得劲,她高兴极了,大约清楚自己也是美丽的,她急着回?家给章望生看。   可一到路上,她觉得天气特别明媚,像春天,偶尔见着个人,她便觉得那人在看她,确实也在看她,公社里还没人穿这样的连衣裙哩,真像只漂亮的绿蝴蝶。   南北又不急着回?家了,她换了方向,往街上去,到供销社溜达一圈,供销社售货员平时挺傲气的,见了南北,也要问问:   “哎呦,南北,身上这布不是前一阵你三哥扯的吗?”   南北微微笑:“是呀,找雪莲姐裁的样式。”   售货员说:“跟刘芳芳那件裙子?一个样式吧?怪好看的。”   南北还是微微笑着,不说话,围着玻璃柜转了一圈,这才走出供销社,往家去。   章望生在家等了一会儿,见她还没影儿,都打算找了,刚出了家门,见绿莹莹的身影过?来?了。   “三哥!”   南北走近了,等着章望生夸她,赞美她,章望生瞧了几眼,说:“挺好的,快吃饭吧。”   南北有些失望,拽住他:“三哥,我裙子?不漂亮吗?”   章望生笑:“漂亮啊,颜色样式都漂亮。”   南北问:“那你说,是我漂亮,还是雪莲姐漂亮?”   社员们都说月槐树的姑娘们,没一个顶雪莲的。   章望生说:“这怎么比?雪莲姐是大人,你才多大?”   南北不大服气:“怎么不能比,我们都是女?的。”   她缠着章望生一定分个高低,章望生很配合,上上下下又打量一遍,让她转了个圈,南北一直笑,尽情展示着自己。   “你更漂亮。”   “三哥,你不会是敷衍我的吧?还是说假话了?”   章望生笑了声:“那我说雪莲姐更漂亮。”   南北跺脚:“不行!”   章望生催她赶紧吃饭,饭都摆院子?门口月槐树下的石条上了。   晌午吃的炒青番茄,辣嗖嗖的,吃得南北直哈气,她把新裙子?换掉了,可不能吃饭落了污渍。   这裙子?什么时候穿呢?她晚上洗了澡,又给穿上了,章望生问她是不是要出去玩儿,不过?天黑了呢穿出去也没人看的见,南北在那叹气:“不啊,穿出去不过?是锦衣夜行。”   章望生还忙着算账呢,眼看要种玉蜀黍了,这两天就得跟马老六几个干部一起把种子?发下去。   他听她在那叹气,无声笑了笑。   南北便在他旁边看《战争与?和平》,两人速度已经不一样了,有时一起看某段,平时谁得闲谁就看。   “娜塔莎突然跳到一个大花盆上,站得比他高,双手搂住他……在他的嘴唇上吻了一下。”   南北看到这段,心惊肉跳,吻了一下,是什么意思?她又再次认真读了一遍,想象着娜塔莎的动作?,以及她和保里斯的对话。   这些描写,让她心里产生了些细微的感觉。   屋里没人说话,堂屋的门大敞着,徐徐的夜风送进?来?,吹得油灯一晃一晃,南北对着灯影发了会呆,她静静瞧着章望生,三哥的鼻子?,下巴,就像月亮下头的山影,一溜起伏着。   她突然站起来?,过?去搂住他脖子?,章望生被她弄得吓一跳,笔还在手里,反手摸了摸她脸蛋,眼睛没离开?笔记本。   “你乖,我账还没弄清楚。”   南北硬是把他脸掰过?来?,章望生无奈笑:“你干嘛啊?”   南北不说话,像娜塔莎那样,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,非常纯净。章望生没想到她会这样,刚攥住她胳膊,南北问:   “您爱我吗?”   章望生习惯她小?时候对着人一顿猛亲,啃一脸口水,他觉得好笑,说:“你小?说看多了是不是?”   南北还在问:“您爱我吗?”   这是十二岁的娜塔莎问保里斯的,小?女?孩,觉得游戏好玩而?已,至少章望生是这么想的,他笑着说:“别闹了。”   “你应该说,等过?几年就跟我求婚。”南北气虎虎纠正。   章望生没什么兴致陪她演外国戏,他也等着看书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c   “嗯嗯,你让我先把账算了好不好啊?”   南北心里有点?小?激动,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罗曼蒂克的事?情,这个词,是她跟知青学的。临睡前,她想起雪莲姐的事?,又跑到章望生身边,说:   “我跟你说,今天啊,我瞧见张伟民摸雪莲姐屁股,雪莲姐还笑,还骂他,雪莲姐跟平时可不一样了。”   章望生正翻着书做笔记,他抬起脸,看了看南北,脸上便渐渐有了些忧伤还有怜悯,雪莲姐是寡妇,寡妇的境地,他是清楚的,平时公社那些劳力怎么在背后说雪莲姐,他从不参与?。   这一夜,他辗转不已,不单单是因为热。   三夏时令,场里天天都有人。   南北瞧见李大成了,李大成眉飞色舞的,正跟人说什么,喷人一脸唾沫星子?,他长得真丑,南北心想。   场里人很多,马兰也在,她好像有意疏远了章望生,公开?场合,绝对不轻易跟他讲话,非常矜持。马兰正好跟南北对视上,笑了一笑,南北便开?始胡思乱想,旁边的妇女?跟她玩笑:   “南北,以后马兰八成就是你三嫂了。”   南北讨厌这样的话,淡着个脸,不搭腔。   过?了一会儿,人群里忽然一阵骚动,有人骂架呢,南北赶紧站起来?,跑过?去。   “别去。”马兰拽住了她,“你小?孩,看这个干啥?”   南北挣开?,她心道?我就想看热闹。   原来?是张伟民的媳妇,跟雪莲骂起来?了。 第23章   社员们?都往跟前凑,张伟民的媳妇五大三粗的,一把薅住雪莲的头发,张嘴就骂:   “叫你偷汉子,不要逼脸,你娘生你就是叫你偷人汉子的?”   雪莲去掰她的手:“你也看看你男人长得那德性,丑八怪一个,嘴比鸡屎还臭,也就你当个宝……”她话?没说完,就被恼羞成怒的张伟民媳妇扇断了。   大伙儿都在那笑,拿着手?巾扇凉儿。   两个人在那又?骂又?撕扯,张伟民在一旁直乐,觉得很光荣,好?像两个女人在争他?什么似的,雪莲的公婆不在跟前,她一个人,势单力薄,倒有几?个劳力像模像样?上前劝:   “有话?好?好?说,打架可不好?。”   章望生在人群外看到?这幕,雪莲姐叫那女人撕扯的头发乱了,脸也被抓肿了,红红几?道,忽的刺啦一声,雪莲的衣裳被扯坏了,一下?露出雪白雪白的半边身子,人群里一阵骚动。   谁也没见过那么白的肉皮,真白,往人眼里直钻,劳力们?喉头一滚一滚地动着,妇女们?不屑,说生这样?可不是胎带的要偷汉子,当破鞋,大伙儿深以为然,生这样?,必然是要偷汉子,当破鞋。   章望生看她那样?,脑子嗡嗡的,眼睛发胀,可他?不晓得怎么帮她,太难堪了,他?也没有立场这个时候出头。   雪莲呆了下?,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处,都在看她,她分?不出谁是谁,只晓得这些男人,女人,都等着看她出丑,看她笑话?。   她把头一扬,披头散发睨了一圈人群,被邪劲儿顶起来,对妇女说:   “看啊,回你们?娘家去把你们?哒哒、兄弟,都拉过来看,看个够,省得活一辈子不晓得漂亮女人是个什么样?!”   妇女们?愣瞪不已,交汇起眼神:她可真是个不要逼脸的。   雪莲又?笑着看那些男人,声音响快:   “你们?也看个够,一辈子也没捞着沾我这样?的女人边儿,一辈子只能搂个老母猪大母猴睡觉!多看几?眼吧,夜里好?做梦!”   她说完就开始大笑,一边笑,一边把撕扯剩半边的粗布短袖拽下?来,里头贴身的棉背心也只有半剩,浑圆的肩膀,跟珍珠一样?。   这样?的肉皮,那真是一把大火烧上来,劳力们?的眼睛都红了,妇女们?骂自己?男人,又?骂雪莲。   乱糟糟的声音里,章望生凝视着她,什么都听不见了,心里感到?一阵巨大的又?说不出的痛苦,他?刚往前走,手?叫人紧紧牵住,南北已经察觉出他?的意图。   这场闹剧,因书记跟马老六赶来而收场,马老六叫大伙继续干活,少起哄,李奶奶把雪莲扔地上的衣裳捡起来给她披上,没说什么,只让她回家洗把脸。   “南北。”马兰冲她摆摆手?,南北松开章望生,朝她走去。   马兰把她领到?一旁,说:“可叫你三哥离雪莲远点儿,她是寡妇,嚼舌头的多,你还让她给你做裙子了是不是?”   南北穿布拉吉的事?儿,月槐树都晓得了。   “布是我三哥买的,本来是想请裁缝做,可前一阵狼孩哥他?哒哒找三哥补房顶,雪莲姐觉得欠我们?家个人情,就给我裁了个裙子。”南北很镇定?说道,“我三哥什么人?”   马兰说:“我瞧着章望生也不是个糊涂的人。”   南北问:“马兰姐,你干嘛提醒我呀?月槐树人多了去。”   马兰想了想,没把那些闲话?说出来:“就是提个醒。”   说话?的功夫,南北发现章望生人不见了。   雪莲一走,章望生不放心她,鬼使神差地跟着了,他?在想,她会不会上吊?或者投河?他?其实觉得雪莲姐很陌生,他?没见她骂过人,发过野,他?非常愧疚,良心不安,他?在人群之外看,也在人群之内,他?好?像是个什么共犯。   三夏时令,总是这样?晴晴辣辣的热,烤得人一身一脸,都要熟了。雪莲冷不丁回身,脸上是泪,是汗,早分?不清了。   她就这么瞧着章望生,也不说话?。   她觉得丑,自己?那个样?子,叫望生这样?干干净净的后生看去了,她想起凤芝,她要是只跟凤芝那样?的人打交道,一辈子也不用那样?。可从?前的日子,是别想了,再不会有的。   章望生见她停了,便也停住,两人谁都没说话?。   雪莲看着他?的眼睛,他?才多大呀,十八岁的人,泉一样?清,她想起观音菩萨来,这个当口,不知出哪门子神,竟想起了菩萨。   “望生,回去吧,叫人看见对你不好?。”雪莲抹了把脸。   章望生更惭愧了,他?只能说:“雪莲姐,你不要把那些话?往心里去,你还有丑丑。”   雪莲的脸上,又?淅淅沥沥下?起雨:“你为这个跟着我?”   是,也不全是,章望生自己?都不清楚什么力量支配着他?。   “快回去吧,一会儿南北找不到?你要急了,你放心,我不会干傻事?的。”雪莲劝他?,章望生走上前,从?兜里掏出块手?帕,他?跟他?二哥习惯一样?,喜欢装着块手?帕。   “雪莲姐,你擦擦脸,别用手?揉眼睛,手?上干活脏回头细菌都进了眼。”   雪莲眼泪流的更多了,她真希望自己?也是十八。   目送她走远,章望生才准备回场,一转头,南北站月槐树下?头看他?。   南北不高兴,章望生把手?帕给了雪莲,手?帕多金贵,他?说给就给了。   “你不怕人看见啊?”她阴阳怪气的,连三哥都不喊。   章望生说:“我担心雪莲姐,安慰安慰她。”   南北道:“你又?跟她不是一家人,叫人看见,你还要不要做人啦?她有什么事?,有她自己?家里管,轮不到?你这个外人。”她说这话?,特别老道,都不晓得跟谁学的。   章望生问:“雪莲姐不是一直对咱们?不错吗?你这说的,太凉薄了。”   南北很气愤:“那你往后叫人骂到?脸上,就高兴了?”她火火地盯着章望生,“你是不是跟人一样?,瞧她漂亮,也喜欢她?”   章望生脸又?红起来:“你总是胡扯,那些人也不是喜欢她,只是想占她便宜。”   南北啧道:“哦,可她也叫人占呢,张伟民摸她屁股,我看她高兴的很。”   章望生这才有些生气:“这更是胡扯了。”   南北嗓门突然很大:“我没胡扯,我亲眼看到?的,我早就觉得不得劲了,看吧,人张伟民媳妇找上门了!”她颇觉快意地直嚷嚷,她心里很烦,就是烦章望生关心雪莲,给她手?帕,烦死了。   章望生便不搭理她,觉得闹心,他?搞不懂了,南北明明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,怎么变成这样?。   一连几?天,两人都不怎么说话?,章望生忙,晚上回家还要看看高中教材,翻小说。南北放着假呢,赌气死命挣工分?,一大早,就跑个没影儿,到?晌午回来,做好?饭自己?吃了往席子上一躺,睡大觉。   但?她时刻关注着社员们?都在干什么,雪莲再去上工,人都不理她,她也不理旁人,该干活干活,爱嚼舌头的妇女就说,雪莲这个逼脸可真厚,炮都轰不烂。   不过很快,社员们?开始愁了,什么偷不偷汉子,不当紧了,因为自打玉蜀黍出苗后,就下?了两场雨,这个时令,那得三天一小雨,五大一大雨,庄稼才能长好?。   地里的玉蜀黍叶子都打卷了,后来,地咧着嘴,跟叫北风吹得呢,可这还没出伏呐。社员们?想起十年前的旧事?,逃荒的逃荒,饿极的上吊,月槐树连叶带皮都给扒干净,一棵棵立在那,远远瞧着跟死人骨头似的,白花花一片。   干部们?组织社员通过水渠浇地,河里,池塘里,有水的地方都抽干了,河床露出来,到?处是泥糊子,黄鳝啊泥鳅啊就很容易逮了,其实社员们?不怎么爱河里的家伙,不是正经的荤,但?一想到?万一今年是个贱年,回头日子不晓得要怎么难过,都跑来捞这玩意儿。   南北跟章望生怄过这段气,见他?没再跟雪莲姐有什么来往,又?恢复如常,章望生早不当回事?,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。他?们?是家人,没有隔夜仇。   泥塘里都是赤脚抓泥鳅的,南北也在,一群狗在泥塘里打滚,发疯,其中有黑子,对着南北狂甩尾巴,南北一脸都是泥点子。   “黑子,你疯啦?”她用胳膊蹭蹭脸,“你甩别人去啊,老逮着我甩,都看不见东西了!”   南北慌得很,唯恐泥鳅叫人抓多了,她大概弄了十几?条,还有螺蛳,白条,搞了小半筐。螺蛳这玩意儿得先放水盆里,叫它吐泥,南北最?想吃白条,油炸特别香。   大概是知道章家今天有点腥气,黑子跟过来了,趴南北身边,吐着长舌头,口水哗哗的。南北在那清洗,章望生还没回来,他?在队里,生产队订报纸的,这是政治任务,得学习,他?每期必看,了解国家的政策动向,明年农业生产各项指标出来了,要扩大干水田,稳定?玉米山谷面积,章望生把报纸看完,才往家来。   他?刚进家门,黑子摇头晃脑起来,很谄媚,耳朵都趴着了,章望生看的笑,说:“怎么,又?来串门了?”黑子乖顺地卧倒,露出肚皮,四个蹄子朝天,章望生便蹲下?来摸了摸它。   南北说:“三哥,大伙儿都说这季玉蜀黍怕是要瞎了,都想法子囤东西呢,咱们?辣椒红了,串起来吧。”   章望生说好?,他?准备烧泥鳅汤,这会儿马老六突然上门,说有任务,下?午来检查,晌午就得把大字报宣传语赶紧贴上,章望生这下?没法做饭,又?匆匆离家。   他?到?队里,李大成也在,当着大家的面问马老六,章望生适合写大字报吗?大字报批的就是他?这种?人。县里来检查,查下?头的思想斗争运动开展情况,马老六便说:“就数章会计大字写的好?,叫上头看了,也像样?子,写的跟鸡爪子呢,丢不丢人?”   说着,抖落出一沓纸,“呶,章会计他?可没断过思想学习。”   李大成没话?说了。   这次检查,结果不大理想,说月槐树思想斗争抓的松了,得再紧一紧,不能形式主义。要抓典型,树典型,公社几?个干部听得直点头。   眼见入秋,庄稼半死,月槐树生产是个事?儿,社员们?干着急上火,一点法子没有。李大成跟社员们?在树下?拉呱,说见吴有菊在副食店买猪肝吃,大伙惊了,李大成冷笑:“他?哪来的钱?哪来的票?我怀疑,他?吴有菊肯定?勾结了反动势力,有人偷偷接济!”   人都发愁今年收成,饭连半饱都不敢吃,怕后头几?个月没法熬,你吴有菊吃猪肝?!没天理啦!   这话?传着传着,吴有菊家那条黑狗都在吃猪肝。   南北到?公社念中学了,刚开学,学校全是劳动课,薅院子里野草,打扫教室,小学毕业,她只有七个同学继续念初中。同学们?在那议论吴有菊家狗吃猪肝的事?,说吴有菊铁定?是个反动分?子。   大家一边劳动,一边糊大字报,准备搞吴有菊。   “南北,你跟咱们?一起啊,一放学你就跑。”同学有点抱怨,南北对搞吴有菊没兴趣,她漫不经心帮着忙,说,“吴有菊就是个开药方子的,他?也没什么大本事?,我觉得,他?没本事?勾结旁人。”   “你偏着吴有菊?替他?说话??”同学咄咄逼人。   南北见势说:“我偏他?干嘛,他?跟我非亲非故,我就是觉得他?没啥大本事?,最?多嘛,缺乏教育。”   同学一本正解训诫:“章南北,你这可就是思想麻痹大意了。”   南北心想,你们?懂个屁的思想,你们?也想吃猪肝而已,她一脸虚心:“嗯嗯,说的很对,我得跟你学习。” 第24章   队里干部开了会,几个高级社员在那七嘴八舌,说吴有?菊肯定磨洋工偷懒,要?不然,他哪来的功夫找草药?马老六说,有?没有?这回事,看工分簿子就晓得了。   章望生把簿子打开,吴有菊工分记录正常。   “那也不成,都像他这样,光想自己的事,谁来搞生产?我看他就是投机倒把走?资本主义道路!”   高?级社员是几个好吃懒做,尽想出风头、搞点事的二流子,嚷嚷个不停,让书记读文件,最后,决定吴有菊得管制劳动。   他被新派了个活,每天早上五点起来扫公社大街,挑水,再参加公社统一的生产劳动。他后背给贴了块白布,上头写着“x派分子吴有?菊”,谁打他跟前?过?,都要?瞧几眼,人家要?看,吴有?菊便?得直起腰,叫人看清楚,这是接受群众监督。   他一个老光棍,一天下来腰酸背痛,也没人管,躺床上直哼哼。实在?受不住了,这天趁人走?光,佝偻着腰挪进来。   队里只剩章望生在?汇总账目。   “章会计,这会儿得闲不?”   章望生让他坐下说,吴有?菊怎么着都疼,没法坐,说:“我家里弄了点膏药,自个儿没法贴后背,得劳烦你搭把手。”   章望生见他这个样子,账没汇完,先跟吴有?菊家去了。   月亮升上来,大地照得透亮,吴有?菊哆哆嗦嗦开了门,喊了句“黑子”,他现在?一天都在?外头晌午也捞不着家去,黑子饿,就?到处乱跑。章望生说:“也许在?我们家,黑子最近老往我家串门。”   他叫吴有?菊坐着歇下,想先烧点热水。吴有?菊那个简陋的厨房,都没法下脚了,碗筷泡盆里,上头飘着死苍蝇,他家里喂了两只鸡,鸡在?地上拉的到处都是,还有?一只,跳上案板,上头留着踩了屎的爪子印。   章望生爱干净,打了水,把厨房收拾一通,该刷的刷,该扫的扫,再一掀锅,锅里那股酸味儿冲的人眼都睁不开,是一堆馊掉的红薯饭。章望生把饭舀出来,刷了锅,吴有?菊在?门外见他忙,非常不好意思?,他这个人,一欠人情就?浑身难受。   “章会计……”   “吴大夫,喊我望生就?行,别见外。”   章望生把吴有?菊家收拾干净,说先给他做口饭吃,吴有?菊费力地往堂屋挪,章望生叫他告诉自己粮食在?哪儿就?成。   粮食藏的隐秘,堂屋的东间,居然有?个小地窖,里头东西不少,有?米,章望生很?意外,他也没说什么,舀了点面?,说给他擀面?条。吴有?菊自留地里的菜,都叫人偷偷薅了去,他浑身疼,听见动静再慢慢挪出来,人早跑远了。   家里南北做好了饭,又?把章望生给她出的数学题写完,月亮都老高?了,还不见他回来,她拎着马灯出来找,见人就?问有?没有?见我三哥,跑到公社的办公室,也没有?他。   南北心里嘀咕,总不会去雪莲姐家了吧?   月槐树的社员,现如今明面?上没几个跟雪莲来往的,虽然劳力们还是会说她屁股大,语气里满是鄙夷。   一条黑影在?月光里窜出来,南北叫“黑子,黑子”,黑子便?一瘸一拐过?来了,它叫人打了。南北见它这个样子,蹲下摸摸它,说:“哪个狗日的干的?”   黑子呜呜咽咽,毛发上有?没干的血迹。   南北忽然想到吴有?菊,吴有?菊现在?可惨了,她有?种强烈的预感,章望生八成在?黑子家。   大门是关着的,南北扣了两声,听见里头吴有?菊的声音,特别缓钝:   “谁?”   南北说:“吴大夫,是我,还有?黑子。”   章望生已经?给吴有?菊换了衣裳,贴上膏药,他让吴有?菊吃饭,顺手把那两件都臭了的衣裳洗了,见南北来,问她吃饭了没有?。   “你不家去,也不晓得叫人跟我讲一声。”南北抱怨道,章望生笑笑,“不是跟你说过?吗,有?时候晚回去了,你就?先吃,别管我。”   南北嘟囔两句,说:“黑子瘸了,不晓得谁打的它。”   吴有?菊正坐木桩子那喝面?条,一听黑子叫人打,喊狗过?来,颤颤悠悠想起来给它找点药粉按上。章望生见他行动艰难,让他别动了,自己去找,吴有?菊的脸在?月光里呆了片刻,突然眼泪啪嗒的。   “吴大夫,你别哭啦,我三哥能搭把手的肯定都给你搭把手。”南北叫黑子躺下,黑子乖乖卧倒,听吴有?菊神神叨叨叫她三哥怎么往伤口摁药粉儿,吴有?菊家有?手电筒,瓦亮瓦亮的,照在?黑子背上,好家伙,多长的一道口子,肉都翻出来了。   晓得人救它,黑子一动不动,黑漉漉的大眼睛瞧着章望生,他小心给它上药,说:   “真是条好狗。”   吴有?菊说:“狗通人性,人倒不通性。”   南北赶紧说:“吴大夫,你可别说啦,叫人听去把你弄街上,你这老胳膊老腿,更遭罪。”   吴有?菊破涕为笑:“你这小娃娃,嘴巴厉害。”   南北摸着黑子:“我可不小了,说的也是实话,三哥,你说我说得对?不对??”   章望生沉默,黑子舔了舔他,他跟吴有?菊说:“吴大夫,你有?什么困难直接跟我说就?行,其他忙帮不上,出点力气的事我还是能搭把手的。”   吴有?菊又?淌眼泪了:“望生,我这可欠你大人情了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别这么说,吴大夫,等明儿晚上我过?来给你换膏药,你不方便?做饭,我们家就?多做碗饭,给你送来。”   吴有?菊起先不肯,南北道:“吴大夫你别倔了,我看你走?路都费老劲,怎么烧锅,怎么做饭?我们家也就?是锅里多添瓢水的事,又?不麻烦。”   最终,趁着月色,吴有?菊叫章望生扛走?面?粉,他靠门框那摆手:“你要?是不扛着,给我送饭我也不吃,你到家掺点杂面?,够咱爷几个吃上段日子。”   章望生带着南北回家了。   对?于吴有?菊家怎么会有?富强粉,章望生没打听,那是人家的事,南北扒拉开口袋,有?些?担忧:   “三哥,我听人说,吴大夫有?亲戚在?台湾,给他寄钱寄东西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不可能,咱们这边跟台湾根本没来往,怎么寄?别听风就?是雨,眼见为实。”   可这月亮挂这么高?,一丝云都没有?,哪来雨?还不下雨?南北叹口气,说学校的蜀葵都要?死了,今年是旱定了。   那没办法,这是老天的事,要?旱要?涝,谁说的都不算。章望生趸了趸面?口袋,估摸下分量,他不打算跟南北两个吃吴有?菊的面?粉,这得分清,人一张嘴,他家两张嘴,不能占这么大便?宜。   南北一听不乐意了,说:“那咱们搭柴火搭力气呢,不占便?宜,也不能太吃亏吧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也吃不了多大亏,我到年底要?比人多三百工分。”   南北算道:“三百?那要?是去年,三百不少。可今年旱,到时庄稼全瞎了,三百工分也得缩水,三哥,咱们家肯搭把手够仁义了,谁帮吴大夫啊?况且,吴大夫家里又?不是揭不开锅了,你现在?怜惜旁人,到时咱们没饭吃,看谁怜惜咱们!你信不信,你到谁家借粮人都只会说,哎呀,都难呐,是真没有?,哪有?余粮啊这都得要?饭去啦!”她把人那个说话的语气,表情,模仿得惟妙惟肖。   她小时候不太管家里怎么着,二哥二嫂都是热心肠的人,有?她吃的喝的,她就?很?高?兴了。   现在?不一样,她长大了,她能想到的,更远,对?月槐树的人,也看得更清楚。   她可一点不爱这片土地,一睁眼就?是活儿,一闭眼梦里还是干不完的活儿,跟生产队的牛一样,一年四季循环着趟过?那片田,没完没了,没有?尽头,她向往书里的日子,向往城里,向往一切更美好的东西。   但城里的人,都跑乡下来了,这让南北很?疑惑,不太明白,她自己琢磨怕是没什么机会去城里了,跟章望生讨论过?这个事,是不是城里的学生,以后都成了农民再不会变,那农民想考大学进城,岂不是更没戏了。   谁也不晓得答案。   章望生听她说这些?,不反驳,温和?地解释:“力所能及的地方,帮就?帮了,吴大夫一个人年纪又?大,他既然肯把富强粉叫我背走?,将来有?一天咱们吃不上了,他如果有?,肯定会借。”   南北就?不好再说什么,两人洗漱过?,章望生辅导她作?业,南北开始接触代数几何了,她脑瓜子特别灵,老师有?时候反倒还得看她的答案,南北在?学习上,非常有?天赋,老师们都这么说。唯一可惜的,就?是大学不招生,学的再好,上不了大学。   没过?几天,章望生被宣传部喊去帮忙写材料,他识字,字写得也漂亮。到了宣传部,忙完一通,部里有?人给了他一小玻璃瓶猪油,叫他饿了加餐泡馍吃,章望生不舍得,拿回了家。   有?了这罐猪油,炒什么都香,人吃了,觉得身上都有?劲了。公社又?叫他跟着拖拉机进城送材料,章望生膝盖那有?个大补丁,南北听说他要?进城,想让他借条裤子,章望生却不当回事。   “人家看你这样,会笑话的。”南北说。   章望生笑道:“看一个人,不能看他吃什么穿什么,这都是表面?,人家要?笑,就?笑吧,我本来就?是这样的,没好衣裳穿。”   南北却想的很?多,在?她心里,三哥是很?出类拔萃的人,但进了城,三哥就?是乡下人,人家见了,会轻视的。她想叫他穿体面?些?出门,三哥却完全不在?乎,她有?些?佩服他,可还是有?些?情绪。   拖拉机几乎拉满了人,都是蹭车的,见还有?点空儿,章望生突然叫人等等,把南北带上了。拖拉机跑起来,可真够颠的,颠的人一抖一抖,南北站章望生胸前?,两手扒着车身,异常高?兴,整个人要?飞起来一样。   南北第一次到县城,可新奇了,县城里有?人骑自行车!她盯着人家的自行车,仿佛自己也骑在?了上头,真飒!还有?电线杆,上头挂着牌子,写什么“非机动车”,有?人还戴着个眼镜。南北兴奋得不得了,从体委大院过?,商业局过?,打哪儿过?就?要?问这干嘛的,那干嘛的,好像完全到了一个崭新崭新的世界。   百货公司真气派啊,那里头的女职工,可比月槐树供销社里的洋气多了,今天赶巧,百货公司大清仓,卖些?零碎布头、还有?些?香皂、毛巾、手帕一类,还卖布票。这机会难得,门口排起长队,人贴着人,一点缝隙不留,南北问章望生:   “三哥,你带钱了吗?带票了吗?”   章望生细心,他早想着趁这个机会,到县城看能不能淘旧书,他听李崎说,城里有?些?犄角疙瘩里,有?人卖旧书,都是偷摸卖的,论斤称。他记这事许久了,就?等机会。   “带了,你自己排队行吗?”章望生掏出钱跟票,分给她,叫她拿好千万不要?丢了。   南北心里没带怕的,她只觉得兴奋,好像有?个琳琅满目的世界在?前?头等她,又?便?宜又?好看,她攥紧了钱票:   “我当然行,三哥,你忙你的吧,我买好了还在?这等你!”   章望生有?些?不放心,可队伍这么长,他耗在?这里,再去找书,恐怕赶不上车,又?反复交待几句,他才走?开。   真是挤死了,南北的脸贴着前?头这人后背,嘴都歪了,大伙身上都热烘烘的,她跟夹在?中?间的小蝴蝶一样,已经?扁了。   “排队啊排队!”最前?面?不知谁扯着嗓子喊。   “你听说没,上海有?半两的粮票!”人排着队必须得聊天说话。   “半两能干嘛?”   “能吃根油条。”   “啧,上海人洋气依譁,比不了!咱也吃不上油条。”   南北心想,油条一定特别好吃,上海人吃油条,她满脑子想着上海人。   可很?快她不想上海人了,挤得难受,五脏六腑快顺着嘴出来,她想着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,不知过?多久,终于轮到她了,南北又?一下活过?来,精神抖擞站到柜台前?头,眼前?大亮。   好多东西!   她摸摸这,摸摸那,最终买了块手帕,毛巾减收布票,她要?了两条毛巾,还买了一尺几的布料,这种可以用来做内衣裤,她从女知青那知道的。   买好东西不见章望生回来,南北就?在?隔壁溜达,有?小姑娘坐在?自行车前?头大杠上,威风地过?去了,南北目送很?远,回过?神,听身边人说话。   “小日本的尿素袋子都是拿化纤布做的,真有?钱。”   “吹吧,尿素袋子能用化纤布?”   南北听得很?震惊,不大信,化纤布用来做衣裳多好,装尿素,真是疯啦。她这趟来城里,听到了许多在?月槐树从未听过?的事,匪夷所思?,是她不能理解的,但她更清楚地意识到,月槐树外头的世界,确实跟月槐树很?不一样。   不晓得什么时间,章望生挎着包回来了,鼓鼓囊囊的,他脸很?红,显然是被什么刺激到,眼睛格外明亮,他一见着南北,就?冲她笑起来。   “三哥!”南北跑到他跟前?,眼角一瞟,“弄着啦?”   章望生默契地点点头,问她买了什么,南北得意地一拍旧布接的书包:“我也满载而归,到家你就?知道了。”   拖拉机没等他们,他们只能坐回月槐树的汽车,车上的人不比百货公司门前?的少,挤来挤去,南北一手紧按住包,一手揽死章望生的腰,两人晃荡一路,站得筋疲力尽。   刚到家,公社有?人来找章望生,说队长叫他过?去商量个事。   “什么事知道吗?”章望生拧干手巾,擦了擦脖子,他一天下来弄得灰头土脸的。   这人说:“光说是个要?紧的事,这两天就?得落实,你快去吧。” 第25章   这时候天?很晚了,章望生连口热乎饭都没弄成,赶到队里,几个干部都在,见他来了,说让望生赶紧把宣传标语酝酿酝酿。   原来,晌午的时候,有人过来通知,要打狗,十?天?之后检查,先自查自纠。章望生看看马老六,马老六手里托着他的黄铜水烟袋,三言两语解释了下:   “看情形,今年这收成要坏事,人?都悬了,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喂狗?”   章望生等会散了,才跟在马老六身后说:“六叔,各家喂各家的狗,没让集体养着?,这也?不?行吗?况且,谁家舍得用正经粮食喂狗,狗自己在外头会找口吃的。”   要说月槐树的狗,那?可不?少,十?来条是?有的,旧社?会的月槐树就?有狗了,历朝历代,哪个村落里,没个猫猫狗狗的?马老六本来不?排斥狗,自打八福那?个事后,他开始讨厌起这种畜生来了,离得远远的,这回打狗的命令下来,他心底竟有些高兴,但面上很平和。   马老六说:“上头肯定有上头的道理,你说谁家舍得拿粮食喂狗,那?还真有,这是?浪费,回头公粮数交不?够,那?全国都得饿着?,这个罪名谁也?担不?起。”   章望生便不?再问了,明天?,这个通知会下达到全公社?,每个社?员都会知道,他应该琢磨下宣传语怎么写。   他这晚什么都没干,吃了饭,简单洗漱下,就?躺着?了,南北问他队里什么事,他也?不?说,她趴他床沿:“三哥,你不?是?弄着?书了吗?咱们说好一块看的。”   章望生摩挲着?她的脸蛋:“我累了,休息好再看。”   南北问:“我买着?的好东西?你也?不?想看了,是?不?是??”   章望生微笑:“想看,只不?过?不?是?这会儿,你跑一天?不?累吗?”   南北摇头:“我不?累,我精神头好着?呢,三哥,你是?不?是?有心事?”   章望生静静看着?她,南北便把脸伏在他胸口,抱着?他:“三哥,是?不?是?队里开会,说你什么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“那?你为什么不?高兴?”   “可能是?累的,不?想动?。”   两人?这么说了会儿话,月槐树也?安静了,狗吠声传来,章望生清楚,这个声音再也?不?会伴着?他夜读了。   天?又干又旱,人?的手上这还没见北风呢,就?裂成小孩子?嘴。章望生第二天?上工时,站在田垄旁,往远处看,月槐树只一面有山,不?算高,剩下的一眼看望去,平畴千里,都是?荒凉的,要死的,旱成这样,人?耗在地里又有什么用呢?眼看着?庄稼一点点往绝路上走。   玉蜀黍,豆子?,棉花,都不?用想了。   可打狗这个事,轰轰烈烈展开了,有狗的人?家,兴许有那?么点不?舍,但既然有命令,那?就?得听,让做什么做什么。等到弄死了狗,得一张皮,炖出一锅狗肉,香得勾人?,那?便再也?没有半点不?舍了,觉得这事倒没这么坏。   唯独吴有菊家的黑子?,不?见动?静,李大成专门盯着?他,跟队里说,过?了十?天?他吴有菊要是?还墨迹,叫人?上门把那?狗给拖了去。   月槐树的狗,本来都没黑子?那?个好样,别的狗细骨伶仃的,黑子?一身油亮,全是?膘,最近毛色差了些,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。   但黑子?底子?在那?,社?员们算了算,这一身能落十?几斤狗肉,吴有菊目前?这个情况,不?配吃狗肉,也?不?配得狗皮,那?自然是?归集体。   月槐树的狗是?有数的,谁家有,谁家打了,一目了然。   天?穹没有云,全是?蓝的,那?么蓝,好像要坠下点什么,也?是?蓝的,哪怕下场蓝雨呢,社?员们盼雨盼得恍惚两可。   马老六是?队长,杂事都是?他管,他叫来章望生,请他去做吴有菊的工作。   “吴大夫那?人?,也?就?跟你家里还有点交道,别看乡里乡亲都在他那?抓过?药,我们劝他,他装聋作哑,这还有两天?权限,你好好劝劝他吧。等真招来人?上门,还不?是?由不?得他?”   马老六说的是?实话,章望生懂,今年秋后分红令人?忧愁,无红可分。   风是?干的,燥的,南北闻到风里的肉香,不?晓得谁家炖狗,她也?想吃,同时为黑子?担忧不?已,她没觉着?狗有什么不?好,除了疯狗,害死八福。她在学校里没什么精神,同学们在那?说自己队里谁家吃了狗肉,拿川椒盐巴炖得烂烂的,卷在烙馍里,真绝世美味,听的人?要偷偷咽口水。   冯长庚从不?参与任何讨论,他越来越孤僻,人?一下长高许多,还长了一圈小胡子?,黑黑的,茸茸的,南北看着?觉得怪恶心,其实章望生也?长,不?过?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东西?,每天?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。   南北知道他家有只黄犬,品相不?错,腿高,就?是?太瘦了,冯长庚跟他姥姥平时很疼爱那?只黄犬。冯长庚肯定是?不?会参与这个话题的,他家那?只狗,姥姥抹着?泪,本想偷放走大黄,可到处打狗,往哪儿跑?姥姥又说,那?就?给个痛快的,埋自留地吧。冯长庚倒很冷静地告诉姥姥,不?如剥出一张皮来,好歹能派上个用场,可请人?剥皮,就?得给些好处,别家有劳力自己就?剥了,那?剥了皮,大黄的肉也?不?能浪费,分给人?家,当作人?情来往。姥姥不?愿意?,可冯长庚自己拿主意?,悄摸找了人?,等姥姥晓得,已经晚了。   这事传开,都说冯长庚这小子?能成大事,一个小后生,心够狠做事也?麻利,女人?到底是?女人?,多大年纪都是?女人?,只晓得哭哭啼啼。   南北觉得冯长庚这人?是?真不?能处了,为了要张狗皮,忍心把家里老伙计剥了?大人?剥就?算了,他一个学生,也?搞这么血腥,南北思来想去,觉得冯长庚这人?阴阴的,她不?小心跟他碰上眼神,立马扭开。   “我晓得你想什么。”放学时,冯长庚在她身后不?远,他男孩子?,步子?迈得大,从她跟前?抄过?去时,主动?开口。   冯长庚现在比她高了一截,说话时,声音听着?怪难听,南北冷淡看着?他:“什么我想什么?”   “你瞧不?起我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你觉得我害了我们家狗。”   南北好笑道:“你弄你家的狗,关我什么事啊?”   冯长庚也?冷眼瞅着?她:“你别看不?起我,这事换你,你也?会这么做。我不?是?袁家人?,你也?不?是?章家人?。”   他姥爷家姓袁,姥爷死得早,生前?是?个老实厚道人?。   南北心里蹭地冒火:“放你娘的狗屁,冯长庚,你吃屎去吧。”她特别气冯长庚这家伙,他谁啊,居然敢揣摩自己,南北受不?了这种冒犯,气炸了。   冯长庚见她恼羞成怒,好像挺高兴,微笑了一下往前?走去,南北瞧他背影,高高的,瘦瘦的,跟三哥有点像……他谁啊,怎么能比我三哥,南北越想越气,她跑了几步,抬腿冲着?冯长庚屁股就?是?一脚,冯长庚没着?意?,顿时趴下了。   周围还有放学的学生呢,见这样子?,都哈哈大笑,冯长庚面红耳赤爬起来,也?不?说话,南北似乎一点不?怕冯长庚还手,她挺能拿捏他,非常自信他不?敢。   “你以后少惹我。”南北撂下这句话,飞快跑了。   回到家,南北写了会作业,估摸着?章望生快回来,还得给吴有菊送饭,正好去看看黑子?情况怎么样了,她便找洋火,点捡来的干柴。   章望生其实已经在吴有菊家了,吴有菊今天?出了丑,他裤子?没脱及,拉裤子?里了,臭烘烘的,在那?干活社?员们受不?了,把他撵回家了。   等章望生来家里,吴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着?他,黑子?在他脚旁,见他进来,说:“望生,我晓得你要来。”   黑子?冲章望生摇了摇尾巴。   章望生觉得很难开口,吴有菊叫他坐着?说话,空气里,还有屎臭味儿,吴有菊说:“要是?在往常,我腿脚没叫人?这么折腾,不?至于出这样的丑。”   章望生安慰他:“吴大夫,人?老了难免有时会这样,我帮你洗。”   堂屋点着?灯,吴有菊那?双眼在灯影里凹下去,黑黑的,叫人?拿不?准他往哪儿瞧的。   吴有菊摆摆手:“不?用了,望生,不?用洗了,我今天?有几样事请你搭把手。”   地上,黑子?的尾巴一直摇着?,扫过?吴有菊的鞋面,温顺极了。   吴有菊的声音非常苍老,这一年,他老得更厉害,人?一老,声音也?跟着?老。   “我这有些东西?,劳烦你给李三妮送去。”吴有菊给章望生个小包裹,他接过?来,“李三妮是?哪个?”   李三妮,是?李奶奶的名儿,章望生这辈人?自然不?清楚,光晓得她年纪大,叫一声李奶奶。他不?清楚吴大夫跟李奶奶什么关系,两个人?,一个老光棍,一个老姑娘,平素什么来往都没有的,他没打听,只是?说:   “吴大夫,我回头一定给你送到,有什么话要带吗?”   吴有菊摇头:“没,望生,我这还有几样东西?,你替我管着?,交给旁人?,我不?放心。我这药铺子?,都叫人?砸了,药书也?叫人?烧了,可惜啊,我这连个徒弟都没有。”   他喃喃着?,“是?我错了,我光想着?不?跟人?来往,总没事了吧,可你不?找事,事找你,早知道这样,我好歹收个徒弟……”   章望生说:“吴大夫,别这么说,等你的事过?去……”   吴有菊一挥手,像是?不?想谈这个了,八仙桌上,放着?个木箱子?,箱子?里,是?几本线装书,还有好几块银元。   箱子?打开,露出这些东西?,章望生有些吃惊,这个年月,不?晓得吴有菊怎么藏下来的。   “望生,”吴有菊忽把两只手搭到他腕上,死死箍住,他那?双灰的,死的眼,也?迸出光亮来,“我清楚这些东西?,你未必敢拿着?,可我实在找不?到旁人?了,要是?叫那?些个弄去,太可惜了。你听我说,要是?苗头不?对,你把它烧了丢了都不?要紧,但银元能换钱换票,到城里就?能换。”   章望生很为难,他犹豫了一会儿,被?吴有菊攥得身子?打晃。   “吴大夫,我不?是?不?愿意?,而?是?你这些东西?都很贵重,放我那?里,万一出点什么事,我怎么好交代。”   吴有菊说:“不?打紧,不?打紧,望生啊,你一定要替我管着?,你拿着?,除了你,我谁也?不?信,谁也?不?信……”他说着?,就?哭了起来,呜呜的,像条老狗。   黑子?见主人?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,不?晓得发生什么,只在两人?身边打转,摇尾巴,亲昵得不?得了。   章望生见吴有菊哭,只好先答应,他心里更忧愁了,吴有菊这样信任他,黑子?还在眼前?,他眼睛慢慢酸胀起来。   可吴有菊很快平复下来,他又坐端正了,说:“望生,你今天?来要说什么事,我清楚,我不?会叫你为难,也?不?叫老六为难,你只管明天?跟老六说。”   章望生被?说得羞愧起来,他没必要羞愧的,可就?是?羞愧了。   “吴大夫,等这阵过?去,往后条件允许了,我再给你找条狗,给你作伴。”   吴有菊点点头:“好,往后再找。”   章望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,看得这样开,黑子?什么也?不?晓得,只晓得跟人?亲近,舔啊闻啊,章望生蹲下来摸了摸它,忍着?眼泪,说,“吴大夫,那?我就?先回了,南北找不?到我别急了。”   吴有菊说:“好,今儿别给我送饭了,我在供销社?买了吃的。”   章望生拿好东西?,走出了吴有菊的家。   等院子?静了,堂屋也?静了,吴有菊才慢慢弯腰,跟黑子?说:“收个徒弟又咋呢?一朝一代过?下来,多少东西?都没了,我这方子?,又算啥?”   他跟黑子?说了会话,黑子?像能听懂似的,一双眼,温良地无声地看着?他,一串眼泪,滴到它脑袋上。吴有菊把在供销社?买的熟食拿出来,自己吃一口,给黑子?吃一口,自己又吃一口,又给黑子?吃一口。   果然,家里南北等着?下面条,跑门口看几趟,才等来章望生。   既然不?用给吴大夫送饭,两人?等做好饭,便坐一块儿吃了,南北问东问西?,想知道箱子?里包裹里是?什么好东西?。   “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?,放咱们家暂存。这个,是?他托我给李奶奶的。”   南北奇道:“李奶奶?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??”   章望生吃着?咸菜,说:“不?清楚,明天?我给送去。”   南北好奇说:“要不?,咱们看看吧?”   章望生看她一眼:“不?行,不?能随便翻人?东西?。”   “咱们又不?扣他东西?,就?看看。”   “看看也?不?行。”   南北冲他皱鼻子?:“哼。”又问道,“那?,黑子?怎么办?你是?不?是?去跟吴大夫说黑子?的事了?”   她特别聪明,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,公社?有个别人?工作难做,就?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。   章望生心沉下来,他没说话,南北就?明白?了,她有些难受,闷声喝面条汤。   “等往后有机会,看能不?能再找个跟黑子?模样差不?多的狗。”   南北说:“可那?不?是?黑子?了。”   是?啊,那?不?是?黑子?了,章望生心里重复着?这句话,神情忧伤。   那?么安静的夜晚,外头再没狗吠声了。  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?,章望生闩了门,打开箱子?,翻了翻那?几本书,全是?古代的文言文、戏曲一类,还有本杜甫的诗集。他又把箱子?锁上,南北在一旁捧着?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,突然啊一声,章望生问她怎么了。   “三哥,你看这个,这个!”   她手里拿着?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?,看的正是?屠格涅夫的《木木》。   章望生见她一惊一乍,坐到她身旁,南北把书塞给他:“你看这个,你看完就?明白?了,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!”   这是?个不?长也?不?算太短的故事,哑巴农奴盖拉辛有条狗,狗叫木木,最终的结局,是?盖拉辛不?得已亲手溺死了木木。   “木木信任地望着?自己最亲近的主人?,不?但没有畏惧,还轻轻地摇着?尾巴……”   章望生读到这里,心都要碎了,他不?太愿意?去深想黑子?之于吴有菊的意?义,他把书合上,看着?烛火跳跃。   “三哥,你说黑子?晓不?晓得吴大夫……”   “别说了,睡觉吧。”   章望生打发南北睡觉,南北哦了声,又看他几眼,听话地爬到床上去了。   第二天?,章望生正要出门,有人?到他家门口,对他说:“吴有菊出事了。”   吴有菊因为要打扫大街,起的最早,谁监督他呢?队里轮流监督他,今天?他该出来不?出来,人?到他家里去拍门,发现没人?来开,便翻矮墙进院。   章望生还没把东西?给李奶奶送去。   街上社?员们都在议论吴有菊的事,章望生跑去了他家。   吴有菊死了,坐着?死的,穿着?一身卡其布衣裳,干干净净,黑子?也?死了,躺在他脚边。   一人?一狗,就?在堂屋昨晚说话的地方。   吴有菊给人?配了一辈子?的药,临了临了,也?给自己配了一副,还有黑子?的。   堂屋外头站满了人?,有人?进去确认过?了。   社?员们在这说,白?搭上一条狗,这下谁也?不?敢吃了。   章望生拨开人?群,往里看了看,因为太过?熟悉反而?不?大认得吴有菊那?张脸了,这种感觉,在哒哒走时,二哥走时都有过?,他现在清楚了,因为是?活人?在看死人?。   吴有菊死了,黑子?也?死了,人?们在议论还能得一张狗皮,这狗皮归谁呢?   章望生这才明白?他昨晚上的意?思,可太晚了,也?许,就?没早过?,没有早晚的区别。他忽然转过?身,离开人?群,快步走了出来。   他跑起来,一口气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树下,缓缓跪了下去,他抱住月槐树,满脸都是?泪,他不?是?单单为了吴有菊,为了黑子?,而?是?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灵流热泪。 第26章   吴有菊这一死,还有些账没规整清楚,比如,他记在簿子上的工分怎么办?扫大街不算,但前两季的算着呢,还有他的宅基地,自?留地,他是光棍,无亲无故,谁来继承?那自然是归集体。   至于他怎么走到这一步,说什么的都有,无非是茶余饭后人家的一个谈资,不说也罢。章望生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,李奶奶问:   “吴有菊死了?”   章望生点头。   “说什么没?”   “没有,就叫我把这个带过来。”   李奶奶连说了几个“好”字,她忽然骂句“狗日的”,把门关了。   包裹里?是票跟钱,粮票,布票,油票,什么都有,李奶奶在瞎黑的堂屋里?点了灯,数一张,就骂句“你个狗日的”,数一张,骂一句,直到最后,她扑在这些东西上,凄厉喊了句“我的吴哥哥呐!”   谁也没听见,她家院子常年紧闭,只有一株梨树,春天?里?开雪白的花,从墙头伸出几枝。   队里?商量,得?把吴有菊埋了,这活儿既然张罗起来?,那得?管饭。公社的红事白事,一般都是马老?六管,他来?安排。至于管饭,谁帮忙谁吃,用吴有菊生前的工分开销。   吴有菊生前的一条棉裤,扔堂屋屋顶了,这是习俗,他家门口用黄泥临时弄了个土灶,猪油炒几个菜,再?一人二两高粱酒,齐活了。   “望生,你跟我说句实话,你头天?晚上,到底跟他咋说的?”马老?六对吴有菊的死,有些惋惜,虽然他吴有菊没治好八福,可这些年,治好了不知?多少人的头疼脑热。   章望生其实早都学过一遍了。   马老?六叹道:“黄金有价药无价,都是命。”   公社中学也听说吴有菊的事了,学生们气愤,说他这叫畏罪自?杀,刚写的大字报,还没来?得?及贴呢,吴有菊居然就死了,学生们旺盛的精力没地方发泄,就跑别?的公社,看要斗谁。   这一年已经不及前两年那样火热了,运动时常有,不过都是老?一套。南北回家来?,路上人家告诉她,说她三哥在吴有菊家吃,叫她也去。   土灶上架着一口黑锅,烧着滚烫的水,吴有菊家有鸡。   李大成?把鸡头往后一拽,鸡脖子露出来?,菜刀在上头来?回割几下,刹那间,那血飙出老?远,鸡的两个爪子蹬了蹬,等?往身上浇开水,才剧烈挣扎起来?。   一见李大成?也在,南北心烦,跑到章望生身边坐着了,小声说:“他现事什么?就想吃点喝点,不要脸。”   章望生见她辫子毛乎乎的,便洗了洗手,趁没开饭的空,给她重新扎辫子。   “吴大夫有棺材吗?”   “没有,拿苇子席卷了,回头用板车拉上山去。”   “就埋土里?头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吴大夫无儿无女,清明也没人给他烧纸,往后坟荒了,长的都是草,人都不晓得?那是他的坟头。”   章望生沉默地给她梳着头,他胳膊上还戴着套袖,上头有污渍,怕碰到南北的头发,胳膊抬得?很高。   锅里?炖的鸡,开始咕嘟咕嘟冒泡,香气飘的哪儿哪儿都是,马老?六招呼几个人吃饭,都晓得?章望生家里?只有个南北,带过来?吃,也是马老?六坚持催的。   “章会计,就你这拖家带口的来?了啊?”李大成?笑?模笑?样,也不说坐下。   “大成?,赶紧坐下吃饭,回头吃饱了还得?上山。”马老?六说。   南北充满敌意地看着他,心想,咋死的不是李大成?呢?她见章望生没搭腔,便也很懂事地不说话,在那盛汤的是队里?干事,一人碗里?有几块鸡肉。   这鸡炖得?烂,一到嘴里?,骨头自?动脱落了,南北嚼得?稀碎,没舍得?吐。   她吃完一碗,还想喝汤,章望生接过她的碗,起身去盛,李大成?咂着筷子,说:“章会计,你们家这活儿没干,吃饭一个顶倆。”   马老?六笑?着看南北:“小孩子馋了,又长个子。”   南北见章望生不吱声,便说:“六叔,我可不是小孩了,我都是初中生了。”   李大成?说:“你念那破玩意儿有啥用?再?过几年,哦呦,不对,你三哥这该说媳妇了,都没说上呢,”他头一昂,“章会计,我看你也不用愁没媳妇,要不了几年,南北就能给你换亲了。”   南北心里?骂道,去你妈的吧。   但她笑?眯眯接过章望生的碗,只跟他说:“我有道几何题没做出来?,三哥,你晚上帮我看看。”   李大成?见他两个在那说学习,冷笑?瞅着,等?章望生吃完去帮忙收拾时,也起身去了。锅里?烧着开水,煮沸了,直冒白汽,忽的,半盆开水直接浇章望生身上去了,他没躲及。   “呦,章会计在这呢,没看见。”李大成?手里?拎着个盆,盆空了。   南北冲上去就骂:“你瞎了,眼白长了?!”她心疼地去查看章望生,章望生被烫得?变了脸色,裤子紧贴腿上,几人围上来?,说赶紧家去换衣裳。   “望生,你先换衣裳,叫南北跟我家去给你拿獾子油。”马老?六说。   章望生把衣裳解开,露出青白的胸膛,他一路走,一路皱着眉头,迎面碰见打娘家来?的雪莲,下意识拢衣裳。   “望生?你怎么啦?怎么衣裳都湿了?”雪莲挎着个篮子,一眼就瞧出他不对劲。   章望生想掩饰,可雪莲已经到跟前了,她一看他的手,声音急了:“呀,这是叫什么烫着了吧?傻子,拿凉水冲了没?”   她瞧人的眼睛,含了一汪水似的,又很像月光,章望生避开这样的一双眼,说:“不要紧的,南北跟六叔找獾子油去了。”   雪莲这时看他好像还是当年的感觉,她拽住他手臂:“六叔也是个不靠谱的,都不晓得?先拿凉水冲,哪有上来?抹獾子油的,走,到我家去,我给你弄。”   章望生已经红了脸,避嫌的意思,说:“雪莲姐,真的不要紧……”   雪莲想起什么,她松开他,看了看他,章望生一下就能明白其中含义,心里?觉得?不忍,想说点什么,雪莲开口道:   “你赶紧回家,拿凉水先冲冲,我给你送獾子油。”她说完,挎着篮子疾步走了。   章望生疑心自?己刚才伤她好意了,心中内疚,到了家,把衣裳脱了,沸水烫过的地方,全都红了,火辣辣地疼,皮肤变得?很脆弱。   太阳照在院子里?,他赤着上身,一舀子一舀子地往后背,胳膊浇凉水,水激得?人一阵颤抖,水珠子顺着年轻充满光泽的脊背,断续滚下去。   有人叩门,他以为是南北跟马六叔,就这么赤着过去,一开门,见是雪莲,章望生觉得?很冒犯,月槐树光膀子的多了去了,尤其是夏天?,还有六七岁还光着腚满街跑的,都没觉得?不好意思,章望生对裸露身体有羞耻感。   “南北拿獾子油回来?了吗?”雪莲也怔了下。   章望生尴尬说:“我以为是南北回来?了,雪莲姐,你等?一下,我进屋穿……”   雪莲见他又羞又窘的,跟大姑娘一般,噗嗤笑?道:   “这有什么,拿水冲了吗?”   她一笑?,露出齐垛垛的牙齿,雪白剔透。   章望生点点头,雪莲便很大方地叫他背过去:“治烫伤就得?獾子油,依我看,六叔家未必有呢,自?打八福小子没了,他没再?打过东西。”   章望生不知?怎么拒绝她,他其实喜欢雪莲姐,像雾那样的喜欢,看不清,说不明,但理智告诉他,应该拒绝。   “雪莲姐,等?南北回来?,她也能给我擦药。”   雪莲幽幽叹息了声,她没说话,章望生被她这声叹息弄得?心乱,他不知?怎么的,又背过去了身子。   “这么一片,真是……”雪莲瞧见他肩头红红的,忍不住问,“到底怎么弄的?”   章望生便简单解释两句,雪莲气骂道:“李大成?不是个东西,他就是坏,天?生的坏胚子!”   她是真心疼章望生,李大成?什么狗玩意儿,欺负望生,欺负他家里?没人。她想起章望潮跟凤芝来?,有些恍惚,时间可真快,好像找凤芝学剪鞋样子是昨天?的事,转眼她的丑丑都几岁了……   雪莲很轻柔地给他把油抹开,手指走到哪儿,油就晕在哪儿,日头把紧实的皮肉照出亮汪汪的光来?,她心里?忽然跟着一颤,手底这样好的后生,不知?什么时候天?地时令给他的男人气息,这样的浓郁,扎眼,就在手底下,不是梦,是切切实实的。   她觉得?寂寞,说不出的寂寞。   狼孩走后,雪莲一直觉得?心里?空落落的,上不着天?,下不沾地,她不晓得?那叫什么。现在她晓得?空的是什么了,鬼使神差的,那股完全压不住的劲儿上来?,雪莲低头,嘴唇贴在了他微微凸起的肩甲骨上,很轻地亲着。   章望生几乎是一瞬间就清楚那不是手指,绝不是手指的触感,他本能地颤了一下,想要回身,雪莲忽然抱住了他。   “望生……”雪莲低声喊他,“好弟弟,叫我抱一抱你吧。”   她祈求地说,甚至都不晓得?自?己说了这么一句话。   章望生黑睫毛微微抖着,女人柔软温暖的身体带来?的感受,叫人意乱神迷,从未有过的,他像吃了惊的兔子,嘴里?说不出话来?。   秋风把月槐树的叶子,簌簌剪掉,落出了声响。   那么点动静,章望生听见了,他觉得?心咚咚乱跳,浑身都热热哄哄的,觉不着疼,日头透过萧疏的枝干刺到眼睛上,他好像突然醒了似的。   “雪莲姐,别?这样。”   章望生转过身,他脸上留着醉红,雪莲呆呆看了他片刻,猛得?伏到他肩头,哭了起来?,她不清楚自?己哭什么,就觉得?心酸,酸得?要命。   她越哭越伤心,把章望生也哭得?不知?该怎么办了,既没法抱住她,又没法推开。   他就让她这么靠着。   章望生听出了她的痛苦,他为此?而感到痛苦。   大门又响了,似乎一下惊动了两人,南北推开门,见雪莲在,一脸全是泪,再?看章望生,她好像明白了什么,忽然觉得?一阵愤怒,大声问:   “你们在干什么?!”   她不去看雪莲,只气冲冲瞪着章望生,那双眼睛里?,分明在急急要着答案。 第27章   “南北,你回来了?”雪莲看出她生?气,喊了一声。   南北眼睛睐过去,才?多大的人,那一眼不知有多冷清。雪莲见她这?样,便说:“我路上碰巧见着你三哥,来给他送獾子油。”   她把獾子油搁下,“记得每天给你三哥搽油。”   南北讥诮道:“不劳你费心了,雪莲姐,青天白日太阳都没?下去呢。”   雪莲不会跟她争辩的,看了眼章望生?,把大门带上,就这?么走了。   獾子油不是家家都有,马六叔家没?找到,本来说去狼孩家看看,南北死活不肯,找了几家,竟扑了个空,马六叔劝南北不要那么倔他去狼孩家找,叫南北先?回家的。   可没?想到,人早都跑家里来了。   章望生?面对南北,没?有慌张,他觉得没?什么好解释的,她长再高,他也是拿她当小?孩子,这?样的事,小?孩子没?必要了解。   他那后肩上油晃晃的是什么?分明是獾子油!南北感觉受到了严重的背叛,不止于此,雪莲姐随便叫男人摸她屁股,她不配给三哥搽油。   “你是不是跟她搞破鞋了?!”   南北脸通红,被?怒火烧的。   章望生?穿上背心,见她两手空空,说:“跟谁学的这?种话??你明白你说的这?些蠢话?什么意思吗?”   他很反感她一个十来岁的小?姑娘,也跟旁人学,特别庸俗,没?意思。   南北不大明白搞破鞋要怎么搞,反正是不好的,是男人跟女人做不要脸的事,她气得眼泪汪汪:   “我看见你俩抱一起,我一推开门,你俩就分开了,还说没?搞破鞋?”   章望生?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,他见她要气哭,忽然觉得好笑:   “你小?孩子家,哪来那么大怨气,雪莲姐给你做布拉吉那会儿,你高兴得很。”   南北大叫:“我不是小?孩子了,我长大了,你爱上雪莲姐了是不是?她是个寡妇,跟其他男人乱搞,你不嫌丢人吗?”   章望生?不笑了,变得严肃:“你懂什么叫乱搞?你看见了?我之前教你念书?,告诉你做人不能人云亦云,你都忘了。”   真虚伪,南北恨恨瞅着他:“你说眼见为实,我看见了,你少东拉西扯,你就是看她漂亮,想跟她搞破鞋,她没?了汉子想偷人……”   “南北!”章望生?喝住她,他有些震惊,她都是打哪学来的这?些话?,他一直还把她当小?妹妹,可她长胳膊长腿,嘴巴也变得锋锐又?恶毒,他非常不能理解。   “那你说,你为什么跟她抱一起?”   章望生?沉默,他把獾子油收好,南北还追他屁股后头问?,章望生?像是思考了很久很深,才?告诉她:   “我没?跟雪莲姐抱一起,你看错了,你刚说,她是寡妇,对,嫂子也是寡妇,寡妇总比旁人日子要艰难得多。雪莲姐那会心里难受,忍不住哭了,她靠我身上,我总不能把她推开。”   这?些话?,他说得很坦然,他想,南北兴许能明白一些,说一说也好。   “你爱雪莲姐是不是?”南北像是什么都没?听见,她小?小?的心里,全?是嫉妒,少女的嫉妒心像野草那样强韧,筋骨紧紧扒着,谁都薅不起来。她还记得娜塔莎的吻,她甚至怀疑,两人已经亲嘴了,像书?里那样。   章望生?否认:“我不爱她,你不要再瞎想了,也不要到处胡说,我还得上趟山,料理吴大夫的事。”   他匆匆出门,留南北一个人坐院子里,日头晒着她,凉凉的。等到黄昏,天边烧起粉色的云,烧得人心烦,大雁成群结队过去,南北抬头瞧着大雁,直到它们很快变作小?黑点?,消失在云里。   连大雁都有伴,南北想知道它们去哪儿,当大雁真好,能看见山,能看见海,肯定还能看见城市,她痴痴地望着天尽头,脑子里有许多许多的想法。   她小?时候,三哥时常抱她,不晓得哪天开始,三哥不再把她抱在膝头,怀中。兴许是她个子长高了,那么大一个人,杵怀里手啊脚啊都没?地方放,可她再高,能高过雪莲姐吗?   南北又?想到这?个事上头了,非常痛苦,她想哭,想发疯,有种走到悬崖边边的感觉,三哥心里有别人了,她敢肯定,他说不定会娶雪莲姐,生?个娃娃。她就谁也不是了,她算哪根葱,她得躲一边儿去,是个小?可怜,没?人要的,还得继续流浪,要饭,吃了上顿没?下顿……这?都不知最重要的,一想到章望生?不再是她一个人的,他那些好,都要给一个女人,一个孩子,南北觉得胸口|活生?生?挣开了,滚滚地淌血。她的心啊肝啊,全?都在外头,没?人看见。   这?些念头,一个黄昏就疯长个不停,长满了脑子。   章望生?晚上抱回来一只大雁,他在山脚,瞧见它往下慢慢地坠,最后掉草丛里,这?是只伤雁,落了单,特别可怜。几个劳力本来说晚上吃大雁,章望生?给带家来了,他刚葬了吴大夫跟黑子,不好受,见那大雁哀哀躺衰草里,残阳照着,打定主意一定弄家来。   “南北?”章望生?见家里黑不隆冬,没?点?灯,连喊了两声。   他白天凶了她,觉得不该,又?觉得她小?孩子肯定很快会忘了,因此,进屋来想跟她说说话?,都是一家人,还能结仇不成。可屋里也没?南北,章望生?只好放下大雁,出来找她。   外头凉了,黄昏时分的雾霭慢慢散去,天上东南角的灶王星变得明显,秋味很重。章望生?见人就问?有没?有看着南北,谁告诉他一声,南北在几个知青那里玩儿。   南北在刘芳芳屋里听收音机,她坐那儿,一边听,一边帮刘芳芳打毛线团,两只手早就酸了。章望生?来找她,跟知青们说几句话?,叫南北回家。   月槐树全?是秋的味道,一呼一吸,秋天好像咽肚子里去了,冰凉凉的。南北在他身后走,不吭声,章望生?主动找话?说:   “收音机里都听了什么啊?”   “没?什么。”   “我捡了只大雁,它膀子受伤了,咱们吃完饭一块给它看看。”   “我不会。”   章望生?听她很淡漠,气氛僵冷,便笑着说:“我也不太会,咱们养它一段时间,估计能恢复的,就是不好追队伍了,说不定得养到明年开春,回家先?给它做个窝。”   南北道:“随便。”   章望生?轻轻弹了下她脑门,刚想说话?,南北一下躲开,捂着脑袋大叫:“你有病吗?”   她这?么大反应搞得他一愣,南北被?这?动作激怒,这?是逗小?孩的,她恨章望生?把她当小?孩子,所以才?能肆无?忌惮忽视她的感受,大人就是这?样的,他也不例外,可他也不是很大很大,南北越想越烦,一溜烟先?跑了。   两人这?么紧张又?尴尬地过了几天,章望生?一找她说话?,她不是不搭理,就是发脾气。最后,弄得章望生?也很疲惫,不再管她。   秋收是黄了,公社都垂头丧气的,说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。书?记给大家打气,说再难,也难不过五九年,就算难到那个份上,拄个棍,拿个粗瓷碗,照样能有条活路。   社员们还是担忧,说,真要是那样,到时不叫人出去,那可愁死人了。   书?记说,叫出去,叫出去,我不怕丢脸。   月槐树的叶子,慢慢掉了,北方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落叶。风大起来,叶子在空中飞着,舞着,很有些美?感,凄凄的美?,可月槐树的人们不会看见。   学校暂时停课,南北便每天耧叶子。她老?听人叹气,听人说收成的事,豆秧子都死了,她有时去地里想捡几粒豆子,非常难,小?孩子们都在那寻寻觅觅,像老?牛一样勤恳,可谁也没?得着豆子。   小?孩子就围在一起烤蚂蚱。   南北远远看着,她已经不感兴趣了,她不再沉迷于小?时候喜欢的事,她坐在田埂上,任由蚂蚱从她脚上蹦跶过去,也不去捉。布拉吉早穿不着了,月槐树的人,现在也没?心情看谁穿的漂亮。   树叶还在飘零,南北想,自己?也像叶子,不晓得会被?风吹哪儿去。她原先?的伙伴们,都长高了,在山野碰着,问?到底谁当她嫂子。   “我没?有嫂子。”南北冷漠说道。   “你是想叫马兰当,还是雪莲当?”问?的人挺认真,“雪莲长得俊,马兰家能吃好面馍馍,看你三哥是要面子,还是里子了。”   南北背着粪箕子,日头打到脸,雪一样反光,她原本圆圆的脸蛋,不晓得什么时候,变长了,头发也黑起来,多起来,冷脸的样子像刀子乱闪。   “我三哥什么都不要。”   “指不定你三哥都想要呢。”   说话?的几个人,站在那儿笑。   她清楚,肯定人家把这?事议论烂了,章望生?长成了十里八里有名的俊后生?,有人想说亲的,可一听他家里成分,还有个拖油瓶,就犹豫了,都在观望。   一连几天,章望生?晚上都回来很早,两人几乎不说话?,他就坐油灯下,先?弄账簿子,再看会儿书?。南北坐得离油灯远,章望生?说:   “把眼睛看坏了,过来坐。”   她说:“我想坏,我就要坏,我瞎了正好。”   章望生?知道说不通,没?勉强,继续看自己?的书?。他看的是《青春之歌》,讲的学生?故事,他读着读着就意识到了自己?的“反|动”,他对那些口号、热情激情,并不太感兴趣,慷慨的陈辞并没?触动什么情绪,他对这?种青春,似曾相识,又?觉得很陌生?。   总之,这?个书?他不会深读,也没?什么探究的价值,章望生?有些失望,不过书?有对比,才?清楚哪些是更好的,值得思考的。   同样失望的,还有南北,她见章望生?一言不发只守着灯做他自己?的事,特别失望,看吧,这?才?哪儿跟哪儿,他就不在乎她了。他白天在干嘛?他一定跟雪莲姐偷偷幽会,他从她那里得到了快乐,满足,再也不需要自己?了,自己?本来就是多余的。   南北半张脸都藏在黑影里,她觑着章望生?,等着他,可他真够狠心的,一眼都没?再瞧过来,他真的爱上雪莲姐了。   这?样的念头,开始日日夜夜折磨起南北,她走到哪儿,都觉得人用一种可怜的,又?讥讽的眼神看着她。   直到这?天,雪莲上门来送两瓶酱豆子,这?是凤芝给的,两人娘家离的近,碰巧了,凤芝便托雪莲捎过来。   章望生?再见雪莲,不大自在,他身上因为烫伤,正在掉皮,露出新的粉嫩的皮肤,斑斑驳驳,看着挺吓人。雪莲也不去瞧他眼睛,只看手背说:“这?是快要好了,再熬一阵,慢慢还能变成原来那样。”   章望生?接过酱,不知该说什么,只能问?嫂子近况。   “她记挂着你跟南北,你也清楚,她有了娃娃,不大方便来瞧你们,可心里一直惦记你俩的。”雪莲语速很快,瞟了眼他的手,问?道,“身上还疼不疼了?”   这?句声音往低了走,语气温柔,像是太阳突然躲进了云层。   章望生?脸又?是一阵滚烫:“不疼了。”   雪莲便冲他笑笑,两人一时没?了话?,又?没?人先?说走,气氛变得黏黏糊糊,有些奇怪。   最后,还是章望生?先?开的口,说要做饭。   酱豆子倒进碗里,还夹杂着萝卜片,滴几滴芝麻油,特别下馍,一个劳力吃十个都不见奇。章望生?和面,蒸了一锅杂面馍馍,南北背着柴火回来时,他在揭馍,滚烫滚烫的,揭一个,就得吹下手指头,蘸一下凉水。   “洗手准备吃饭了。”   章望生?见她面无?表情把柴火放下,又?面无?表情坐饭桌前,找个话?说:   “有件事,我在想要怎么办,就是吴大夫留下的那些东西。”   南北说:“你爱怎么就怎么,不要跟我说,我一个小?孩,懂个屁。”   章望生?被?她冲冲的语气搞得很尴尬,便不再说这?个,把酱豆子推她跟前:“你尝尝这?个。”   刚出锅的馍馍,抹上酱,别提多好吃,南北暂时忘记不痛快的事,一口下去,非常满足,她问?道:“你打队里弄的吗?”   章望生?当会计后,有时会额外从队里分点?东西。   “嫂子自己?晒的吧,托人带来的。”   南北跟狗一样,一下警觉起来:“托谁带的?”   章望生?迟疑了下,说:“雪莲姐。”   南北忽然把筷子一扔,感到厌恶,同时认定章望生?肯定撒谎了。   “我看这?根本就是她的东西,你要她东西了!”   章望生?觉得她简直在无?理取闹,捡起掉落的筷子,说:“你要是不想吃,就别吃了。”   南北虎虎盯着他:“你还说你不爱她,你心虚!”   章望生?累一天,有些倦怠:“好,我心虚,你能不能别一天天地找事,咱们好好过日子不成吗?”   “好不了!”南北叫起来,“你想跟她一块过日子,你想跟她睡觉,生?娃娃,你说你是不是?”   章望生?被?她直白的措辞弄得脸红,但语气很冷静:“是呢,你到底还吃不吃了?”   南北一下绝望了,他承认了,真不要脸,他一点?也不臊得慌,一切都是真的了!   “不许你跟她搞破鞋!”南北没?哭,脑子像是被?血冲了,只管大呼小?叫。   章望生?不再搭理她,他一个人吃着馍馍,喝着红薯饭,南北见他这?样镇定,牙背咬得喀喀响,她一扭头,跑进了原来章望生?住的西间屋。   章望潮夫妇原先?住的那间东房,换章望生?住着,毕竟里头死过人,章望生?怕南北害怕,就叫她睡自己?原先?的床,她大了,已经不合适再跟他一起睡。   南北爬到床上,才?哭起来,透过窗棂能瞧见星星亮得很,她一脸泪,星星都模糊了。她等他来安慰她,等他来保证,可统统都没?有。章望生?吃了饭,洗刷后,把馍馍放灶台的大锅里,锅里还有热水。   她要阻止这?个事,她痛哭流涕地想,雪莲姐什么人?是破鞋,是人都瞧不起的,以后人也要瞧不起他!   南北努力说服自己?,是因为这?个理由,她要干件大事,叫他晓得自己?的厉害,叫他晓得跟雪莲姐好是不能好的!   她这?么想着,脑子里很快就清楚该怎么做了,她一点?都不害怕,相反,还相当的兴奋,激动,她要让他肠子都悔烂,让他痛苦死。 第28章   这一夜,是?不要?睡了,星星不睡,冷风不睡,南北被火一样的念头烧着,她也睡不着。她从床上跳下来,趿拉着鞋,翻自己书包,章望生说了句:   “馍在?箅子上,你饿了起来吃。”   南北置若罔闻,她不是?吃个馍馍,吃个酱豆子就能好的,可章望生不清楚,他只晓得?跟寡妇搞破鞋,南北恨恨想。她跟小时候不大一样了,什么捉知了猴,吃生鸟蛋,比谁尿得?远……这些她统统不爱了,有一点却没变,就是?她的爱意?和恨意?,来的还是?那么迅猛,浓烈。   章望生见她拿了纸笔,蹭蹭蹭跑回东间,他看着那个方向,发了会儿呆,又继续低头看书了。   他完全不晓得?一个少女的世界,正在?发酵着什么。   “我要?这个灯。”南北又跑出来说,章望生笑看着她,“你想干什么?再点个灯浪费,过来跟我一块儿坐。”   南北说:“你不是?獾子油多吗?拿獾子油点灯啊,这个灯给我。”   章望生听她阴阳怪气?的,不想吵架,说:“拿东间去?吧。”   南北毫不犹豫把灯端走了,八仙桌上黑下来,章望生坐在?黑暗里也?不晓得?在?想什么,大约过了会儿,他像是?想起什么事,出了堂屋,到东间窗户那,说:   “我到六叔家有点事,你困了先睡。”   他一定是?偷偷跑出去?跟雪莲姐约会去?了,一定是?的,南北心里跟叫北风吹透了似的,她一个人,茫然地坐着,听到外头远了的脚步声,从?外头挂门的响声,声声可怖。她有些慌神,像是?被抛弃了,二哥死时,她只觉得?伤心,嫂子走时,她也?失落过,但都比不上此?时此?刻,屋里非常安静,安静地叫人难受,南北提着马灯,走到院子里看那只受伤的大雁,大雁的膀子给剪短了,方便上药,养伤,它静静呆那像是?什么烦恼都没有。   南北又回到屋里,站了片刻,她突然把衣裳脱掉,脱光了,人冻得?瑟瑟发抖,皮肤上起鸡皮疙瘩,她举高马灯,端详着自己幼小的乳,细细的胳膊,细细的腿,离一个女人还远得?很,她一想到雪莲姐的样子,嫉妒的要?发疯,一天,不,一秒钟都等不及似的,想赶紧长成个女人。   屋里只剩她自己了,南北把衣裳一件件穿上,手有点颤,她用二哥留下的钢笔,开?始写举报信。信写的格外详细,什么抱着了,亲嘴了,她对搞破鞋这个事能想象到哪儿,就写到哪儿,好像亲眼所见,写的活灵活现。   因为心情激愤,字写得?特?别大,特?别用力,纸都快给划拉破了。一气?呵成后,南北又仔细读一遍,看有没有错字,要?是?有错字,那可太对不起这么一封举报信了。   检查完,南北把信小心翼翼收好,可章望生还没回来,这让她更?觉愤怒,他连家都不想回了,会去?哪儿呢?秸秆垛里?山坡上?反正哪儿没人就去?哪儿,南北被想象折磨得?奄奄一息,她太痛苦了,她躺在?床上翻来覆去?,什么时候睡着的不清楚。   只晓得?早上起来,锅里有热饭,热馍馍,章望生已经把衣裳洗了,晾了一绳子。她趴窗户那瞅几眼,章望生正好回头看,笑着问:   “饿了吧?”   南北啪一声把窗户关了,他看起来真高兴!   到底高兴什么呢?是?女人给他的高兴,不是?她,他很快就会为了这个高兴,忘记她的存在?,冯长庚说的对,她压根不姓章,冯长庚也?讨厌,都讨厌,南北大清早就想哭,她姓什么名什么都不晓得?,就算死,也?是?孤魂野鬼,天天荡在?野草里,荒地里,没人认得?。   章望生昨晚回来时,南北已经呼呼大睡了,她好像哭了,眼睫毛上残留着泪,小脸红红的。章望生盯她很久,心想为着雪莲姐的事,叫她这么伤心,很不值得?,可他又不太清楚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?,讲道?理也?不懂,脾气?越来越臭,他甚至希望她一直是?六七岁的样子就好了。   他坐床沿,弯下腰,在?她脸蛋上亲了亲,她才是?他的,理所当然的那种感觉,这种感觉让他平静,心灵上得?到安宁。章望生守着她坐了好半天,灯油虚耗了,他想着怎么跟她和解,叫她不要?再乱发脾气?,还像从?前多好。   可显然,南北是?个倔驴,章望生对着那扇闭上的窗很无?奈,他说了句“我先去?队里”又等了片刻,见没动静,朝门口?走去?了。   社员们蹲地头守着收音机,等天气?预报,谁说了句李奶奶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,就躺床上。大家对这个事,说两句过去?了,不放心上,谁要?活要?死,都不是?最要?紧的事,最要?紧的是?庄稼。   晌午的时候,有人在?场里发现了大字报,上前一瞧,不晓得?写什么,便喊人来看,这一看,很快都晓得?是?怎么回事了。   这可了不得?,李大成看笑了,有意?思,真他娘有意?思。   马兰急急忙忙来找章望生,他正在?算种子的数量、钱数,马兰见他坐那端端正正,什么还都不知道?呢,急得?一把夺了他的笔:   “章望生,你可真能坐得?住!你被你妹妹举报了!”   章望生抬起了脸,没反应过来。   马兰脸色很难看:“你跟雪莲的事,现在?人都知道?了,你快去?看看吧!”   场里挤满了人,章望生一来,人都很有兴味地瞅他,话音小了。他穿过人群,肩膀蹭着肩膀,艰难过来,看了看大字报上的内容,认得?字迹,却没办法跟南北放一块儿想。   章望生看了好几遍这个大字报,心中?非常茫然,是?南北吗?真的是?她吗?可她,她为什么要?做这个事儿呢?   马兰在?身旁问了他些话,他一句都没听见,气?得?马兰搡了他两把,叫他说话,章望生还是?沉默,人都看着他,他回到办公室,坐下继续算账。   这事儿传得?很快,章望生跟寡妇雪莲搞破鞋,而且,这事是?章望生家里大义灭亲,亲自举报,那肯定做不得?假。公社中?学的学生听说这事,火速赶来,找到南北,叫她把大字报弄学校也?贴一份。   南北被几个少男少男簇拥着,大家都夸赞她,说她不愧是?贫农出身,思想觉悟就是?高。南北是?流浪过来的,要?饭的,被所有人默认了出身贫农,根正苗红。她这个事迹,得?宣扬,得?表彰,得?号召所有人学习。   人声嘈杂,南北第一次被这样的声浪感染,裹挟,她有种莫名的亢奋,好像自己真当了英雄。一群人跑到学校,贴上大字报,学生们叫好,所有人都处在?一种类似癫痫发作的狂热之中?,破鞋雪莲的野汉子,一直是?大家的目标,现在?好了,野汉子已经出来了,就是?会计章望生。   斗破鞋,斗野汉子一下成了整个月槐树公社最期待的事,人们忘了荒年的痛苦跟恐惧,心里快活起来。   章望生晚上刚到家,后脚民兵队的人就跟来了,见了他,毫不客气?地说:“章望生,队里叫你过去?问话,抓紧的。”   “问话?”他好像什么也?不晓得?似的。   这人气?笑:“章望生,你装什么呢,赶紧走人,不走的话,别怪我们不客气?了!”   章望生便没再说什么,跟着去?了,公社的干部都在?,还有几个人。他大致扫一眼,灯光昏昏,也?没太瞧清,等看见南北,章望生的目光才停下来。   他用一种很混沌很惘然的眼神看着她,南北目光炯炯,指着他:   “马书记,我说的都是?实?话,我亲眼见他跟雪莲抱一块亲嘴,就是?那天,马六叔找章望生办吴有菊的后事,就是?那天,我一回家就看见了!”   “南北,”雪莲叫起来,她也?在?,原来她也?在?,章望生看了看雪莲,雪莲气?得?眼睛喷血,“你,你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坏!”她扑过来,像是?要?打南北,李大成把她胳膊攥住了,“嗳嗳嗳,怎么着,想打证人?”他一把将?雪莲甩出老远,雪莲气?哭了,鼻涕都流出来。   马书记皱着眉,显然是?对章望生非常非常失望,他问:   “章望生,你妹妹都瞧见了,你怎么说?”   章望生像是?没听见,他沉默着,看向南北,好像头一回见到这么样一个人。南北扬起脸,两眼倔强,心里升起强烈的报复的快感,叫你不在?乎我,叫你跟人搞破鞋,她不无?快意?想道?。   “章望生,说话,是?你先勾引的雪莲,还是?雪莲勾引的你,你俩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,一共搞了多少次?都在?哪儿搞的!”李大成跟发射炮弹似的,咄咄逼人问话,“马书记,今天夜里不能叫这两人回去?,得?把他们关起来,写材料!”   马书记觉得?这话有道?理,叫人看着他们,必须写材料认罪。   至于南北,她可以先回家去?了。   月光那样亮,冷冷清清照着人家,照着荒芜的平原,南北踩着影子,回到家,她把门闩上,忽然觉得?有点害怕,白天的火灭了,她又觉得?有点冷,她从?没一个人这样呆过,原来,夜晚这样长。   她不晓得?章望生怎么想她,看她,她只想叫他后悔。   这一夜,章望生当然没有认罪,他一个字没有写,民兵便过来打他,把他揍得?嘴淌血,眼也?肿了,因为烫伤没复原的皮肤,很快又烂掉。   马老六想拦着,李大成立马问他是?不是?跟反动分子一路的,马老六便不说话了。   这样到了第二天,雪莲也?被绑起来,李大成亲自绑的,一个破鞋,自然要?绑紧些,她那细腰,大屁股,这么往紧勒一分,就显一分,怎么显,怎么勒,好叫人看看她是?怎么发骚的。   雪莲又哭又叫,挣扎得?厉害,后来,没了力气?,只剩一脸的泪。   来了个妇女主任,把雪莲的头发绞了,绞成狗啃的一样。   李大成又亲自糊了两个尖高帽子,一个戴章望生头上,一个戴雪莲头上,两人脸上被涂了油彩,拉到场里,马书记通知社员们来开?会。   民兵手里拿着红缨枪,压两人上台,枪往膝盖窝一捣,两人都扑通扑通跪着了,章望生脖子上挂着“野汉子章望生”几个字,雪莲挂着“破鞋雪莲”,两人已经有些麻木了,他们没办法睡觉,不让吃饭,刚开?始还在?愤怒,抗争,最后破罐子破摔了,身体?太痛苦,任由人摆弄了。   黑压压的人群,一下骚动起来。   李大成说:“乡亲们,咱们能不能叫乱搞男女关系的两个畜生,坏了咱月槐树的名声?你们答应吗?”   社员们高呼:“一千个不答应,一万个不答应!”   南北也?在?,她盯着章望生,他在?台子上耷拉着脑袋,才一天一夜,她也?就不认得?他了,她一边跟着人喊口?号,一边流眼泪,说不清是?怎么回事,她喊的嗓子都哑了,直到人都不喊了,她的声音冒出来,一遍又一遍:   “一千个不答应,一万个不答应。”   台子上,章望生这才慢慢抬起脸,他脸叫人揍的全是?伤,眼皮肿得?厉害,只剩一条缝了,他看向南北,那么多人,一下就找到了她,看见她通红激动的小脸,亮闪闪的眼,两人这样对视了片刻,章望生又垂下了脑袋,像那只受伤的雁。 第29章   几个知青也在,李崎刘芳芳他们对此不觉得新奇,可乡下的斗争同样?很严峻,他们心里的某些东西?早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破灭了,消失了,混在人群里,更像看?客,一点都不激动。因为章望生算是熟悉的人,李崎心里不大是滋味。   他跟刘芳芳说了几句话,刘芳芳不爱回应,她只?想回家,回到城里去,还做着?这样?的一个梦,因此,月槐树的事,她不愿意?掺和,也不轻易发表看法。   一连关?了三天,又拉到场里跪了三天,两个人都被弄得要生不生,要死不死,但始终没一个人写认罪材料。李大成咬牙切齿骂这两个比茅房石头?还硬,说要动真家伙,非得套出话不成。马老六跟书记说,按李大成的弄法,真弄死了人,上头?也要查的,马书记斟酌了下,问他那要怎么办。   马老六说,关?也关?不出什么,晚上叫回家吧,白天该劳动劳动。   月槐树的人看?南北是另种眼?光了,这孩子有大毒。李豁子的说书队隔了这么好几年,又到了月槐树。社员们说,今年可来的不是时候,收成那么差,你们把嘴皮子说秃皮,也没粮食给呐。   李豁子讪笑,说这一路来晓得晓得,随便给口饭就成。   随便给也没有。   说书队落脚在玉蜀黍堆里,人给不给,都得把这故事说起来。   场里要用来斗章望生跟雪莲,没空给他们,李豁子问一个社员,章望生是不是当?年章老师的弟弟,社员说就是他呀,都长成个后生了,弄啥不好,跟一个寡妇搞破鞋。李豁子不说话?,他那双空洞一般的眼?,什么都看?不到,又什么都看?得见。   说书队去了小?学校,南北瞧见李豁子他们,这群人,更老了,老得没法看?,好像一年就能?老十岁,这几年老了几十岁。   她想起第一次见说书队的那个晚上,是有月亮的晚上,那样?皎洁,地上像铺了银子。南北站在路边,见说书队的瞎子们,一个挨一个,拄着?棍,笃笃笃,笃笃笃,李豁子领头?,没人要听他们的故事,可他们还是往小?学校去了。   场里,章望生跟雪莲又被?押上去,他已?经非常憔悴,比雪莲还要憔悴,身上到处烂,烂的伤口面积越来越大,整个人,看?着?就像患了什么重病,要死的样?子。   南北回到场里,人都看?向她,密密交谈着?什么。南北不去看?任何人,只?看?章望生,她有些害怕了,章望生已?经几天没回家,她不晓得他这几天夜里在哪儿睡,怎么吃饭,她也没再听过他的声音。   他甚至头?都没再抬起过一下,就那么耷拉着?,一直耷拉着?。   南北想叫他回家了,他会死吗?这个念头?跑进脑子里,吓她一跳,她想叫这个事就先这么着?吧,章望生得回家,他身上都烂成那样?了,可吴大夫也死了,没人给他看?伤,南北一动不动盯着?台子上的章望生,忽然扭头?从人群挤了出去。   月光光,照四方,她也不晓得往哪儿走,无处可去,没了章望生,她往哪儿去都成。南北一路走到小?学校,她小?时候念书的地方,就只?有说书队的人在。   李豁子问:“有人来了?”   他耳朵敏锐得很。   南北没接话?,坐在月亮地里,她想起章望生带她来听书,嫂子给李豁子送南瓜送馍馍,二哥也还在……想着?想着?,她忽然就大声哭起来了,她哭什么,说不清楚,章望生还在场里,这不是她想要的了,她也不晓得事情怎么就成这样?,回不去了,可她接下来要做什么,她也不清楚。   李豁子摸索着?过来,问道?:“你是谁家的女娃娃?”   南北哭着?说:“章家的。”   李豁子说:“章老师家的?”   南北哎了一声,眼?泪流嘴里,咸咸的。   李豁子问:“闺女,有不痛快的事啊?”   南北哭得更响。   李豁子说:“你一个小?闺女,肯定是遇着?不痛快的事了,莫要哭,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,听完就回家去吧。”   南北不想听故事,她只?想要三哥。   “我没有家……”她哭得肝肠寸断,“我不是章家的人,我没有姓。”   李豁子说:“不是章家的?哦,章老师弟弟出了事,他是你什么人?”   南北鼻涕都糊到嘴唇上边了:“我三哥。”   李豁子说:“我晓得章家为人,你还有个二嫂,都好得很。”   南北忽然哭得更尖利:“我二哥死了,嫂子也嫁人生娃娃了,就我三哥跟我,他叫我给举报了,他在场里跪着?要死了……”   她牙齿咬得乱响,心里难受得不行,说不出来了,不晓得要说什么,脑子混沌。   李豁子听她哭破音,拿褂袖子给她擦脸,南北不要,她只?要三哥给她擦眼?泪。   “我老汉脏,都忘了。”李豁子微笑着?把胳膊又垂下去。   南北喃喃摇头?:“不是的,我要我三哥。”   李豁子清光一片的眼?,叫月亮照得无比圣洁。他双手一伸,摸了摸南北的脸,肩膀,长长叹口气说:“你这孩子,是个伤官人呐,搭错了根骨头?。”   南北不懂,她也不想懂。   “章家人都是正印星,莫要哭了,回家等你三哥去吧。”李豁子空着?肚子,安慰她说,南北听见他肚子咕咕叫唤,抹了抹眼?泪,“家里有馍,你要不要?”   她跑回家去,给李豁子拿了几个杂面馍馍,自?留地的葱老的都开花了,好大一朵,顶头?上,南北给李豁子一行薅了一把葱。   月亮升到中天了。   场里人散去,南北见场里空了,茫茫立了一会儿,慢慢走回家。   堂屋里,章望生回来了,他被?暂时放回家,全身又烂又臭,关?押的社员受不了,马书记就让他先回家。   南北见屋里亮了灯,愣了下,赶忙飞奔过来,果然,章望生坐在八仙桌前,形销骨立,两腮深深凹了下去,胡子也没刮,黑渣渣的长满了下巴。   她扒着?门?框,探半个身子只?露一只?眼?。   章望生也觉得很久很久没见到南北了,除了第一天的那一眼?,隔太久了,他这些天无论是身体,还是精神,都受到了极大的折辱。他头?很疼,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。   他平视着?外面,南北以为他看?到自?己了,慌得一缩头?,心里砰砰直跳。   她站了片刻,又慌慌跑到厨房,烧起热水,箅子上有冷了的红薯块块,不一会儿,炊烟从烟筒直直冒出来,往天上去。   章望生趴八仙桌上睡着?了,衣裳又皱又脏,堂屋里冰冷。   见他趴那,南北小?心翼翼把热水端进来,碗筷摆好,她迟疑叫了声“三哥”,章望生没反应,南北心里直往下掉,以为他死了,急急搡他胳膊:“三哥!”   章望生惺忪着?眼?,他抬起脸,没什么表情地看?了看?南北,南北退后一步,她觉得他可能?会打她,像喇叭班的师傅。   可他看?着?真可怜,太可怜了,他原先多好看?弋?的一个人。   南北嗫嚅着?,想问他身上疼不疼,嘴里却说:“是你自?己要跟我当?阶级敌人的,我给你烧了热水,你快洗手吃饭吧。”   章望生倒没拒绝,他不说话?,手背上皮肤烂着?不能?沾水,他只?掌心碰了水,他身上好几处烂着?,一种很恶心的粉色。南北见状,给他拧干手巾,热烘烘的,章望生简单擦了擦,开始慢吞吞吃饭,好像吃的不是饭,仅仅是维持生存而?已?,一口一口,尝不出好吃或者难吃,全靠本能?,咽到肚里。   南北在一边看?他吃东西?,想了想,说:“我晓得你现在恨我,我这就走,不待你们家。”   章望生还是一口一口极慢地吃东西?,一言不发。   南北捏着?褂襟子,两手不安地绞了绞:“我要是还留你们家,你会杀了我的。”   章望生沉默着?,他始终目光微微垂下,吃那些食物。   南北见他真不理自?己了,哽咽说:“我就知道?,我到底不姓章。”   章望生脑子是停滞的,他太累了,需要休息,他也疑心过,实在想不通,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?她是他最亲的人,他没亲人了,孑然一身,就守着?她过日子,她突然捅自?己一刀,他想不明白,那就不去想了,太痛苦了。   “你想干什么就去。”他很麻木地说了一句,继续吃东西?。   南北下巴皱成一团,他不要她了,她想到这个心肝断绝,见他始终不肯看?自?己一眼?,绝望了。   她也闹不清自?己这个事,做的是对,还是错了,没有之前的笃定,她只?清楚,自?己又要一个人了。   南北走了出去,往哪儿去呢?天上只?有月亮,地上只?有月光。夜都深了,月槐树没了狗吠,没了人声,虫子躲枯了的草丛鸣着?,没有人家亮灯。她往哪儿去呢?南北眼?泪淌了一脸,她迷迷糊糊的,想着?还认识谁,去找嫂子?嫂子有家了。   时令已?经冷起来,零落的庄稼地开始结霜,南北想起小?时候,六岁之前的记忆,不大清楚,光晓得跟着?吹喇叭的一群人,人还揍她,她就跑,到处跑,偷吃的,跑河边趴着?舀水喝,她拉屎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子,像蛐蛐,她一直以为自?己拉蛐蛐,吓坏了,自?己去拽,把“蛐蛐”拽出来。   她到章家后还拉过一次“蛐蛐”,二哥给她买药,买了药就不拉“蛐蛐”了。   即便如此,她都没怎么哭过,就光晓得跑,从南跑到北。月亮也冷,她没任何目标地乱走,又像从前那样?了。平原是没有边际的,她走出月槐树,就害怕了,她不想离开月槐树,一点也不想。   可身后没人找她,南北站在月光里,呆着?不动,四野苍茫,她实在不晓得往哪里走了。   去找李豁子吗?她算来算去,只?有李豁子了,李豁子眼?睛瞧不见,不会用眼?神打量她。   想到这,她又振奋起来,终于不用离开月槐树,她可以先在小?学校过一夜,明天怎么样?,明天再说。   南北一路跑到小?学校,磕磕绊绊,路上摔了一跤,她立马爬起来。   说书队的都睡了,南北就在小?学校门?口的大树下面躺了一夜,脸上,头?发里全是土。等第二天,有人路过,见到了她,说:   “哎呦,南北,怎么在这就睡了,叫章望生赶出来了是不是?”   南北眯着?眼?,还有些虚晃,她听这话?跟叫鬼圪针扎了似的,破天荒地没吭声,没跟人吵。   这人还在打趣她:“章望生不要你了,你跟说书队走吧,你那小?嘴平时不是能?说会道?的吗?正好,一群瞎子缺个长眼?的带路。”   路过的人都在笑,南北看?着?他们,他们都是大人,就这么哈哈笑着?远去了,她悲愤地攥紧拳头?,眼?泪汪汪的。   章望生确实没找她,一夜都没来,南北不晓得他睡一觉好些没有,想回去看?看?,又没脸,人都没来找自?个儿。   可我的东西?都没带呢,要走,我也把我东西?收拾好,她又给自?己找了个借口。   靠着?这个借口,她跑回了家。   章望生休息一夜是有了点精神,他睡得很沉,队里罚他每天扫厕所,他起来就得出门?。   两人在门?口碰上,章望生已?经换了衣裳,这个季节,袖子却还挽着?,因为手臂上伤口烂着?。   南北脸上是石子硌的红印子,头?发也乱了,眼?睛有点肿,她愣愣看?他一眼?,章望生胡子还没刮。   “我拿我东西?。”南北心虚地开口。   章望生漠然看?她一眼?,反应很迟钝。   他心里想,谁爱怎么样?就怎么样?吧,他只?觉得疲惫。   “你去干嘛?”南北问道?,一直往他身上瞟。   章望生说:“扫厕所。”   南北心里难受起来,她问:“是李大成叫你扫的吗?”   章望生不想说话?了,点点头?,往前走去。   南北犹豫了下,跟上去说:“那你晌午回来吃饭吗?你还要写材料吗?”   章望生脚步不停,也不说话?,南北还在追着?说:“我晌午给你做饭。”   他终于停下来,端详起南北,她正一脸讨好又好像有点赌气的表情,说不出的矛盾怪异。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,灰头?土脸,脏兮兮的。   “你让我清净清净。”   他还处在迷惘之中,该怎么面对她?她好像跟没事人一样?,嘴巴说个不停,他怀疑这个女孩子压根没长心。   章望生又自?顾往前走了,他想起小?住儿,想到坐在石头?上的小?娃娃,等他去抱她,他想小?住儿想得厉害,忽然泪流不停。 第30章   厕所非常脏,公社只叫章望生打?扫,雪莲被?罚去挑土,两?人这样一来很少能再见到。章望生因为南北的缘故,觉得对不起雪莲,雪莲起先很怨南北,见章望生被折磨得不像样子,心里很痛苦,他?应该跟他?二哥一样,当个文?化人的,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迷了心,便不会?发生后来的事。   但繁重的体力?活,叫人没多余力气思索什么。章望生每天要起很早,忍着恶臭,必须把厕所打?扫得一点异味也没有,他?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沾到粪便,有感?染的苗头。   过了这个糟糕的秋收,学校开学,南北变得郁郁不乐,她不怎么跟同学说话,老师不晓得从哪弄了套习题集,天天抄一黑板,可能这题目有些难,很多人说不会?,南北解的很快,冯长庚也是,班里只有他?俩对这些?题目游刃有余。   “你还跟着章三哥过?”冯长庚见她放学不走在那抄最后一题,问?了一句。   南北心里烦躁,说:“我不跟他?过,还能跟你过不成?”她快速合上本子,收拾进书包。   夕阳是冷的,公家厕所每天早上会?结一层薄冰,黄黄的尿液在冰下清晰可?见。南北一想到这些?,直犯恶心,她清楚章望生每天在做什么。她走在冷掉的夕阳里,觉得喘不动气。   冯长庚默默跟在她身后。   南北突然扭头:“你跟着我干嘛?”   冯长庚说:“谁跟你了,我是回?家。”   南北哑口无言,她踢了一脚路边的小土块。   冯长庚看着她背影,开口道:“我也举报过我爸,为了跟他?划清界限。”   南北有些?吃惊,很快冷下脸,一副与我无关你为什么告诉我的表情。她的喜怒哀乐,全都写在脸上。   冯长庚说:“可?我是我爸的儿子,他?会?原谅我,章三哥未必会?原谅你。”   南北脸上挂不住,讽刺道:“我跟你情况可?不一样,我不是为了什么划清界限。”   冯长庚说:“没什么不一样,之前叫写标语,你也写了。”   南北辩解道:“我没跟人一道瞎起哄过,少诬陷,我脑子比你们清楚。”   冯长庚一脸看透的神情:“但之前每一回?运动,你或多或少都参与过,你写标语,不就是想叫人觉得你字漂亮吗?”   南北脸上泛起通红的怒意,她不明白冯长庚为什么总找她说话,没一句讨人喜欢的,她烦透了他?。   可?她急着回?家给章望生做饭,没时间跟他?斗嘴。   这几天,她到家就忙着一个人准备吃的,有时,在路上还会?顺手拾点干柴火,家家户户都在省吃俭用,章家也不例外。南北坐灶台前,把锅烧得很旺,她一边折着树枝一边想冯长庚的话,越想越烦,脑子乱得很,这样的日子忽然叫人厌倦,劳作,运动,运动,劳作,可?还是一样的吃不饱肚子,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?   忙着生,忙着死,生跟死之间呢?   南北出神想着,还是小时候快活,有口吃的,就很满足了。   章望生回?来时,她已?经在堂屋把东西摆好了,两?人这些?日子都没什么话说,只限于简单交流,“要不要添饭?”“水烧好了”“我去闩门”,南北想关心他?,无从下手,她每次想问?他?点什么,见章望生满脸的疲惫,就不问?了。   今天他?有点异常,脸红红的,手腕连带手背那肿着,还淌黄水,南北一看猜是溃脓了,见章望生自?己在那敷草药,想上前帮忙,他?说:“我自?己弄吧。”   南北讪讪退到一边,说书队的李豁子他?们走了,她学嫂子,给人送去了点干粮,这在今年是很不容易的。她把这事说给章望生听,她清楚,章望生肯定?不会?说什么,相反,他?会?觉得她做得很对。   可?章望生只是淡着脸,把这个事听完,没什么反应。   南北又开始提李奶奶近况,她快不行了,公社派人照顾她,每天只能灌进点米汤,她不愿意吃饭。章望生没告诉南北,他?其实去过一趟李奶奶家,她小孩子,没必要什么事都知道。   今天他?发烧了,头很昏,实在没精神听她说话,脱了衣裳,便躺下来。章望生的衣裳,每天都弄得臭烘烘,可?秋冬的衣裳厚,不能天天洗,只能挂外头叫风吹一夜,散散味儿。   南北踩着凳子,把衣裳搭到晾衣绳上。   床上的章望生呼吸有点重,南北不放心,站床沿看他?老半天,章望生翻个身,眼皮很沉,但不知怎么的觉得眼前有人,费劲撩起来,说:   “睡觉去吧。”   南北过去摸摸他?额头,滚滚烫,她非常担心,觉得应该去卫生院找大夫。她把烧开的水,端到床头,说:“三哥,你过会?儿喝点水。”   章望生浑身都疼,鼻腔里发出些?含糊的音调,再没说话。他?开始做梦,梦很混乱,人走来走去,日子像从前。娘跟哒哒都在,他?背着小住儿穿过田野,小住儿在他?背上乱舞着狗尾巴草,草籽熟了,掉进泥土里,又长成青青的草芽,长在一座座坟头上……人忽然都不见了,只剩他?一个,坟头上草芽越长越高越长越茂,隔开了他?。   梦里太难受了,他?想拨开高高的长草,怎么拨都拨不开,章望生呼吸越来越沉,喘息起来。南北一直守着他?,见他?这样,想起章望潮临死前的那段光景,她一个激灵,拿起章望生从队里得的手电筒就出了门。   晚上的风,已?经非常冷了,南北走得很快,手电筒的光在脚前头,无论怎么快,脚都追不上那道光圈。走到公社卫生院时,后背秋衣湿了。卫生院一片瞎黑,人住在后头的小院子里,南北拼命拍门,等人出来,带了哭腔:“我三哥发烧了,头烫得很。”   卫生院的人见是她,说:“你还管章望生呐?”话这么说,但还是给她拿了药。   南北跑到家里时,嗓子叫风剌得生疼。屋里油灯暗了,南北把灯芯挑了挑,凑到床前,喊了好几声“三哥”,章望生才睁眼。   他?有些?恍惚,觉得眼前女孩子一下变大了许多,他?以为她还是六岁呢。   “三哥,我给你买药了,你吃药。”南北费力?去抱他?肩膀,想叫他?起来。   大概是无意碰到溃脓的皮肤,章望生特别痛苦,眼前一阵黑,一阵明,头晕得快要死了,便推开她。   南北被?拒绝,愣了一会?儿,连日来的情绪好像再也忍不住,她哇地一声哭了:   “你干嘛呀,不吃药干嘛呀。”   她哭得伤心,嘴唇直抖,章望生被?她哭声弄得心烦意乱,他?本就难受得不行,她哭什么?她这个人也太奇怪了,举报的是她,哭也是她,他?想不出安慰她的理由,只有疲倦和伤痛,无穷无尽的疲倦和伤痛。   “你吃药吧,三哥,不吃药你会?死的。”南北边哭边说,眼泪鼻涕弄一脸,她害怕,害怕章望生会?死,他?死了,她也不要活了。   她把他?搞成今天的这个样子,却又哭到想吐。   章望生强撑坐起来,他?佝偻着腰,那个样子真是太像章望潮了,南北心里直哆嗦,她把药片给他?,水也递到嘴边,章望生仰头咽了药,就这么个功夫,一身的虚汗,他?微微颤抖着,靠在床头。   南北又去给他?倒水,递过来:“三哥,你发汗就好了,肯定?能好。”这话更像说给她自?己听的,章望生心跳很快,逼着自?己喝下一大碗水,他?呛住了,南北赶紧爬上床帮他?拍背,她凑得太近,章望生忽然攥紧她的胳膊,把她拽到眼前,手上的脓水缓缓淌下来。   “你这又是干什么呢?”   他?眼睛很快红了,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?”章望生看着她的脸,太痛苦了,多么纯真多么洁白的一张脸,他?不想看见她。   南北从没见过他?这个样子,他?生气了,他?从没这么阴冷地看过她,她本能往后缩,章望生攥得更紧了,他?眼里怀着巨大的悲愤和不解,眼睛红的真像要杀死她。   “你走吧,离我远远的,我们不要再见了,”他?像负伤的兽,苟延残喘着,“我不认得你,你就当也没认得过我。”   南北摇头,发疯一样摇头,她抱紧他?,嘴唇在他?额头、鼻端、残留胡渣的下巴上癫狂地亲着,她像小时候那样,表达着她对他?的感?情,她把他?亲得湿漉漉的,章望生阖上眼,她的呼吸吐露在他?的肌肤上:   “我不要,我不要走!”   她近乎凶残地尖叫。   章望生缓缓淌下眼泪,她的眼泪擦过他?的脸,还有声音:   “你不能赶我走,我不走,”她哭得声嘶力?竭,“你答应过二哥,不会?扔下我不管的,你不能不守信,不能!”   章望生满脸泪水:“答应二哥的,我做到过了,没答应他?的,我也做了。你想要什么,我都会?想法给你,我自?己怎么过都无所谓,只要你好好的,可?我如今没办法再照顾你了,我照顾不好你这样的人。”   南北揉着脸,使劲揉。   章望生不要她了,她最害怕的事发生了,她哭得干呕,抓自?己头发:   “我晓得你恨死我了,我晓得,”她忽然又扑到他?怀里,仰头看他?,“我也恨自?己,我为什么还不长大,我为什么要跟你差那么多岁数,你长大了,可?我还没有,我追不上你三哥,你要娶媳妇了,你还要生娃娃,我不要雪莲姐把你抢走,你为什么长这么大?为什么啊,为什么不能等我,”她一动不动睁着水光光的眼,“咱们一块儿过日子行不行?不要旁人,三哥,你说行不行,就咱俩,不要旁人……”   世界太小了,只能容得开两?个人。   章望生低着头,眼睛看不清她,南北像魔怔了,就这么一直重复,他?听得心乱如麻,不晓得怎么回?应她,也不晓得她原来想了这么多。   “我爱你,三哥。”南北突然直立起身,把章望生的脑袋搂在怀里,她还不晓得什么是爱,但就这么说出来了,一边哭,一边说,“我只爱你,我谁也不爱……”   章望生的脸贴在她布满烟火味的前襟前,他?愣了下,心里更加彷徨茫然,他?无法确认她这个年纪对他?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,她好像跟小时候一样,但哪里又不一样了。   她像亲小狗小猫那样,抱着他?脑袋亲个不停,一直说爱他?,说着书里学来的别人的话,可?南北觉得,那就是自?己的话。   章望生恍惚着,爱是什么?他?一个亲人也没有了,一切都早早失去,一切又早早到头。像梦一样,他?对女人那点朦胧的旖旎的想象和感?觉,烟消云散了,他?半夜想起这些?遭遇,觉得生不如死。   什么知识,思想,在具体的苦难面前不堪一击,连人与人最真切的感?情,都是假的,他?现在很消沉,脑子里空茫茫一片,人生太沉重了,太无常了。   “你掐死我吧,我死了就不用再害怕了,我不会?走的,只会?死。”不知什么时候,南北把章望生的两?只手放到了自?己脖子上,那里的皮肤温热,章望生回?过神,她还是那样一眨不眨看着自?己,眼神决然,她见他?没什么反应,便放弃了语言。   她一点都不怕死,她面对死亡有超乎寻常的勇气,跟被?章望生赶走相比,死简直不值得一提,轻如蒲公英。   她努力?按住他?的手,掐自?己脖子。   章望生凝视着她那张脸,他?想起她许多事,她是个活生生的人,那么多记忆,在他?失去所有至亲以后,还有她……她这是干什么?   “你疯了吗?”章望生把手拿开,他?像是被?惊动了一下,南北痴呆一样摇头,“我没疯,你早晚会?不要我的,我想明白了,你比我大,我追不上你,可?我不想再一个人到处乱跑要饭了,我情愿死。”   章望生终于明白点什么,他?道:“我从没说过不要你,就算我结婚生娃娃,我还是要养你,把你养大。”   “不!”南北忽然再次失控,她悲恸至极,“不一样,我不要那样的,我不!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,你结婚生娃娃就是别人的了,不是我的,我情愿死!”   她哭得惊天动地,浑身直颤,章望生见她这个样子,心里非常震动,他?想着怎么把她先安抚一下,叫她不要那么激动,南北呼吸越来越急促,眼前发黑,很快失掉知觉,直直栽了下去。 第31章   章望生见南北反应这样大,这件事,就先不谈了。他也顾不上,身?体越来?越糟糕,白天拖着病体去扫厕所,整个人几?乎要死?,南北不去学校了,跟他一起拿小铲子,铲结冰的粪便,墙上的,地上的,都得铲干净。   月槐树的人们?,在这个初冬,常常看见章家兄妹一同打扫厕所,对于章望生?还能跟南北一块儿住表示很不理解。   章望生?彻底病倒,是在冬月,他的感染面积越来越大,药压不住,因为隔绝不了脏东西,他得用抗生?素一类的东西。南北每天给他小心处理脓疮,溃烂的地方恶臭,章望生?不能再出门了,他躺床上,一躺一天。   月槐树的叶子掉光了,北方的平原,望不到头的荒凉,旱了那么久,在入冬的时候下起了雨,雨加剧寒冷,章望生精神一天比一天差。   有一天,他阖目躺着,有一只绿头蝇子落在了伤口上,冬月的时令,哪来?的苍蝇?南北瞧见了,惶惶给赶跑,她疑心章望生?会死?,快死?的人才招苍蝇,苍蝇等着吃腐肉。   她越来?越害怕,没日没夜守着他,章望生?似乎到晚上精神好些,他披着袄子,坐在床上要翻一会儿书,他的脸绯红,几?乎不说话。南北在旁边呼吸都放得很轻,她变得迷信,觉得要是有一丁点动?静,就会加重他的病情。   感染的伤口,让章望生?持续发烧,他人烧得浑浑噩噩,格外想念死?去的亲人,如果哒哒在,二哥在,见他这样受苦无论如何?也会给予安慰,他想叫二哥抱着他。   这是不可能的了,最爱他的人,已经在另一个世?界,独留他身?处这悲凉而?孤独的人间。他难受地无法成眠,眼泪打湿枕巾,生?命力在一点点流逝,变得微弱,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,在慢慢离开自己,他还不到二十岁,他也许要死?了,多么不甘心,又是多么灰心。   二哥也是这样的罢,章望生?在混乱中想到他,觉得亏欠,他忍不住痛哭,咬着被头,呜呜咽咽,凄凉得如一管琴弦要断了。二哥教他写大字,念书,二哥比哒哒更亲,他有记忆开始,哒哒就是个老人似的,二哥更像父亲,他要跟二哥一样了吗?章家人的命运,就是这样的了吗?   “三哥,你想喝水吗?”南北就睡在他床前,趴起来?,握住他的那只好手,章望生?泪眼虚惘,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,像不认识她,她是谁?他心里的痛苦太多了,身?体上的,灵魂上的,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,要这样悲凉,这样伤痛。   他心里厌烦一切,又同情一切,不止他苦,他曾经抱住童年?的月槐树为所有受苦的生?灵痛哭,原来?,也包括他自己。   “三哥,你是不是很难受?”南北揉了揉眼睛。   章望生?的脸,漠然空洞,她的小圆脸哪里去了?头发也乱了,没有梳理,他想起她窝在他腿间,他给她扎辫子,转眼间,她就成了另一个人。   “三哥……”南北殷切喊着他,她非常担忧。   章望生?什么声?音也不想听见,风声?,鸡鸣,月槐树下上工的钟声?,男人的骂声?,小孩子的哭声?……他要死?了,可她怎么办?他在煎熬中想到这点,悲伤得不能自抑,留她孤苦一人,太可怜了。   可她又是如此令人生?厌,她爱怎么样,就怎么样吧,章望生?脑海中有无数个念头起起伏伏,在昏睡和清醒之间,一直痛苦着。   南北开始习惯他的失语,他会失神盯着某个地方,也不说话,要么便是睡觉,在抹药的时候才会皱紧眉头甚至□□出声?。   在日复一日照顾章望生?的时间里,她也变得缄默,她对一切也似乎不再抱什么希望。由惊惧,变得镇定?,如果他死?了,她也跟着去死?。   这样的念头,在心里生?了根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,她再也不去学校,章望生?无力管她,她就在他身?边一坐一整天,时不时跟他说几?句话。   章望生?虚弱到一起身?,便几?乎晕倒的田地,他想解手,人扶着墙天旋地转,他叫南北请李崎来?帮个忙,南北不敢去,她总觉得自己一走,他就会死?。   “我能弄的。”她哀求他,章望生?心里充满了难堪,他心悸得厉害,手使不上力气,全是恐怖的烂皮肤。   “三哥,你叫我帮你吧,我转过脸不看,行吗?”南北快哭了,章望生?看着她,已经难受到什么感情都说不上来?了,南北闭上眼,给他解了裤腰带,还要说,“三哥,你没劲儿了就靠我身?上。”   他们?花了很长时间,才重新回?到屋里。   冬夜还是那样漫长,南北趴桌子上睡着了,她突然惊醒,呆呆看着桌上快要烧干的油灯,心里突突乱跳,她不能叫这灯灭,不能,她得给灯续油。   她到床边,摸了摸章望生?脑门,又把被角掖了掖,章望生?的脚非常凉,身?上没热乎气,南北脱了鞋爬进被窝,把章望生?两只脚揣在胸口,他睡得迷糊,觉得身?体暖和起来?,以为是小时候,跟二哥一个被窝。   等到白天,南北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找出来?,拿给李崎,她求李崎带章望生?去县城看病。李崎知道?章望生?害病,不清楚他病得这样重,有段日子没见,偶尔在外头见到南北去卫生?院拿药,问两句,这女孩子总模棱两可,他以为不是那么要紧。   “要是钱花完了,你用这个。”南北塞给他两块银元,吓李崎一跳,“你哪儿来?的啊?”   南北格外冷静,她定?定?地看着李崎:“李崎哥,我不晓得该找谁救我三哥,思来?想去只有你了,我不怕你说出去,大不了章家人死?绝,我给我三哥当孝子,我再一头撞死?棺材上,绝不一个人过。可我三哥现在还喘着气儿,我不能看他死?,你就看在三哥平常为人处事从不生?坏心的份上,帮我们?一把,大恩不言谢,我先给你磕头了。”   她说完,跪着给李崎磕了三个响头,李崎把她拽起来?时,她额头都渗血了。   李崎被她这举动?弄得很震惊,他也不懂这女孩子,她才多大的人啊,章望生?到今天这一步,是她的缘故,如今还是她,李崎以为南北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,她没有。   就这样,李崎借来?生?产队的板车跟驴,板车上铺了苇子席,厚厚的褥子,南北把章望生?慢慢扶过来?,给他盖上被子。   “三哥,我在家等你。”她握紧他的手,嘴唇打颤。   她一个人在家,这么黑,这么冷,会害怕的,章望生?躺下来?时心里念头一动?,人又痛苦起来?,他对去县城看病似乎也没抱什么希望,二哥的人生?轨迹,他觉得自己要再走一遍。   对于死?,他有时候无比惧怕,自己这样年?轻,太不甘了。有时候又觉得了然,无所谓了,人都要死?,归于黄土。他其实很留恋生?,可这样的生?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,没有任何?幸福和美好可言,留恋什么呢?   “你去跟芳芳姐睡,白天不要在人宿舍待,帮人干点事,勤快些……”他有气无力交代她,他怕别人讨厌她,视她为恶人。   南北故作轻松:“我晓得啦,我很有眼色的。”   因为要赶路,他们?是半夜出发的,特?别冷,人睫毛上长满白霜,月槐树在雾中,天边星辰若隐若现。   毛驴嘚嘚嘚远去,南北一个人在雾里站了很久。   章望生?需要消炎,清理创面?,医生?说他得住院。李崎本就是从城市来?的,对城里的许多事很娴熟,陪章望生?呆了两天,把事情办妥,他便先赶着驴车回?到月槐树。   “你三哥住上院了,这个伤在底下是大事到县城医生?自有法子。”李崎回?来?跟南北把情况说说,她想去县城,李崎道?,“你去住哪儿啊?医院有食堂,叫护士帮买一份就成,你三哥住个几?天,回?家再慢慢养,差不多就好了。”   “再说,你一个人坐汽车行吗?”   南北非常担心章望生?一个人,说:“我当然行,我一个人什么都敢,要不是我力气不够,我就赶车带我三哥进城了。”   李崎叹口气:“你三哥说了,叫你在家好好等着就行,我过几?天去接他,他这一好转我们?就能坐汽车了。”   大约过了一周,李崎真的把章望生?接回?来?,他很幸运,住院期间,隔壁床一个城里姑娘,因为陪护母亲,顺道?帮了他许多忙。章望生?下车时,南北迎上去发现他气色明显好多了,整个人恢复不少,县城的医院可真厉害,她心里非常高兴。   但他身?上的纱布,要定?期换,不过在公社的卫生?所就能换了。章望生?身?体里还有炎症,加上久病,这个冬天必须好好养一养,可一回?到月槐树,很现实的东西就在眼前。   “我去扫厕所,我会干。”南北到家欢快地说,她心境完全变了,再不想着什么三哥死?,她就死?,她清楚,章望生?不会死?了。   天上铅云厚重,也许在酝酿雪,空气冷冽,章望生?又回?到熟悉的月槐树,熟悉的家园。屋檐下挂着串好的红辣椒,颜色鲜艳;墙角的枯草簌簌而?动?;捡来?的柴火用破了洞的塑料布遮盖住,露出一角;南北的笑脸,也红扑扑的……这是家,他生?活了快二十年?的地方,章望生?心底涌动?起深深的眷恋来?,活着真好,他还期待着春天,燕子会回?来?,在檐下筑窝;漫山遍野的桃花会开,整个平原,将会绿到天穹的尽头。   南北烧了一锅面?片汤,两人守着灶台,就在厨房吃,厨房里有柴火的余温,烟雾缭绕。   “三哥,吃红薯。”她拿木棍,往灶里翻,果然掏出几?个小红薯来?,烤得皮焦黄。南北烫得直吹手,把剥好皮的红薯蘸了白糖,递给章望生?。   “李崎什么都跟我说了,”章望生?拢了拢衣领,问她话,“你翻吴大夫的箱子了是不是?”   南北心虚的表情写在脸上,不吱声?。   “怕我骂你?”章望生?问。   南北有些胆怯地看他,点点头。   章望生?沉默了会儿,说:“我不骂你,但有些事,得跟你好好谈谈。”   他住院的这段时间,想了许多,尤其是身?体明显好转之后?,脑子清醒过来?。   南北大概是猜出他想谈什么,扭过脸,心里忐忑,她忸怩地搓弄着棉袄,棉袄的下摆本来?就撅得老高,这下更高了。   “谈之前,我有个要求,你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激动?,有话咱们?好好说。”章望生?的心平静下来?,他刚康复些,也不想在情感上大动?干戈。   南北小声?问:“你要赶我走吗?”   章望生?往灶台又塞了点柴火,噼里啪啦很响。   “我是这么想过,现在不了,人活一辈子总有犯错的时候,谁也不是圣人,你这样做,也有我的责任。”   南北低着头,看地上自己的影子。   “你自从来?家里,无论是二哥嫂子,还是我,都教导过你很多事。家里长辈想教好小孩子,光靠嘴是不行的,还要身?正,你慢慢长大了,家里人一言一行是什么样子的,我想你是看在眼里的。”章望生?轻轻拨动?树枝,火烧起来?了。   南北嗯了声?。   章望生?不急不慢说:“这些天,我想清楚了,不能全怪你,一是周围这个样子,你难免受影响。二来?,我跟雪莲姐也许确实有叫你误会的地方。”   南北抬眼看他,又低下脑袋。   章望生?说:“雪莲姐一直待咱们?很好,没有对不住咱们?的地方,狼孩哥在时,咱们?两家就走得近。他们?夫妻,都没有因为章家的成分而?疏远咱们?,相反,帮了咱们?不少。一个人活着,最起码,不能恩将仇报,人跟畜生?的区别,就是知晓情义,懂礼仪,就是只小狗,养久了也通晓人性,何?况人呢?”   南北脸滚烫,想起雪莲姐给他们?看手电筒的那个春夜,那道?光,直往天上去,她又要哭了:   “我怕她抢走你,二哥叫咱俩一起好好过日子,没有旁人。”   章望生?便不再说话,眼睛映着火光。   南北偷偷瞟去一眼,说:“我晓得错了,再也不做那样的事了,”她说着说着,鼻子发酸,“我害怕你不要我,我当时就是害怕得很。”   章望生?说:“我从没这么想过,你那样做,想过后?果吗?”   南北不吭声?了。   “你看到我们?抱着了?亲吻了?真的看到了吗?”章望生?很平和地问她,“南北,你抬头看着我说。”   南北慢慢抬起脸,摇了摇头。   “不该为了自己去诬陷别人,什么时候都不该,章家没有这样的人,也不做这样的事。二哥当年?,就是这样被人定?了根本没有的罪名,你不是没见过,章家人自己吃过这样的苦,就更不该对别人再做这样的事。”   章望生?说完,南北突然趴在他膝头,哭道?:“我晓得错了,三哥,我晓得错了……”   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。   “我说的这些,你现在不太明白也不要紧,但我希望你记心里,总有一天,你会明白的,很多事你也许看错了,想错了。”他抚摸起她柔软的头发,南北涕泪糊一脸,她抽噎着抬脸,“三哥,你还能原谅我吗?”   章望生?轻轻说:“我说过不原谅你了吗?”   南北哭得更伤心,又把脸埋在了他膝头,一直呢喃喊“三哥。   章望生?等她哭了会儿,说:“咱们?洗洗,该睡觉了。”   南北打着哭嗝,从他身?上起开,脸蛋潮红: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   章望生?点头:“你说。”   南北抹抹眼泪:“三哥,你能不能等我长到十八,等我长十八就嫁给你当媳妇。”   章望生?愣住了。 第32章   他一直清楚南北在慢慢长大,但只是?个头高了,仅此而?已。两人太熟悉了,她?在?他眼里没有?性别,章望生说:   “等你到十八岁再说吧。”   十八岁很远,他连明天的事情都不能预料,她?说这些,章望生有?些恍惚,好像这样的话似曾相识,什么时候呢?嫂子开过这样的玩笑,他想到过去,一如既往心痛,便不再去想。   南北不敢跟他太闹,他刚好点,她?只是怏怏说:“那等我长到十八,你都?娶过媳妇了我怎么办?”   那就更遥远了,章望生没有?娶亲的一丁点幻想,他只是?想,你长大十八岁也许早把今天?的话忘了,未必再和我亲近,谁能保证自己不变?但他又不能跟她?说这样的话,她?对他来说,还是?小了,无?法交流这么深。   “我累了,睡觉吧。”章望生这么说,南北就不再强求了,他没原谅她?,不会再原谅她?了。   这个念头,弄得她?睡不着,半夜又从被窝里爬出?来,坐他床边,把他的一只手从被子底下拉出?来,握住了。章望生回来睡得很好,还是?家好,连被头的味道都?是?月槐树的太阳照出?来的。他醒了一次,嗓子干痒,咳嗽几声?突然就醒了,手还在?南北那,他先?是?吓一跳,把她?搡醒:   “你不睡觉,在?我床头干什么呢?”   南北困得东倒西歪,话也说不清,章望生把她?抱床上来,叫她?在?另一头睡了。   因为他一直没写认罪材料,特别硬,书记跟马老六商量怎么办,马老六想了想,来章家一趟。   南北很殷勤,一直六叔长六叔短地叫,她?说自己撒了谎,马老六很惊讶:“这是?闹着玩儿的?”他看看章望生,章望生没想到南北突然跟马六叔这么讲,他已经不想节外生枝了,但牵涉雪莲,让他很矛盾,他担心南北承认撒谎,有?新一轮的风波,可雪莲姐受了许多屈辱……   他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办,最后,马老六想了个折中的法子,就说南北小孩家也许看错了,既然两个人当事人至始至终都?没承认,那必定有?些误会。   法子是?好的,能不能行得通另说。   都?听说章望生叫什么感染去了半条命,公社便暂停了对他的惩罚。但会计这个活,他已经不适合再做了。   冬天?农活少,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不少。正经劳力们,要出?大河工,带着农具、铺盖,往几十里外的地方去,一直干到小年才能回来,非常辛苦。剩下的人,要烧荒草积肥,刨粪装车,往田地里送。碰上下雪的日?子,还得蓄雪存水,谁也别想闲着。   章望生因为身体?的缘故,没去出?大河工,在?家休息了几天?,跟人一道刨粪。人都?避着他,劳作的多是?妇女老人,见他跟人乱搞男女关系,居然还躲过了大河工,特别气愤。大河工是?义务劳动,一走就是?两个月,他凭什么不去?   没人跟他说话,他也不跟人说话,只埋头干活,冬天?太冷,粪上头的冰厚厚一层,不容易弄。南北跟着他,他干累了,她?就帮着弄,这下更成奇观了。   没彻底休养好,就去劳作,导致章望生每天?回来都?非常疲惫,要坐好半天?,才觉得心跳不那么厉害。   南北给他捏肩膀,他便阖上眼,让自己放松下来。   “三哥,你舒服点没?”她?问他话,只有?回到家里,两人才说起话,这对于南北来说,太压抑了,她?是?活泼的性格,现在?月槐树的人不待见他们,她?受不了这种哑巴日?子。   所?以,一回到家,她?就迫不及待说话。   章望生鼻腔里应了声?,南北努力找话:“我听见她?们在?那说,李奶奶好像夜里睡过去了,留了些钱,还有?粮票,都?要交给队里。”   章望生一下睁开?眼,这是?意料之?中。再也不会有?人知晓这世上,有?一段奇缘,一个终身未娶,一个到老不嫁,话也不曾见两人说过,李奶奶变作小姑娘,找她?的吴哥哥去了。   他出?了会神,南北手已经酸了,她?勾住章望生的脖子,脸贴在?那:“三哥,像李奶奶这样一辈子都?不嫁人的,她?要跟她?哒哒还有?娘埋一块儿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马六叔会管的,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   他把她?横在?自己胸前的手拿开?,想起身,南北见他不怎么想说话,也不想自己碰他,呆了片刻。她?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,在?外面是?,在?这里也是?,她?本以为,回到家里不一样的,一天?天?在?外,她?已经很难受了。   两人很沉默地吃饭,章望生心里很多想法,这个冬天?,他想了许多,有?想清楚的,有?想不清楚的。章家祖上出?过读书人,信奉儒学,讲的是?考功名,报效朝廷。后来,世道几经变迁,没了朝廷,圣人也被打倒,章家的生存之?道,已经不被认同,世事无?常,子嗣凋零,到如今竟只剩他一个,月槐树这片土地没变,月槐树养育了他,却?否定他。   章望生非常迷茫这一点,他不明白做错什么,为什么这样。他按照父兄的教导行事,却?像被故土抛掉的弃儿,无?从安身立命,学业的中断,更叫人看不到丁点希望。   即便自己真和雪莲姐好了,又和他人有?什么相干吗?他甚至想到这点,这在?当下,是?大逆不道的,是?反动的。章望生很清楚这些,不清楚的是?,为什么不行?   可跟病中的折磨相比,这些,又不算什么,他还活着,活着非常了不起。   章望生嘴巴越紧闭,思想越活跃,他一回到家中,就容易陷入沉思。在?城里称来的旧书中,有?历史类的书籍,他开?始大量阅读,从滚滚的时间长河里去看当下,从而?得到慰藉。   因为他的沉默,南北觉得越发煎熬。她?不太确定,留在?这里是?对是?错,她?觉得有?什么变了,说不好,章望生对她?不冷也不热,这让她?受挫,她?需要爱,明确的爱,可不会再有?人给她?。   腊月里,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雪,雪很深,夜里都?能听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?音。人们终于闲下来,坐被窝里,女人们补衣裳,老人们抽旱烟,说过去的事情,小孩子则跑来跑去,拿雪球打人。   南北趴窗棂那看雪,她?没出?去,安静地看外边白茫茫的天?地。她?披着个红袄,还是?凤芝走前给做的,特别喜庆。章望生本进来喊她?吃饭,见她?发愣,说:“以为你还在?睡觉,醒了就过来吃饭吧。”   她?扭过头,脸上没什么生气,也不说话,窸窸窣窣下床找棉鞋。棉鞋小了,穿着顶脚,提脚后跟好半天?才提上去,手指头蹭得通红,还疼,关节那长了冻疮。   章望生都?看见了,他这才意识到,这段时间,对她?关心太少,他沉浸在?自己的精神世界里,与世隔绝。   他打算晴天?了,找人给她?再做双新棉鞋。   “怎么不出?去玩儿?”章望生盛饭问她?。   南北摇摇头,开?始扒拉红薯,一年到两头吃不完的红薯,她?吃挺快,差点噎着了。   “吃慢点,又没人跟你抢,都?不见你写字写作业。”   “我写了。”   话到这,又不好继续了,冷冷清清的。   “过了年,我不想念书了。”南北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,很潦草的样子。   章望生说:“怎么又不愿意念了?”   南北道:“我想挣工分,不想吃白食。”   “你不要任性,好好念你的书。”他说完,南北也没反驳,眼泪掉进碗里,她?哧溜下鼻子,继续吃红薯。   章望生看在?眼里,心头很酸楚:“南北,我最近很累,没太有?精力过问你,你有?什么想要的,咱们一块儿去供销社买。”   南北还是?摇头,她?在?悔恨中过着冬天?,提不起精神,因为不能回到从前那样,这让她?惶然,又没办法弥补,她?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。   章望生想了想,问她?:“你趴窗户那想什么呢?”   南北拿手背迅速抹了下脸,说:“想我爸爸妈妈在?哪儿。”   章望生头一回听她?说父母,还是?月槐树没有?的称呼,他伸出?手,揉了揉她?脑袋,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  南北却?避开?,她?把筷子放下说吃好了,去烧水洗碗。   “我还没吃好,你怎么就要洗碗了?”章望生试着跟她?开?句玩笑,她?抠着手,哦哦两声?,“那我过会儿再洗。”   见她?要回东间,章望生拉住她?:“跟三哥说会儿话。”   她?眼泪一下哗哗掉下来,嘴都?瘪了:“你又不想跟我说话。”   章望生心里落了个不是?滋味,他说:“没有?的事,我最近身上总没大有?气力,人犯懒。”   南北点头,还掉着眼泪:“我明白,都?是?我的缘故,我对不住你,可我也不晓得怎么叫你好起来,你打我骂我都?成,别不理我。”   她?脸上羞愧极了,又有?点迷惘,像是?只找不着群的羊,她?好像还很焦急,不停地挠她?头发。   章望生把她?拉过来,抱在?胸前,叫南北靠着,他心软了,觉得这女孩子真是?可怜,她?没地方去呀,只有?自己可以依靠。他如果再冷落她?,她?活着就一点舒心的事没有?了,她?犯了错,他教育也教育过了,还能真不原谅她?吗?   可一想到那些屈辱,他的,雪莲姐的,他又觉得怀里这个女孩子实在?是?可恨。章望生在?矛盾中用嘴唇轻轻摩挲她?的发顶,他也只有?她?,她?好啊坏啊,都?只有?她?,这些年的孤独寂寞里,只有?她?在?,他忍不住流下眼泪。   两人一块洗完脚后,南北想跟他睡,章望生同意了,他揽她?在?怀里,南北手指抠着他秋衣,两个热乎乎的身体?紧紧贴着,非常安心,章望生好像听见她?叫声?“妈妈”,拍了拍她?肩膀。   这个冬天?,两人关系慢慢缓和,谁也不再提那件事,也不再提雪莲姐,日?子好像回到了从前。开?春后,章望生身体?好起来,他不当会计了,又变成最普通的那种社员,而?且不大跟人交流,也没人要给他说媳妇。   不说就不说罢,他没放心上,温暖的春夜刺激着人,他已经习惯用手,叫自己舒服一阵,释放出?来。南北有?时见他满脸通红从厕所?出?来,很好奇,他神情非常特别,整个人像刚泡了个热水澡,慵懒又满足,眉毛上还挂着汗,眼睛是?迷离的。   “三哥,你怎么了?”南北担心他生病。   章望生说自己没事,他有?些尴尬,可语气非常平静,没任何破绽。   叶儿绿了,桃花落地醉红,春光明媚到不能再明媚,南北继续念书去。她?的女同学有?比她?大上两岁的,发育快,她?们俨然少女,开?始交流身体?变化的心得,南北混在?里头,半懂不懂,但觉得很新奇,很刺激,尤其是?女同学私|处长出?的毛发,令她?格外吃惊。   “男的也长。”女同学们神秘讨论,你推我搡,笑个不停。   南北问:“你们见过吗?”   那可太容易了,男人们说脱裤子就脱裤子,田间地头,马路边上,哪儿都?能尿,也不避讳人,这就跟妇女们袒胸露乳奶娃娃一样自然而?然,叫人看去,毫不羞耻。   她?不知怎么的,对这个事,怀揣了点秘密的兴奋,也搞不清具体?是?哪一天?,只记得布谷鸟在?黑苍苍的夜里,叫着播种,南北忽然发现自己□□长了几根柔软稀疏的毛发,这弄得她?白天?见到章望生都?有?些不好意思,唯恐他知晓了自己的变化。   所?以,只要在?家里,无?意跟章望生对上视线,南北就有?点慌,觉得他已经晓得点什么,赶紧避开?。一来二去,章望生察觉出?她?的怪异,吃饭时问她?:   “是?不是?有?什么心事?”   南北啊了一声?,说:“没有?啊。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你有?什么事,可不准瞒着我。”   南北脸忽然红了,嘟囔句什么,章望生笑着拧她?腮:“你是?不是?逃课,去挣工分了?”南北头一回觉得他这么动手动脚,怪烦的,哪儿烦也说不出?,往后掣道,“才没有?,我学的好着呢!”   春天?令人愉快,章望生觉得自己像冬眠的蛇一样,又复苏过来,他在?外面不怎么说话,回到家里,总要跟她?说点什么。   他们还在?一块儿看小说,南北对文字的理解能力更强了,想法也多了,她?有?时还会像小时候那样窝他怀里,两人指着书上的某句话,讨论起来,章望生的手臂穿过她?腋下,掌着书,南北能感觉到他皮肤是?温热的,她?心里怪怪的,心跳快起来。   “我想去解小手!”她?蹭地从他怀里站起来,像弹簧,弄得章望生也莫名其妙,说,“多大的人了,一惊一乍。”   她?立马回嘴:“再大也没你大,等你成老头子了,我还年轻呢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不至于,我要是?成老头了,你离当老太太也不算远。”   南北耸鼻子做个鬼脸,章望生看了说:“你看你丑的吧。”说完自己倒噗嗤笑了。他好像已经把那件事,封印在?了寒冷的冬天?,不去动它,他还是?想跟她?一块儿好好过日?子。   他们这么相对平静地过了一年,1971年这年春尾,县城里传来恢复高中招生的消息,更有?小道消息,说可能还要恢复大学招生,不考文化课,招工农兵大学生。   章望生的心思一下动了。   他去了两趟城里,确定高中肯定要招生。章望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?清点吴大夫留下的那些东西,他清楚,这些东西就是?留给他的,他本来不想再动,可高中招生的消息,太诱惑人了,他辗转反侧几个晚上,又去了趟小王寨,那是?凤芝新嫁的地方。   从小王寨回来,他正巧碰见放学的南北,她?扎着高高的马尾,特别利落,顾盼神飞的模样,在?那些少女中间是?最漂亮最精神的一个。   章望生见她?笑着朝自己飞奔过来,忽然特别舍不得她?。   他苦恼怎么跟她?说,她?要是?哭,要是?闹,自己也没办法安心走的。但即使这样,他还是?要走,能继续念书的机会他抗拒不了,没有?机会就算了,可现在?眼前有?,无?论如何也得抓住。   高中改作了两年制,两年后,他也许就有?机会念大学,他已经蹉跎了好几年,不能再蹉跎下去。 第33章   这件事比章望生想象的好沟通,南北只?是愣了愣,并?没反对,这?反而让章望生很意外。   两人是在自留地浇菜时说的话,章望生提水,南北拿着瓢弯腰,一瓢一个坑,浇灌大葱辣椒。   “我有时间会来看你的。”章望生说。   南北说好,章望生又交代起来:“我在嫂子那搁了钱,还?有票,不要?太省。”   南北还?是说好,她那样子,看起来就跟章望生要?出门去趟供销社似的,这?搞得章望生也闹不清她是怎么想的,只?能像当妈的一样,想起什么,交代什么。   章望生到底还?是去县城里念高中了,入学有个考核,他通过了。高中复课,人们猜风向是不是要?变,学校挺重视的,配了老师,还?有桌椅板凳教材教具,一切都弄得很正规。学生的年龄参差不齐,章望生这?样大点的有,正好的有,比他还?大的也有,有人跟他一样,带着干粮从?几十里外的公?社,来念书。   城里是新奇的,老师们从?繁重的改造中解脱出来,重新走上讲台,心情很好,也感染着学生。章望生在这?里碰到了邢梦鱼,冬天住院,他得到过邢梦鱼的帮助。   住院时,他在病痛中,都不太清楚她名字是哪几个字,现在重逢,两?人都很高兴,章望生问她名字是不是出自黄庭坚的诗,邢梦鱼是个一笑就露酒窝的美丽少女?,她很佩服章望生知晓这?个典故。   两?人年岁一样,同样因时局耽误高中学业。   大概整整一个月,章望生都处在重置校园的愉快和?饥渴之中,老师们很好,时常与他们谈心,尤其是语文老师讲起古典文学,慷慨激昂。章望生对每一门功课都非常喜爱,自学和?老师教授,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。他跟邢梦鱼很能谈的来,他不爱说话,但邢梦鱼知识面很广,开朗热情,会调动人交流的渴望,大家猜测她的家庭出身不一般。   天地猛得开阔起来,章望生内心深处非常悸动,老师们丰富的学识,刺激着他,他对南北的担忧和?想念,也被新环境稀释。他给南北写了信,不晓得她收到没有。   南北起先?住在小王寨,她又见到了凤芝。   凤芝已经生了三个孩子,她老得很快,那个面容完全就是个憔悴的操劳的乡下妇人的模样,南北觉得陌生,拘谨,凤芝见她也是,她很高兴地拉着南北的手,说她长这?么高了。   小孩在地上乱爬,一会儿哭,一会闹着吃奶,凤芝疲惫地把衣襟撩开,露出下垂的□□。   南北看得心里别?扭,她只?能说:“嫂子,我帮你烧饭吧。”   南北觉得孤单,特?别?孤单,对于章望生去外求学,她很不舍,却不得不让他去,三哥喜欢念书,念书是三哥最大的心愿。   到小王寨后?,她每天晚上都流眼泪,有时对着漆黑的窗子,有时对着皎洁的明月。她在凤芝的家里,像个客人,到人家里做客就要?有眼色,看主人的眼色。她很快察觉出,凤芝的男人,那个又老又黑的中年男人,不欢迎她,总是阴沉沉盯她看几眼,不说话,却叫人难受。   她非常不理解,凤芝有过二哥那样的丈夫,是怎么忍受现在这?个人的?这?人不刷牙,不认得字,饭桌上也不怎么说话,偶尔开口,说的也是牛啊鸡啊怎么的,要?么就是庄稼。   “南北,吃肉,来,”凤芝给她夹肉,肉是难得的,“肥的香,别?不好意思就当是自个家。”   旁边几个孩子,你搡我,我搡你,叫唤着也要?吃,伸手把南北碗里的抓了去。凤芝啪一声打了小孩手背,小孩的哭声尖锐响起,男人说:   “他要?吃,给他吃就是的。”   南北非常尴尬,她过去抱最小的男孩:“不哭不哭,姐的给你。”小子反手推她一把,一手的油印子按南北衣服上,叫着让她滚。   凤芝把孩子提溜起来,放到门口,严厉喝他:“今个儿不许吃了!”   男人便也出去,少有地跟凤芝争执起来,隔壁院子,一墙之邻,住着凤芝的公?婆,婆婆过来问了话,说为着一个外人值当着么,便把小子领自家去吃。   凤芝一转身,瞧见南北,两?人默默对视一眼,凤芝过来搂她肩膀:“南北,别?搭理你小弟,他皮着呢,咱们坐下好好吃饭。”   南北觉得坐不下去。   她带着馍馍咸菜,晌午就在学校吃,下午下了学,走很久很远的路回到小王寨。   三哥什么时候回来?南北想到他,走在下学的路上都要?哭,她淌着眼泪,对他一无所知,不晓得他在县城里到底怎么样了。她绝不轻易叫人看见她的眼泪,只?能风瞧见,庄稼瞧见,掠过的飞鸟瞧见。   冯长庚发现她在学校郁郁寡欢,几次跟她搭话,她都很傲气,例外的情况,无非是两?人拼着做几何题才会有交集,会吵架。   除了冯长庚,慢慢有更?多的男同学,喜欢找她说话,她心情好时,使唤别?人做这?个做那个,心情不好时,谁也不理。   她回到小王寨,在凤芝忙时,会帮着带那个最小的小子,小孩子整天鼻涕糊一身,弄不干净,就爱在地上乱爬。农忙假不上课,南北在井边给他洗,他乱跑,一不留神跌了,头上划出个大口子,口子很深,哗哗淌血。   这?把南北吓了一跳,赶紧找草木灰,凤芝听见孩子哭得惨,跑过来看,特?别?心疼,抱在怀里给他吹额头,哄着他。南北在旁边内疚地看着,说:   “他跑特?别?快,我一下没抓住他,他摔倒了。嫂子,我不是有意叫他摔着的。”   凤芝嘴里说着没事?没事?,可?眼睛里有事?,南北看着,就不再说话了。   等吃完饭,她一个人坐玉蜀黍垛那晒太阳,脸上白白的光,晒得睁不开眼。玉蜀黍垛那头,传来声响,南北以为是狗,再一想不对,狗都叫人打完了,正要?起来,听见很急促的男人的声音,还?有凤芝的。   “大白天的,叫人看见!”   “看见就看见!”   “你要?不要?脸啊?”凤芝转而求他,“别?弄了,我不想再有了,嗳,后?背硌得慌!”   男人跟牛一样喘息:“有了就生,再生八个儿子我也养得起!”   动静特?别?大,男人比牛还?莽,凤芝连哀求声都出不来了。   南北听得心里咚咚直跳,她也不敢动,怕给发现了,玉蜀黍垛子晃起来,发出声响,整个世界地动山摇。   南北不知怎么的,想起二哥,她心里剧烈地震荡着,嫂子还?记得二哥吗?她突然明白了章望生说的,嫂子还?得过日子。死人的日子结束了,活人的日子,还?长着呢。   爱不爱的,都抵不过还?活着,还?得过日子,二哥没了,嫂子照样可?以跟其他男人过下去,她心里弥漫起乌浓的悲伤,像冬天的铅云,没什么是永恒不灭的。   她在小王寨的日子,也这?么朝前过着。   眼见天冷了,章望生还?是没回来,凤芝的婆婆问她:“章望生是不是不要?你了,这?一走,就没了音讯,回头真不见人了,找谁要?粮要?票去。”   南北回她道:“谁说我三哥不要?我了,我三哥只?是去城里念书,你放心,少不了你们家东西?,我不是吃白食的。”   婆婆阴阳怪气打量她一圈,说:“吃白食也成,”说着就上手,非常粗鲁,摸了把南北的胸,她在发育,疼得直叫,又拍她屁股,“这?也要?不了三年五年,就能怀上,往后?叫你大哥上半宿在你嫂子那,下半宿去你那。”   南北气得脸都白了,大约明白她在说什么,张嘴就骂:“你老脸不要?撕下来当抹布都嫌脏,去你娘的吧!”   两?人骂起来,骂得很脏,南北打小就听社员骂大街,谁家丢了把葱,少分了猪肉,都要?骂。她问候了人祖宗八辈,也被问候,对方蹦起来,后?来骂不过她,索性躺地上,一边乱搓,一边哭号。   凤芝赶过来,问怎么回事?,南北的脸因为激动变得绯红:“你问问这?个老不死的,打我什么主意呢!”   凤芝了解她婆婆的,很难为情:“南北,别?跟她吵了,她毕竟一把岁数,闹这?么难看不好。”   南北冲地上老人呸了声:“谁稀罕跟她吵啊,她吃了粪,我躲都来不及呢。”   凤芝想要?安抚她,南北一挣,颇有些失望地看着凤芝,目光冷冷的,像是在质问:你离开了章家,就嫁到这?种人家来了?   很快,那几个小孩子过来,认定南北欺负奶奶,围着她,乱踢乱打,凤芝也拉不开,南北被搞得很狼狈,当天就收拾东西?要?回月槐树。   凤芝在身后?追她:“南北,望生把你托付给我,你这?么走了,有个好歹,我怎么跟望生说呢?”   举目四望,平原山野又变得空旷荒芜起来,南北看着她,说:“我们不是一家人了,嫂子,你回去吧,那是你家,不是我家。”   “你回家去也没人,就你一个,怎么叫人放心呢?”凤芝还?在劝她。   南北摇摇头,她其实心底是迷茫的,月槐树也没有人,她很孤独,人都有要?忙的事?。   她最终倔强地走回了月槐树,见她回来,社员们议论说,看吧,在那过不长的,这?样的谁也不敢留着。没人跟她说话,她孤零零回到章家,才多久,门前院子里野草长了许多,墙上结了蜘蛛网,陈年旧迹,格外冷清。   她开始一个人住,白天去学校,夜里把门闩死,枕头下头搁了把菜刀,慢慢的,流言多起来,说章望生肯定是跑了,想扔下她。南北也变得恐慌起来,她虽然不信,可?时间一长,都下雪了,他还?没回来,她哭的眼睛都肿了,一睁眼就哭,跑去找知青李崎打听,可?李崎奔丧回城,一时半刻回不来。   她找不到人打探,特?别?绝望。   章望生是寒假回来的,他走了几个月,先?头一个月,还?很新奇,后?来,学校出了点事?,有个老师被查出有海外关系,又牵涉到他们,师生们谁也不许走,接受调查。   这?个风波持续了整整后?半个学期,直到要?放假,告一段落,章望生迫不及待挤上汽车。   可?半路汽车坏了,他等不了,下车走回小王寨。   小王寨没有南北,章望生仓促问了几句,又赶紧回月槐树。   南北正在烧锅,一连几天阴雨天,柴火受潮,不好点,她弄得一屋子都是浓烟,呛死个人。   章望生进了家,风尘仆仆,他穿着个同学借来的棉衣,特?别?破,炸线的地方,棉絮乱飘。他个头高,棉衣又短,穿身上显得滑稽可?笑。   加上走这?一路出了汗,他脸红红的,额发都湿了。   他进了家门就喊她,南北出来,两?人都愣了愣,好像不认得对方。南北手里还?拿着柴火,人有点呆,脸蛋上抹了几道黑。   他目测她长高了不少,上前一把抱起她,抱得很高,他在学校日夜不能平静的心,终于能放一放。他胡思乱想了很多,以至于懊悔出来念书,又见到她了,他觉得这?一路走得特?别?值得。   “长高了,也沉了。”章望生高兴地把她往上趸了趸,南北回过神,好像有点不好意思,不叫他抱,硬往下来。   很快,她又趴他怀里哭,对他又捶又打,哭得心肠都要?碎了一样。她没跟他分开过,一分开,竟是半年,章望生想起自己的许诺,觉得很对不起她,有很多话要?问她,可?她一直哭,他就抱着她。   “我以为,你再也不回来了。”南北特?别?委屈。   章望生跟她解释这?半年发生的事?,南北听得心不在焉,她本来怨他,都要?恨他了,他突然出现,她就什么都忘了,觉得不重要?,听不听的,无所谓。   “不是叫你跟着嫂子吗?我到她家,你不在。”章望生从?兜里掏出块崭新的手帕,给她擦眼泪。   南北含含糊糊说:“住不惯,我就回来了。”   章望生一下有些急,道:“你也太任性了,一个人住多危险,你……”他瞧着她的个头,可?不是么,南北这?半年长得特?别?快,要?看个头,她像章家人,比同龄人要?高。   他隐晦地担忧着什么,一阵后?怕,因此对她的随性而为更?生气。   “怎么能顺着性子来,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,你一个姑娘家,自己住,万一,”章望生有些难以启齿,南北忽然一把推开他,“我不想听了,你什么都不清楚,回来就教训我,我讨厌你。”   她进入青春期了,特?别?叛逆,身边没人管她,也没人能管住她。   章望生无奈说:“我是担心你,你这?样叫人担心明白吗?”   南北气呼呼道:“你担心我?你要?是真担心我,就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城里,这?会儿又装好人,我稀罕么?”她说着说着,想起这?半年的心情,难受得不行。   章望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,过了会,他试图沟通道:“我想着念好了书,境遇也许能好些,到时我就能把你带走,让你也接着念书。”   南北负气说:“不劳你操心了,反正我又不姓章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说这?话就没意思了。”   “是啊,没意思,活着就很没意思,天天这?个样,我不如死了。”南北烦躁起来,她觉得压抑,憋闷,想要?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,离开月槐树。   章望生从?兜里又掏出糖果,是奶糖,很高级的那种,邢梦鱼私下给的他。   “咱们不吵架,你看,这?是上海的奶糖,要?不要?尝尝?”   南北对他还?用?哄小孩的那套来敷衍自己,异常愤怒,她那么想他,流了那么多眼泪,痛苦那么久,是几块奶糖能抵消的吗?她对他一样失望。   她一把打掉奶糖:“你自己吃吧,我要?做饭了,没有你,我自己也能过日子,别?把我当三岁小孩。”   章望生捡起奶糖,吹吹灰,说:“我没把你当三岁小孩,我在外头得了什么好东西?,都想拿给你,一想到你没吃过这?样的,我自己吃也没意思。”   南北闻言,反应了一会儿,她上前搂住他:“我是生你的气嘛,你都不晓得我一个人多难受。”   章望生摩挲着她肩膀,这?是他的心肝,他的魂儿。   两?人和?好非常快,热热闹闹一块儿煮饭,吃饭,章望生跟她说起学校的事?情,那些功课不简单,物理数学都很有挑战,英文也是。南北嚼着奶糖,嘴角溢出糖浠:“要?是我,肯定能学会,我聪明。”   章望生笑看着她:“大言不惭。”   南北说:“那你等着看吧,将来要?是能考大学,我肯定一下子就考上了!”她翻翻糖果皮,看着印有“上海”两?字,问章望生上海在哪里,是不是很远。   章望生书包里有个地图册,拿出来,给她指认城市,还?有国外的,南北第一次听说了美国纽约,华盛顿,特?别?奇怪的名字。   “外国跟咱们一样吗?他们能吃上红薯吗?”   章望生笑起来:“不吃吧,他们喝咖啡,吃面包,生活条件非常好。”   南北疑惑了:“老师说他们过得不好。”   章望生思考了会,说:“我也没去过,只?是听老师讲,欧洲和?美国的经济很发达,人们日子过得好。”   南北更?疑惑了:“可?他们是□□,怎么会比我们好?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那,等你长大了,你亲眼去看看,是他们过得好,还?是我们过得好。”   南北依偎着他:“我哪儿都不去,我就跟着你。”   章望生对她这?种依恋有种奇异的满足,他很享受,这?让他在人世间有种真实感,有人需要?他,他也需要?她。   他们说了许多话,说的嘴巴干,又喝很多水。南北起夜,发现油灯还?亮着,章望生靠床头已经睡着了,书在他胸口,她蹑手蹑脚从?床尾那头钻进去,章望生被弄醒,一睁眼,南北的脑袋已经从?胸口那冒出来了。   他笑意惺忪,摸她脸蛋:“干嘛呢?跟老鼠似的。”   南北就叽叽叽叫几声,章望生笑得咳嗽,长长的睫毛跟着乱颤,他搂过她,躺了下来,心里非常宁静,无欲无求的宁静。   学校的事?情平息,他又回到家,一切还?充满着希望。   唯一烦恼的是,过了年,把南北放在哪里,搁明天想吧,他要?先?放松下身心。   两?人侧着身,脸对脸,非常近,南北端详着章望生,他显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,坚毅的轮廓,定型的眉眼,她忍不住伸手按了按他的嘴唇:   “三哥,我好想你的。”   章望生心里发软:“三哥也想你,每天都想,怕你过得不好。”   南北手指感受着他嘴唇说话时的律动,非常奇妙。   章望生捉住她手指:“你刚解手又来摸我是吧?”   他眼睛是笑的,南北这?么被他看着,忽然有些害羞,想抽出来,章望生还?攥着:“是不是使坏了?”   他还?记得她小时候调皮,哄着八福蹲那,自己把尿装瓶子里浇人一背,真是皮死了,二哥非常严厉批评了一顿。   南北脸开始发热,她说没有,章望生还?是看着她笑,笑眼温柔,南北很羞涩,她第一次意识到三哥是男的,自己是女?的。   她心里有点奇怪的冲动,闹不清楚,昏头昏脑地凑上去,贴了贴他嘴唇。章望生一下松开她手指,看着她,不确定她是小时候的习惯,还?是什么,莫名觉得尴尬不已,他觉得不合适了,这?点很明确。   油灯昏黄,南北脸红得厉害,心跳也快,她一下翻过身,背对着章望生,紧紧闭上了眼。   章望生侧起身,握住她肩头,刚喊了句“南北“,她就在那滋哇乱叫扯被子蒙头:“我要?睡觉了,困死啦!”   他无奈笑了笑,只?好下床把油灯吹灭,重新躺下。 第34章   整个新年,过得都很?祥和,贴对子,包饺子,他们在供销社碰见过一次雪莲姐,事到如今,见面都很?不自在,也没法打招呼。他听说她另找了人家,很?远很?远,也许是年关回来看孩子,他默默看?向?她,她一眼也没看?他。   他想,雪莲姐大概恨透了自己,也恨透了南北。她还一身伤痛,可他已经带着南北,亲亲密密的,在这儿?买东西。   他真不敢往深了想,跟南北说回家。她也看到了雪莲,猛一打照面时,南北觉得羞愧,可很?快,心里竟又有一丝窃喜,这种窃喜非常不光彩,可有就?是有了,没法不承认,三哥还是属于自己的。   南北不能表现出来,很听话地跟章望生回家去了。   社?员们开始说闲话,章家肯定有私藏的钱财,要不然,这两人念书,吃饭,家里又没个挣工分的。公社?里说,章望生在县城厂子里当临时工,给人抬石头,挑沙,已经把钱按着二?八分交到队里计工分了。   社?员们这下又十?分羡慕章望生了,有这样的好机会。   南北穿着新棉鞋,一天要擦好几次。太阳很?好的时候,两人在院子里晒被褥,敲敲打打,弄完了,章望生辅导一会南北功课,她咬着笔头,说:“我能不能念高中?”   他笑道:“通过测试就?能,你不是聪明吗?肯定能的,等高中念完,说不定你能继续工农兵大学。”   南北这出身,大约可以算孤儿?,成分清白,看?到时能不能找找门路,推荐上去,章望生替她打算的很?美好。   “哎呀,该不会我比你还早念大学吧。”南北露着小白牙,咧嘴直笑。   章望生笑着点头:“那?可说不准。”   南北想象那?个场景,觉得好笑,三哥比她大那?么多?,她伏他身上哈哈大笑起?来,章望生被她弄得一晃一晃,伸手点她鼻尖:   “笑什么啊?”   南北笑个不停,章望生说:“有这么好笑吗?”   她揉着肚子,断断续续说:“三哥……你不会成了个老头子……才念上大学吧?”   章望生心道,只要你能念上大学,我哪怕念不上也不是多?么要紧的事。   他这个年纪,本?正该念大学,可他被耽误了,现下有机会,他不能叫她再耽误,他得想法把她托举起?来,托举到外头的世界去。   夜色染透了窗户,两人在屋里闲说着话,说着说着,南北又饿了。锅里有剩菜,猪肉炖白菜萝卜,都凝固了,她拉着章望生一起?烧柴火取暖,顺便把菜热一热。   “萝卜都要碎了,我还是喜欢吃白菜。”南北跟章望生两个挤灶台前,眼睛叫火光映的发?亮,她特别高兴,心情舒展,时不时用?膝盖碰碰章望生,又不说什么,就?是冲他笑。   她笑起?来很?漂亮,皮肤饱满,眼睛明亮带水。   章望生亲昵地摸摸她的脸,南北握住他的手,脸蛋来回蹭着他的掌心,她眼睛不离开他。   两人都不说话了,火光跃动,章望生的手指往上动了动,触碰到她的睫毛,南北闭上眼说:“我睫毛可长?了,我们在学校比谁的睫毛长?,我的最长?,三哥,你试试。”她抓着他手,往眼睛上捂。   章望生觉得有小刷子在掌心扫动,他点点头:“是很?长?。”他的手指在她脸上留连,凝视着,她还是很?纯真的样子,就?像什么都没发?生过,那?件事,想起?来,跟做梦的一样,他对雪莲姐那?层面纱似的幻想消失了,人怎么会这样奇怪?   两人很?快又因为假期结束,南北要住哪儿?,产生了分歧。   “我不去嫂子家,那?不是我家,我就?住咱们自己家。”南北很?坚定。   章望生说:“不行,你一个人不安全,我实在不能放心。”   “反正我不去,我不喜欢寄人篱下。”她一这么说,章望生心里就?很?难受,他又没法带着她念书。   “不管怎么说,嫂子是最靠得住的了。”   南北拉着脸:“你以为是,就?是吗?她婆婆打我主意呢,想叫我跟她儿?子睡觉。”   章望生一下怒火上来,他很?吃惊,南北看?他人都站起?来了,道:“我本?来不想说的,嫂子嫁的那?家人,一点都不好。”她把在凤芝家里的事,说了一会儿?,章望生心里特别复杂,他不愿意过多?想往事,一想起?来,藤蔓似的,牵牵连连,二?哥,嫂子,雪莲姐,狼孩哥……过去是一张大网,轻易把人给罩住。   他有点颓唐地告诉南北:“不去就?不去了,嫂子她不容易。”   南北愤愤说:“她可以不嫁人,跟咱么一块过日子。”   章望生摇头:“你不懂,事情没你想的简单。”   南北觉得章望生脸上有种脆弱,她抱住他,喃喃说:“我晓得,不管怎么着,嫂子早都是别人的了,只有你是我的,三哥,只有你最疼我。”   章望生摩挲着她的脑袋,伤怀得要命。   最终,章望生决定让南北暂住知青宿舍,跟着刘芳芳两个,不过肯定不能白住。南北觉得跟着知青挺好的,能听收音机,队里也愿意把报纸借给知青们看?,她也能正大光明跟着蹭。   章望生坐上汽车走了,人很?多?,就?这么一趟汽车,挤的喘气都费劲,他像被什么夹扁了,比旁人都高。南北追着汽车跑,跟他摆手,章望生拼命地弯腰,手伸出窗户喊:   “快回家去!”   “三哥,再见!再见!”南北跑得带起?烟尘,辫子跟着一上一下,像田里的喜鹊,起?起?落落。   她追了很?远,汽车在颠簸的路上左倒右歪,章望生被人挤过来搡过去,他始终挨窗户那?,直到南北跑不动了,她扶着膝盖,张大嘴巴气喘吁吁目送汽车拐个弯,再也不见。   章望生慢慢垂下胳膊,旁边人抱怨,他跟人说句不好意思,却还要扭头,妄图还能寻见南北的身影,他又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月槐树,想到这里,章望生眼眶里全是泪水,无声淌下。   汽车远去,南北歇了会儿?,才直起?腰往回走,她遇见了替生产队放羊的冯长?庚,冯长?庚手里拿着根鞭子,甩得很?响。   “你三哥又去城里念书了。”   南北心里空荡荡的,说:“我以后也会去的。”   冯长?庚说:“不是那?么好考的,现在人都晓得高中招生了,竞争肯定大。”   南北难得认同他一回,问道:“你也要考吗?”   冯长?庚点点头。   南北心道,那?你也是我竞争对手呢。   几个知青也在为工农兵大学的事想法子,托关系,总是请假回城,一来二?去,搞的队里不大高兴,说知青的户口都落月槐树了,回去哪能那?么容易。南北跟着女知青们,听她们讲城里学校的事,很?向?往,她平时帮人做饭,把自留地的菜摘来送给知青吃,眼头很?活,大家很?喜欢她,有时会逗逗她。   南北很?会和别人相处,有说有笑,活泼得很?,但?这不能消解她对章望生的想念。她自己弄了个日历,过去一天,划掉一天,数着日子过。   这年发?生了件大事,美国?总统访华,城里的学生很?为此激动,讨论不停。章望生对政治上的事情,比较疏离,他跟几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打篮球,他们说他们的,他也不发?表看?法。   学校的墙上刷着“团结紧张、严肃活泼”八个大字,另一侧,则是“我们一定要□□”,学校里多?是十?八九乃至二?十?来岁的青年,很?健谈,学习的氛围相当好。   “每次聊天,都不见你说话。”邢梦鱼问章望生,大家基本?穿灰的蓝的,她则穿了件红衣服,脖子上系了白丝巾,特别时髦。   章望生给人印象,是腼腆的,有些忧郁,邢梦鱼忍不住关心他。   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  邢梦鱼奇怪道:“怎么会呢?我们正是最年轻的时候,思想最活跃,你难道什么想法都没有?”   章望生被她那?双漂亮的眼睛盯着,便避开了:“真没什么。”   邢梦鱼狡猾笑道:“我不信,章望生同学,我们是不是朋友?”   章望生有点不好意思了:“当然。”   “那?跟我总能聊一聊吧,我特别想了解你。”邢梦鱼很?大方,她是个很?自信很?阳光的女孩子,男同学们都爱围着她,她却只关注章望生。   章望生说:“我就?是个普通人,还是乡下来的,没什么好探究的。”   邢梦鱼语气变得温柔:“不许你妄自菲薄,别人我不敢说,但?我很?清楚,你是个很?有想法不随波逐流的人。”   谁能真的不随波逐流呢?时代的浪潮过来,人都要顺着它走,否则,出没烟波里,也许会死无葬身之地。   但?他还是被这个同龄的女孩子触动了,他很?寂寞,很?警惕,像一头孤独的兽走在荒原上,时刻绷紧脑中的弦,不晓得哪一刻会被冷箭击中。他仅仅是触动,并不太敢相信邢梦鱼。   慢慢的,邢梦鱼同他接触多?了,两人会谈论些文学作品,也会一起?解题,他发?现她有一些很?大胆的思想和言论,提醒她不要在外说。   “我只跟你说,我信任你。”邢梦鱼睁着美丽的眼,非常肯定。   章望生心跳加速,他其实很?需要一个理解他的,能与之对话的人,邢梦鱼的出现,让他渐渐快乐起?来,精神?世界不再那?么荒凉。邢梦鱼问过他家里的情况,他没细说,只说还有个小妹妹在念初中,他一句也没问邢梦鱼的情况,尽管和她相处,他感受到了愉快,但?他对她一点打探的欲望都没有。   他弄了些复习资料,托人带回月槐树。除了学习,他依旧要到厂子里做工,积攒学费,邢梦鱼会来看?他,给他送些吃的。学校食堂很?清苦,城里只能说比乡村好那?么一些,但?也没什么人有条件放开肚皮吃。   章望生在造纸厂当临时的装卸工,他干活很?麻利。   “你还挺有力气的,”邢梦鱼跟他玩笑,“没想到你能文能武啊!”   他笑笑:“我在公社?每天都得上工,最开始也不习惯。”   章望生跟她讲了公社?的许多?事,邢梦鱼会由衷说一句“劳动人民真的很?辛苦”,她说起?自己的姐姐,去了东北插队,那?边冬天能打许多?野兽,冷得很?。   “这个你拿着。”邢梦鱼塞他一包东西。   章望生见是糕点,还有精制挂面,当然不肯收。   “你拿着吧,不是最近打算回家看?看?小妹吗?你不吃,她小孩子家也要吃的。”邢梦鱼佯装生气,“你要是不拿着,就?是看?不起?我这点东西。”   章望生收下了,在邢梦鱼的课本?里夹了五块钱。   这下惹恼了邢梦鱼,几天不理他,章望生觉得女孩子真是难以捉摸,他被她弄得有些不安,突然的冷淡,叫他难免多?想,可他也并没找邢梦鱼主动解释什么。   那?天,因为学校组织劳动,整理东北角的花坛改成菜园子,供给食堂,弄到很?晚很?晚。邢梦鱼很?少参加劳动,手嫩,磨出了水泡,她找到章望生,叫他送她回家。   章望生有些犹豫,想她一个女孩子走夜路,便答应了。   “你看?我手上,怎么拿铁锹弄成这样了?”她像什么事都没发?生,又跟他挺自然地搭话。   章望生说:“没事,主要是你没怎么干过这些,干多?了结成茧子,就?不会疼了。”   邢梦鱼忽然牵起?他的手,低头观察:“我看?看?你的是不是长?茧子了?”   章望生脸一下涨红了,说:“我干久了,有茧子很?正常。”   邢梦鱼抬头,她心跳也很?快,第一次这样抓男孩子的手。   “你为什么不敢看?我?”   章望生想抽回手,勉强说:“不是。”   “你讨厌我吗?”邢梦鱼追着问。   章望生说:“没有,怎么会呢?”   邢梦鱼抿嘴笑了,她攥紧他的手有点踉跄地把人推到暗影里去,章望生紧贴住电线杆,他没反应过来,邢梦鱼已经吻了他。   她整个身体靠过来,属于年轻女孩子的柔软和芬芳一下把他包裹住了,章望生觉得欲望几乎是瞬间被调动起?来的,特别快,他已经是成年男子,本?能叫人无法抗拒。   他整个人都在发?抖,颤动,有些魂不守舍,邢梦鱼抵开他的唇缝,舌头非常柔软,温暖,他脑子轰然作响,□□的滋味如此美妙,第一次朝他敞开大门。 第35章   但很快,他被不知名的恐惧猛得抓住,许多?人和事,一股脑涌过来,像暴风雨已经过去,可浪潮依旧拍打着海岸。   章望生突然推开邢梦鱼,两人都有些尴尬,他不知说什么?,最?后,是邢梦鱼先开的口?,说自己家已经不远了。   最?终,章望生有些焦灼地逃离了现?场,他回到寝室,觉得不太真实,辗转反侧睡不着,他回味那个吻,为之深深震颤不已。可那是危险的,他又觉得自己昏了头,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邢梦鱼。   要不要跟她说些什么?他心里很乱。   好像没法说,章望生深思熟虑后当作什么?都没有发生,那是个错误,年轻人一时的意乱情迷。他不想跟人提及自身,也解释不清,索性?什么?都不说好了。   他对邢梦鱼,显而易见地避嫌起来。男生们都看出来了,开玩笑说他不解风情,邢梦鱼非常委屈,她趁周末来找他,大家告诉她,章望生回公社参加农忙去了。   道路两旁长?满麦子,即将成熟的麦子,布谷鸟飞来,鹧鸪掠去,郁郁葱葱的草木,长?满了平原的边际。章望生在车里?看到熟悉的风景,熟悉的土地,他觉得平静许多?。   他回来,对南北来说很惊喜,章望生出现?在知青宿舍门口?时,她跑出来,一下抱住他,章望生这才发觉,快三个月不见,她已经长?到自己胸口?了。   南北穿着布拉吉,苗条,亭亭玉立,身体发育的更?加明显。章望生觉得她有点陌生,可看这脸蛋,神情,分明还是她,时间那双手,把她剪裁出一个少女的模样。   “裙子没小吗?”章望生认出还是那条布拉吉,雪莲姐做的,他再想到她,已经远隔山海一般了。   南北抬高?他一只手,围着他转了一圈,说:“我?找裁缝给我?改了腰身,漂亮吧?”   章望生被她这么?罗曼蒂克的动作惹得发笑:“漂亮,你这跟谁学的?”   南北说:“书上的插画啊,外国的贵族就这么?跳舞的。”   两人高?兴地回了家,南北以为他要到暑假才来,章望生说:“麦子熟了,回来收麦子。”   南北问:“不耽误功课吗?”   他很淡然:“耽误不了多?少,我?忙完再走,这样也记些工分。”他当然不能跟她说邢梦鱼的事,他逃避这个,只能回到月槐树。   家里?的手电筒不亮了,章望生买了电池,两人一起打扫卫生,搞了一天,家里?收拾整洁了。章望生又拿出火石,蘸了水,蹲地上磨镰刀,南北在旁边看,镰刀很快磨得发光透亮,薄刃闪烁锋芒。   南北叽叽喳喳说这段时间公社的事,谁家娶妻,办满月酒,谁家老的又走了,谁家上街吵架,没什么?稀奇的。说来道去,无非是生活里?桩桩琐事。   磨完镰刀,章望生把坏了的粪箕子重?新编织,暮色深沉,麦子的气味叫风送到院子里?。   这么?忙活许久,章望生叫南北去烧水,他要洗澡。   痛快洗了个热水澡,章望生觉得心里?那股郁积之气才跟着散去。他进堂屋时,见南北正?往书包里?塞什么?,一见他,有些慌乱,章望生说:   “我?洗好了,你看你什么?时候洗。”   南北嗯嗯两声,把书包放好,跑出去洗澡了。   章望生看着那书包,走过去翻了翻,书里?飘出一张折叠的纸,上头也没写什么?,只约了时间地点。   “三哥,你帮我?擦头发!”南北穿着睡裙,松松垮垮进来,见纸条在章望生手边,立马跳脚,“哎呀,你翻我?东西干嘛!”   她跑过去就去抢,章望生不给她,反而是把她细细的胳膊钳住了:   “我?有话问你。”   南北有些生气:“干嘛啊,搞得我?跟犯罪呢。”   章望生便松开她,她肩膀那歪了,露出白白的皮肤,他忽然就不晓得往哪儿看好了,只能说:   “是不是男生给你写的?”   南北撅着嘴:“是啊,怎么?了?”她根本没当回事。   章望生心里?很不高?兴:“什么?怎么?了,你才多?大,不好好念书弄这些。”   南北坐下来,拿手巾揉头发:“我?弄什么?了?真是的,我?可看出来了,你一回家就是冲我?发火,跟吃错药似的。”她说着说着,把手巾砸他怀里?,“我?不要理你了。”   “我?怕你小小年纪做错事,”章望生脸色很不好,“你大了,心思也比小时候多?了……”   南北烦得要命,她过来把章望生嘴巴捂住,湿哒哒的头发,打在他脸上:   “我?啥也没做,男生想跟我?搞对象,可我?不喜欢他们,我?不会跟人搞对象的,你放心吧!”   章望生听愣了,她什么?都晓得,不知不觉她晓得这么?多?东西,他心里?发酸,好像错过她什么?了,他只顾求学,都不清楚她已经发生这样的变化。   他把手挪开,想说什么?,却无从下口?了。   南北亲亲热热挨着他坐下,靠他胳膊上:“我?只要三哥,谁都不要。”   章望生觉得她太爱表白心意,她就是这样,爱和憎,都要叫人晓得。可他很喜欢她这样说,她这么?热烈,他听得无比慰藉。   “我?现?在可用?功了,小说都不大敢看,一看就迷,可我?更?想考高?中,考上高?中我?就能跟你一起了。”南北容光焕发说道,她用?了香皂,身上清香一片,章望生被这味道弄得有些心乱,也不清楚什么?原因,他笑着说,“那好的很,就是不清楚你能不能考得上。”   南北翘着脚,乱晃说:“哎呀,我?是受不了留级,虽然我?是班里?最?小的。”   她太不老实了,少女身上的幽香不断发散着,章望生莫名?觉得她身上味道变了,她挨着他,黏住他,不停说这说那,兴奋的时候把脸贴他胳膊上,仰面看他。   章望生只穿了件白色背心,肌肤相触,他觉得这样有些暧昧了,非常不该,便笑着带过话题,说要睡觉。   “我?还有好多?话没说呢。”   “明天再说,早着呢,我?等?忙完才走。”   “可我?不困,我?每天都想跟你说话,做梦老梦见你。”   南北痴痴望着他,章望生低声问:“是吗?我?也时常梦见你,梦里?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。”   南北站起来,挤进他腿间,双手捧着章望生的脸:“我?不是小孩了,你怎么?老梦见我?小时候?”   他忍不住笑了:“梦怎么?控制?我?也没办法啊。”   “那你就好好看看我?,三哥,我?真怕你到城里?念书就忘了我?。”她抓起他的手,摸自己的眉毛,眼?睛,鼻子,南北看了刘芳芳的《安娜卡列尼娜》,她对如痴如醉爱一个人的描述非常着迷,她开始对爱情产生幻想,少女式的幻想,她很轻易做出些自认为能表达爱意的动作。   章望生觉得她跟演舞台剧一样,笑着顺从她:“没有忘了你,到哪儿都不会忘了你。”   手指滑到嘴唇了,南北突然咬他一口?,章望生疼得皱眉:“你怎么?咬人?”他说完,她趴他脖子那又咬了一口?,章望生站了起来,南北却像个猴子一样两腿盘上自己的腰,挂身上了。   他只能托住她屁股,南北撒娇说:“我?就喜欢咬你,你是我?的,我?爱怎么?样就怎么?样,我?给你做记号。”吐息潮湿,黏糊糊的,章望生觉得她长?胳膊长?腿真不能抱了,批评说,“刚洗的澡,又被你搞得一身都是汗,下来。”   “我?不下,我?就要你抱我?。”她夹紧他的腰,陌生的快意传来,这相当新鲜,叫人忍不住探求更?多?这样的感觉。   章望生突然耳朵滚烫,把人甩下来:“我?要生气了啊,大热天的,烦不烦?”   南北感觉到他不大自在,她心里?得意,晓得他是不能把自己当小孩了,她发育了,发育得非常好,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给他当媳妇。   月槐树的农忙时令,永远紧张,抢收抢种,章望生每天都能记满分,南北跟着拾麦穗,两人做什么?都一起,上工,下工,烧饭,吃饭。她会在早上洗漱时,帮章望生剃胡须,把他下巴刮得干干净净,她打量满意了,才对他点点头。   日子非常甘甜,麦收怎么?这么?快呢?章望生得回趟城,他又要走了,她还要继续等?待,南北心里?非常忧愁,她不是个爱发愁的人,可因为三哥,她惆怅到总想哭,心里?很空。   章望生一想到回学校,莫名?觉得有压力,没法与他人道出,郁结在心。可书是要念的,必须念,他这次非常舍不得南北,简直想把她带着,她似乎感觉得到,因此缠着他,对他动手动脚的,唯恐章望生淡忘她。   他到底还是回去了,果然,考完试没多?久,邢梦鱼堵住了他,问他到底为什么?躲着自己,她很委屈,她豁出姑娘家的矜持,非常主动,非常冒险地吻了他,她不信他对自己没感觉。   但章望生这个人太奇怪了,他看起来很温和,不激烈,不冲动,可想要真正?和他亲近,是那样难。   “我?不晓得该怎么?说。”章望生如实道。   邢梦鱼急红了脸:“什么?不晓得?我?问你,你是怎么?想的?”   章望生很窘迫:“我?没什么?想法。”   邢梦鱼说:“你不讨厌我?,对吧?”   章望生点点头。   “那咱们能先处着吗?彼此了解了解,你放心,我?父母不是那种势利的人,他们更?看中一个人的品质。”邢梦鱼一口?气说完,她想很久了。   章望生这个人,如果别人不主动,他打死也不会做什么?的,邢梦鱼已经摸到了他脾性?。   他其实懂她的意思,邢梦鱼是个理想的女孩子,他如果跟这样的女孩子结合,没什么?不好。可他心头阴霾笼罩,他无法纯粹地投入到一段感情中去,他也没什么?资本投入进去。   邢梦鱼满怀期待地看着他,章望生很怕别人失望,灰心,受到伤害,这样的滋味,他从小到大尝过太多?次,他能体会那种痛苦。邢梦鱼看出他的犹豫,鼓起勇气,紧紧握住他的手,声音颤抖:   “望生,你能给我?一次机会吗?” 第36章   章望生低着脸,说:“还是做同学吧。”   邢梦鱼道:“你是不是家里有人了?”   章望生摇头?:“没有,这不是有人没人的事。”   邢梦鱼有点急:“那,你是不是觉得正念书所以不想?其实不耽误念书,将?来的?名额,是靠学校推荐的?,得有关系才成。”   章望生这个人特别敏感,他总觉得邢梦鱼话里有话,可即使有,那也?是人家?的?善意。   “我现在?没办法考虑这件事,你的?心意,我恐怕不能……”   “我知道了,”邢梦鱼憋红了脸,她打断他,“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。”   邢梦鱼扭身跑了。   章望生心里非常难受,自己的?命运像一叶扁舟,尚且不知往哪里飘,再?多一个人,载不动的?。   这种情绪,萦绕他良久。邢梦鱼像是报复他,和其他男同学走得近起来,她漂亮,家?境好,据说父亲是个很厉害的?技术工人,男同学们爱慕她,再?正常不过。   这样一个女孩子,不再?对他笑,跟他讲话,章望生重新寂寞起来,这是他自找的?。大家?一致认为,章望生肯定得罪了邢梦鱼,有人跟他开玩笑,他也?不解释。   临到暑假,章望生在?一个水泥厂当小工,没多久,本校招生政策下来了,说今年的?指标,是要公?社推荐,文化课只是其中?考察的?一方面。   他接到消息后?,收拾东西?,带了半袋水泥回家?。   汽车站全?是人,同学骑自行车把他送过去,没想到,邢梦鱼也?出现在?车站,不晓得送谁。   两人对视上了,不过章望生没说话,他捏着票,水泥在?肩膀上扛着。   年轻姑娘的?身影,隔着玻璃看,窈窕美丽,可那不属于自己,章望生被人挤来挤去,他的?目光,停留在?邢梦鱼身上,他知道她也?在?看他,直到汽车开走。   天气很热,庄稼都晒蔫了头?,知了叫得人心烦,公?社门口贴出了红榜,上面写着推荐的?名单,一共也?就两个人,一个叫红梅的?女生,还有刘长庚,就是没南北。   南北心里失望极了,她跑到公?社办公?室,问人要说法。   “我觉得红榜不公?平!”她胆子很大,到了开门见?山,几?个大老爷们都在?屋里,马书记说:“这是公?社跟学校共同决定的?,综合考量,哪里不公?平?”   南北立马道:“论成绩,我比红梅好多了,论出身,我是孤儿,哪一条都占着的?,为什么没有我的?名字?”   马书记说:“南北,你现在?是章家?人,去年你三?哥到城里念书,那是赶上个巧了,咱们公?社没人能去,今年不一样了,上头?就是这政策。”   “刘长庚是哪个?咱们公?社还推荐外头?的?人了吗?”   “你说冯长庚啊,他跟姥姥姓了,他姥姥是正经贫下中?农,冯长庚跟他父母那边早划清界限了。”   南北心里不服,非常不服,她觉得这政策简直就是狗屁,李大成从外头?进来,见?她在?,晓得她为什么而来,勾着眼笑:   “你要是现在?说不姓章了,跟章望生划清界限,这个高中?,就让你念。”   李大成一边说,一边打量她,这没怎么留意,原来这丫头?是个小美人。   南北对李大成厌恶到极点,她一见?他,就巴不得他横死,他怎么还不死呢?南北直犯恶心,她清楚高中?是没希望了,一言不发出来,瞧那红榜还光辉奕奕贴那么高,她快气哭了。   半路上,冯长庚不知从哪冒出来,南北瞧见?他,非常冷淡。   他主动跟她说话:“你别灰心,下一年也?许还有机会。”   南北哼了声:“我不像你,六亲不认。”   冯长庚没有恼,挺平静的?:“你也?举报过章三?哥,这种事,又不是没做过。”   南北特别凶地瞪他:“闭嘴吧你,我跟你不一样,冯长庚,我警告你啊,你少拿我跟你比,你不配。”   她趾高气扬地把冯长庚骂了一顿,他显然?被最后?那句,给伤到了自尊,忍不住说:“我配也?好,不配也?好,我能去念高中?,比你留月槐树拾柴火强百倍。”   这下打击到南北,她反驳不了,她脸上流露出有些茫然?的?神情,拾柴火,捡粪,吃红薯……这样的?日子,什么时候是个头??这片土地压根养不了那么多人,到处都是人,都是嘴,什么是农民?农民就是祖祖辈辈被拴在?广袤的?土地上,供养别人,却供养不了自己的?可怜之人。农民就是肚里空空也?要互相攻讦,不停争斗的?可悲之人。他们是牛,是猪,照在?他们身上的?朝霞与夕阳,桃花与绿槐,雾霭与流岚,再?美丽也?与他们无关,他们没有思想,活着就是他们的?思想。   南北不要在?月槐树当一辈子的?农民,她想进城,当城里人,她的?希望此刻幻灭,痛苦地跑回家?去了。   家?里,章望生已经回来,他见?她不在?,正要出门找,南北失魂落魄地进了院子。   她在?章望生怀里痛哭一场,往后?,又是漫长的?等待,她还要寄居在?知青宿舍,等章望生,盼章望生。   章望生抱住她,不停抚摸她头?发、肩膀,用动作抚慰她,南北哭得嗓子嘶哑:“冯长庚都被推荐了,没有我,不公?平,一点也?不公?平……”   “这个世上,不公?平的?事还有很多,咱们得面对它。”   他也?被她哭得心里难受,他没有办法,无能为力。他同时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,更加内疚。   睡了一夜,南北肿着眼起来吃饭,章望生很担心她,没想到,她自己却说:“三?哥,我没事啦,反正我年纪又不大,还能等,也?许下一年就有机会了呢,大不了留一级,我在?公?社好好表现。”   真?奇怪,她大哭时他搂着她,安抚她,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小孩子。这会儿,她又成熟懂事地好像一夜长大了,章望生对南北的?这种变化,有点陌生,大概是这一年来他在?外念书的?缘故。   他决定留下来好好陪伴她一段时间。   黄昏的?时候,下工回来,地上的?暑气没散完,章望生开始和水泥,打算把堂屋到院门口的?路弄一弄,南北头?一次见?水泥,在?一旁看他拿镗子把地面抹得平整光滑,特别好的?感觉。   “等水泥干了,咱们从这上头?走,下雨天再?不用踩一脚泥了。”章望生蹲得腿麻,站起来松快下筋骨。   南北问:“真?的??这么神奇?”   章望生说:“厨房也?得弄,你先从边上过啊,注意别踩着了。”   南北也?想学,章望生就教她用镗子,握着她的?手腕。   她好像把升学的?不愉快给忘了,学的?很投入,等晚上洗完澡,一时没习惯,脚一下踩上去,半途想起来,又颤颤巍巍拔出,留了半个脚印在?上头?。   “哎呀,三?哥,坏了坏了,我给忘了踩坏了!”她从斜边边跨过门槛,进了堂屋喊章望生。   章望生拿手电照着看,水泥用完了,也?没法补,他笑笑:“问题不大,你别再?踩就行了。”   南北怪不好意思的?,挺懊悔,她觉得很对不住章望生这一番辛苦。   外头?虫子开始叫,夜色降下,月槐树变得寂静,两人坐油灯下说话。   “三?哥,你有没有想过,要是明年你念不成大学怎么办?”南北因为高中?的?事情,不免担心起章望生的?未来。   章望生手底随意翻着宋诗,说:“念不成的?话,我就还回来。”   南北默然?,过了会儿,给他打气说:“公?社就没有高中?毕业生,三?哥,要真?是没念成大学,你回来的?话,公?社也?会给你安排工作的?,我看到学校当老师也?很好,像二哥那样。”   许久没谈到二哥了,气氛有些伤感。   章望生捏捏她的?手,算是赞同。   南北心思却已经想到更远的?地方去了,她小心试探问:“三?哥,你想过结婚吗?”她这一年,住在?知青宿舍,听说李崎跟公?社里哪个姑娘偷偷搞对象了,李崎跟三?哥差不多大的?。   章望生被她触及心事,他摇摇头?:“没有。”   “为什么呀?”   他突然?抬起眼,冲她笑道:“不是你说的?,长大了嫁给我,要我等你。”   南北被他说害羞了,攥住他手,摆弄起他手指头?:“我问你话,你说我干嘛呀?”   她害羞的?时候,很娇俏,章望生心里莫名一阵悸动,他意识到时,吓了一跳,便跟她说:   “我不去想那么远的?事,高中?还有一年,你也?要继续努力,我只盼着,到时咱们都能如愿。至于不成怎么办,到时再?说,天无绝人之路。”   “三?哥,我不想留在?月槐树照看牛羊,一点出息也?没有。”南北幽幽说,“要是不能念书,我长到十八岁就该嫁人,然?后?给人生娃娃。”   她小的?时候,觉得生娃娃能吃鸡蛋,是好事,她已经长大,想法早已改变。   她不想过月槐树女人的?日子,即便是马兰,书记的?女儿,不再?念书了,家?里给她说了个门当户对的?亲事,她嫁过去了,还是要在?土里劳作,劳作,奶娃娃,无穷无尽。   章望生搂住她,心里满是怜爱:“我也?不想叫你过那样的?日子。”   南北摸着他的?腰身,无比依恋:“要是不能离开月槐树,像二哥跟嫂子那样,我也?愿意,你做个老师,我到公?社当个文书,再?生几?个娃娃。   章望生被触动了,但一个少女的?话,他不能深究,他把她的?情绪当成日常生活的?依赖,她还不懂真?正想要的?,会长大,会改变。   他没说什么,南北便把这当作一种应许,一种最后?的?退路。她虽然?才?十几?岁,可对未来的?勾画一点都不含糊。   回到学校,章望生很快找到赏识自己的?物理老师,跟老师说南北的?情况,问学校能不能录取像她这样的?学生。   老师问他,南北的?户口在?哪里。章家?收留了她,这个年月,公?社的?户籍管理比较混乱,不好给她上,按道理讲,她这种流浪人员,只能落集体户。老师给了章望生一个思路,他来回跑了好几?趟,托的?马六叔,这里盖章,那里盖章,麻烦是麻烦了些,但最后?,到底是把南北的?户口挂在?了月槐树公?社上。   七三?年四月,上头?有了文件政策,大学选拔要考试,要重视文化科目,尤其是政治、语文、数学、理化四科。这个消息,很是鼓舞了章望生,他最担心的?,便是推荐只看出身。   等到六月,考试结束,老师们纷纷问他情况,在?他们看来,章望生的?文化成绩,绝对可以冲一冲北京的?高校。不出所料,他这次发挥确实很好,章望生在?得知分数时,内心非常激动,他几?乎要落泪。   可事情在?七月,急转直下,这次“高考”出了个白卷英雄,这个人质疑高考选拔制度,经过报纸宣扬,章望生这样的?高分考生突然?变成了利己主义者?。   “章望生是逃避了公?社劳动,牺牲了集体利益,才?考出这么高的?分数,他是自私自利分子。”昔日一同打球的?同窗,非常严肃地举报了他。   考试办的?人又收到了来自月槐树公?社的?证明,章望生在?学习期间,确实很少回来,所挣工分不多。   最终,章望生没被录取,反而是几?个低分同学成功念了大学。   短短一个月,一切都变了,章望生在?宿舍呆坐许久,人与人之间,一直都是这样脆弱,他不晓得哪里得罪了同学,他妨碍了别人,这就是最大的?得罪。他茫然?地抓了抓脑袋,愤怒,悲伤,都像夜色那样沉下去了。   他恍恍惚惚的?,不晓得怎么又到了这种田地,没有希望,没有将?来。   章望生回到了月槐树,他谁也?不关心了,高中?两年,变成了一场大梦,他还是回到月槐树。   那些和老师的?会心交谈,美丽姑娘带来的?震动遐想,统统是子虚乌有,他又被打回来,只有月槐树这片沉默的?土地,再?次接纳了他。 第37章   章望生没能念成大学,公社都晓得了,闲话间意思?他那个出身?,注定是念不了大学的?。但这一年春天,隔壁最大的大永公社办起了高中,师资从哪儿来呢?一是县城公派,二是从下乡的?知识青年里头选拔,或者本地有点文化的都可以。   大永公社书记到家里找他,表达了想要叫他去那教书的意思,章望生刚读了两年高中,正好熟悉这些。   书记跟他简单聊了几句,章望生答应了。   他其实还没什么心情,不想说话,懒得动。   大永公社离月槐树不算远,县城高中因?为白卷英雄的?影响,招生在成?分这块,又卡的?很?死,章望生见没什么?希望,便找到大永公社书记,希望南北能在此入学。   “哎呀,等开学三哥就是我的?老师啦!”南北很?高兴,章望生回家这段日?子,格外沉闷,有时?候一整天都没有一句话,她晓得他难受,清楚他这些年吃的?苦,特别?心疼。   章望生最近睡眠不好,心思?很?重,见南北情绪这样高,淡笑着摸了摸她脸蛋。   他从大永公社借来报纸,报纸特别?多,也没什么?人看,书记叫他都拿去看,回头再?还。章望生留意到这年六月,《人民日?报》登有一篇专题报道:《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?初步研究》,作者是竺可桢,科学院的?副院士。   这篇文章,激起了他很?大的?兴趣,他想起小时?候看的?地理志,其实古代中国对气象学物候学的?记载一直很?丰富。章望生第一次读这样的?文章,非常震撼,他生于斯,长于斯,已经看过这片土地二十?多载的?四季轮转,不晓得听过多少次的?杜鹃啼血,但他发现,其实他没有真正了解过它,什么?时?候种,什么?时?候收,他是晓得的?,却不清楚为什么?是这个时?令,祖祖辈辈传下来,大家就这么?照做下去而已。   专题好几千字,章望生把它誊抄下来,入迷地研究起这篇文章。他在油灯下抄文章,南北就在旁边预习他的?高中教材,夏夜热,蚊子也多,南北便站起来找出晒干的?艾叶,烧起来,用来熏蚊子。   窗户开始响,有风起来,紧跟着,院子里动静变大了,这是要下暴雨的?样子。闪电劈下来,院子啊,篱笆墙啊,全都在一刹那看得清清楚楚。远处,人叫唤着鸡笼子没盖、喊小孩子回家,吵吵闹闹,雷声跟着追过来了。   “三哥,我去盖柴火!”南北跑了出来,章望生跟着她,两人到院子里,把那块烂了的?塑料布扯开,遮好柴火,又拿石头压住了四个角。   闪电雪亮,不断照着人脸,都雪白雪白的?,硕大的?雨点子砸下来,南北捂了脑袋,蹦跳着进了堂屋,她叹息道:   “可算凉快了!”   章望生站在堂屋门?口,雷很?响,南北拿来两个小马扎,说:“三哥,咱们看会儿雨吧,多凉快呀。”她总引他说话,怕章望生有什么?事憋心里。   两人便坐一块儿看雨。   风往堂屋灌,被风吹斜了的?雨也往堂屋潲着,落在胳膊上?,腿上?,凉爽又舒服。南北紧挨着他,这么?大的?雨,打九天泄下来了。   章望生的?内心,反而变得平静,电闪雷鸣间,他看见月槐树的?模样。   风是怎么?刮,雨是怎么?落,每一阵风,每一场雨,最终都跟庄稼跟收成?息息相关,他以前?没深想过,这篇文章也像外头的?闪电,一下照亮了什么?东西。   “三哥,你抄的?那篇文章说什么?的??”南北问他。   章望生说:“是个气象学家写的?,讲了咱们国家这几千年来气候的?变化。”   南北不怎么?感兴趣,哦了声:“那有什么?用啊?”   章望生说:“有,当然有,咱们种地靠天吃饭,把天研究透了,才能好好种地。”   南北扁扁嘴:“种地有什么?好研究的??你想一辈子种地啊?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想以后做些相关研究,比方说,气候是怎么?影响农业的?,能做些什么?对农业有用,这也是门?科学。”   南北唏了声:“要我说,什么?时?候把地分出来都变成?自留地,收成?就好了。”   章望生很?意外地看看她,南北继续高谈阔论:“你看咱们,种自个儿的?自留地多用心,社员们都这样的?,哪天要是把集体的?地分了,各人顾各人的?,准没人再?磨洋工一会儿拉屎一会尿的?,到时?候,我不信收成?不好,肯定比现在好。”   她长大了,有自己的?思?考了,再?也不是只?想着一口吃的?小孩了,章望生觉得这种感觉很?奇妙,她能一眼看出症结,非常聪慧。   他们整个夏天,天天呆一块儿,章望生有许多话都能和她说上?了,她经常语出惊人,他未必认同?,但也没有反对。求学失利带来的?阴霾,渐渐散去,章望生开始每天写日?记,记录天气、月槐树的?农事,他甚至跑去县城,从图书馆借来县志,对比往年历史中每一年农事的?变化。   夏天过完,南北又长高了些,也许是因?为章望生在身?边,她不再?孤独,爱美?的?心思?在少女心里,重新蓬□□来。她把头发留很?长,洗得很?勤快,到供销社扯花布,自己试着剪裁成?发带,跟辫子缠一起垂到一边胸前?,这让她看起来,有几分成?熟的?美?丽。   她趁没人的?时?候,观察自己的?胸,屁股,□□的?毛发开始变得乌黑,卷曲,她的?皮肤也比小时?候更细腻,光滑。总之,南北对自己漂亮这件事相当清楚。   开学时?其实有点凉意了,南北还穿着裙子,掐朵牵牛花,别?在胸口。章望生看她光腿,问道:“冷不冷?”   南北深深呼吸,她的?胸脯耸动,这让她看起来腰肢更细,双乳更挺翘,她是有意练习的?,觉得这样很?美?。   “我不冷。”她很?坚定地说。   章望生觉得她怪怪的?,暑假里见过她洗月经带,所以,提醒说:“冷就多穿衣裳,受凉了不好。”   她来月经是跟刘芳芳住期间的?事,多亏女知青,叫她晓得了月经是怎么?回事,南北最初有些害怕,现在已经习惯了,并且莫名感到骄傲。   果然,她因?为爱美?受了冻,再?来月经,脸色发白地在被窝里躺着。章望生到供销社买了点红糖,回来给她烧热水喝。   她头发散着,有点病美?人的?样子,没想到,紧跟着气温大降,南北真的?病了。印象中,她都没生过病,跟小牛犊一样健康。章望生白天上?课,晚上?回来照顾她,她有点发烧。   “三哥,你在讲台上?看着好奇怪啊。”南北这种感觉,持续一段时?间了,自从章望生当她数学老师以来。她觉得三哥越来越像二哥了,温文尔雅,可她没跟二哥念过书,跟章望生太熟,以至于她上?课老想笑,又暗自得意,因?为同?学们都晓得两人关系。   章望生给她煎了个鸡蛋,喷香喷香的?,卧在面条里。他端着碗坐到了床边,南北便挪挪。   “你不好好听课,老盯着我做什么??”他笑着给她掖被子。   南北头晕晕的?:“就是奇怪,我都分不清你是三哥,还是老师了。”   章望生低着头,轻轻吹面条,再?抬眼,南北正笑笑地端详自己,灯光下,她眼波似水,迷迷蒙蒙的?,就这么?一眨不眨瞧着人,章望生把筷子给她:“不烫了。”   “你喂我嘛,我很?虚弱的?。”南北娇滴滴说,她抚着额头,好像很?头痛的?样子。   章望生低声笑了句:“你就装吧。”   南北张开嘴,一边嚼着面条,一边拿大眼睛觑他。   “女同?学都议论你呢。”她慢条斯理说道。   章望生漫不经心的?:“议论什么??”   “她们说你一表人才,问我你三哥有对象了吗?”南北狡黠眨着眼,“你猜我怎么?说的??”   她浑身?发热,心里有股自己也不甚明了的?冲动,就想说话,胡说八道。   章望生瞥她一眼:“怎么?说的??”   南北幽幽说:“我告诉她们,你有对象了,就是我。”   章望生脸色微微变了:“你真这么?说的??”   她无辜点点头:“是的?呢,她们快嫉妒死我了。”   章望生伸手把碗先搁一边,南北已经从身?后用手臂圈住了他脖子,滚烫的?呼吸,落在他皮肤上?,让人一阵震颤。   “好三哥,你生我气了吗?”她因?为生病,声音很?娇弱。   章望生摸了摸她的?手,压住火气:“在学校怎么?能乱说话呢?这种话传出去,你要不要做人了?咱们经了这么?多事,什么?话该说,什么?话不能说,还不清楚吗?”   他想回头,南北的?嘴唇却贴着他脖子,像呓语:“我骗你的?啦,我又不是傻子,当然晓得不能这么?说。”她说着说着,有些恍惚了,嘴唇胡乱蹭了他脖颈几下。   “我都哄你了,别?生气了嘛三哥,三哥……”她越来越撒娇,整个人都摊开铺在他身?上?一样。   章望生心神跟着摇曳了下,这越界了,他立马转身?摆出很?严肃的?样子:“你再?胡说,我得揍你了,快吃饭,吃饭才能好得快。”   南北脸绯红,像桃花一样,她很?乖巧地配合他吃了饭,每吃一口,就喊声“三哥”,章望生问她,她光笑,又没话要说。   夜里她估计是难受了,老醒,睡不踏实,章望生坐在她旁边看会儿报纸,开始学习绘图,他从犄角旮旯里买到了相关的?书籍资料,很?便宜。南北迷糊睁眼,见三哥坐在光晕里,特别?温柔,她喊他,章望生过来摸摸她额头,她静静看着他,说:   “三哥,你亲亲我。”   章望生弯下身?,亲了亲她额头。   “三哥,我都不大难受啦。”南北微微笑了,章望生爱怜地把她额头绒发拨开,“睡吧,我看着你。”   “那我睡了。”南北拉过他手,放在嘴唇边摩挲了两下,才依依不舍松开,闭上?了眼。   章望生凝视她许久,脖颈那仿佛残留着呼吸的?温度,他心里有些异样,又很?快压制下去了,没敢多想。   这场病,大概耽误了十?来天的?功课,章望生给南北慢慢补习。他在学校里,也慢慢熟悉了,教学不难,难的?是怎么?教会别?人。这群学生里,有的?人年纪比他还大,渴望念书,但数学不是那么?好学的?,很?多人叫唤着难,这样更凸显着南北聪明了,她缺了课,还是什么?都会。   因?为他有工资,公社又有人想给章望生介绍对象了,尽管他先头那事闹得人尽皆知。一群大姑娘跑学校里借晒粮食的?由头来看他,嘻嘻跑开,大永公社的?社员都晓得章老师长得好,脾气也好,到月就拿钱。   大永公社的?人见了南北,找话说:“来,你来问点事。”   南北教同?学编发带呢,她头一扭:“问什么?呀?”   人家笑道:“章老师,就是你三哥,说没说过想找个什么?样的?媳妇儿啊?”   南北一听极其不乐意,说:“我三哥眼光高着呢,别?白费劲了,他谁也看不上?。”   人家啧啧几声,心道你个地主分子这么?傲气的?啊,但没说出来,笑笑走开了。   尽管如此,还是有人跟章望生说媒了,媒人到家里来,喊“章老师,章老师在家吗?”特别?殷勤。   章望生把人请屋里说话,南北在一旁,门?敞着,她就站在太阳照的?地里倚门?不动,人家还拿她当半大孩子看,不避讳。   等闹清楚人是来干嘛的?,章望生便岔开话,让南北去供销社买点酱油回来。   她不愿去,章望生刚劝两句,南北生气了:“我晓得,你想支开我,我妨碍你跟人说话,妨碍你娶媳妇!”她一甩头跑开了,章望生匆匆跟人客气两句,跟出来追她。   他腿长,很?快抓住她,南北还在挣:“你别?碰我!”   章望生说:“你也该懂点事了,家里来客人,总不好叫人难看,你大呼小叫什么?呢?”   南北赌气说:“我就想叫他难看,我还难受呢!”   章望生非常头疼,他以前?觉得她是小孩子,独占欲总是很?强的?,想叫家人只?围着她转。现在她年岁渐长,一听这事还是急眼,章望生真想拍她一巴掌,却无从下手,他自然不会真舍得揍她。   “你都答应我了的?。”南北委屈地看着他。   章望生好笑道:“答应什么?了啊?”   南北说:“答应娶我,等我长大咱们结婚。”   章望生脸色有些凝重了,他看着她,心叫她弄得有些乱,他隐约觉得她较真了,这个念头已然种在心里,但又不愿意相信,他觉得麻烦起来,这事有点变了味道。对他来说,是万万不可的?,他从没想过把两人关系变成?那个样子。   他含糊带过去,叫她跟他回家,先不提这事。南北跟他回到家,见媒人走了,又跟个胜利的?公鸡似的?,活泼起来,黏着他说这说那,甚至在有意无意间,用她那具尚存青涩却又初备诱惑的?少女的?身?体,来试探他,碰触他。   一直到今日?今时?,章望生才真正明白她那年发疯为的?什么?,他想明白这点,顿时?有了压力,还有忧惧。 第38章   媒人走了?,还会再来,人不嫌弃他章望生名声臭了?,跟寡妇乱搞,就已经不错了?。不过,有?大姑娘愿意,他长那样好,又有?工作,这在乡下是十分难得的条件。章望生这个不行?,那个也不行?,看谁都没那个意思,媒人说,章老师啊你可别挑花了眼。   这事?,连小王寨的凤芝都听说了?,想把娘家一个小表妹介绍给章望生,凤芝带孩子过来,亲自跟他说。章望生已经有两年没见过她,有?些吃惊,但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?母子两个,他从供销社买了糖和瓜子,给?那小孩子吃。   “望生,日子过得可真快,你?瞧你?,转脸的功夫就成个大人了。”凤芝跟他一说话,很不真实,她那会一颗心里装的全是章望生和南北,现在想起那种心情来,特别感慨。   章望生也有?些恍惚,眼前?的妇人,已经看不见当年的秀美影子,嫂子跟其他女人面目一样了。   凤芝跟他说着表妹的情况,章望生道:“嫂子,其实我对这个事?暂时没想法。”   凤芝说:“我晓得,你?又到?外?面念了?两年书,眼界自然比人宽,但你?毕竟年岁在这放着,望生,难不成想打一辈子光棍啊?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那应该不至于。”   凤芝瞅瞅四下,南北跟同学一起玩儿还没回来,她语重心长说道:“望生,我现在虽然是个外?人,有?些话,不当讲我也要讲了?,南北一天天大了?,我来时,听到?人说些闲话。我听了?心里很急,这不就是当年的情形吗?王大婶给?我点破后,我才清楚,不得不走了?,你?娶了?媳妇,安安稳稳成个家,人家就不会再盯着你?。”   章望生沉默不语,过了?会,说:“嫂子,我明白你?的苦心,我再想想吧。”凤芝在他手?上?轻轻拍了?两下,“你?别不好意思,真的看上?哪家姑娘,跟嫂子说,我给?你?打听。”   两人在屋里说话,那小孩子在院门口一边吃花生糖,一边跟人玩儿。南北回来,本以?为是几个小孩在自己家门前?玩儿呢,都过去了?,觉得一个眼熟,退回来多瞅两眼,问了?两句。小孩没个顾忌,嚷嚷着:“给?你?哥说媳妇!”   她便进堂屋跟凤芝打起招呼,没有?很热情,也不算冷淡,凤芝抬头,只觉得眼前?猛地多了?个水灵灵的身?影。   “南北,越长越俊了?,真俊。”凤芝忍不住夸她,南北问,“嫂子,你?也来给?三哥说媳妇么?说谁家的啊?”   凤芝没想到?她这么直接,愣了?一下,南北一屁股坐章望生身?边,自顾说道:“我三哥跟城里的女同学好上?了?,嫂子,别费力气了?。”   章望生喝住她:“南北,你?在这胡扯什么,没个正形。”   她是张嘴胡扯,心里特别烦,好端端的心情一进家就没了?。   凤芝有?些尴尬,以?为是望生瞒了?她,南北一脸平静,挺认真看着凤芝:“真的,嫂子,他心早野了?,你?手?头就是有?一百一千,三哥也瞧不上?。”   “南北!”章望生觉得把她惯的太不像话,叫她出去玩。   她偏不走,耗到?凤芝不得不起身?走了?。   桌上?剩的糖,章望生叫嫂子带给?孩子们吃。   “我也要吃糖,你?干嘛都给?别人了??”南北等?他一进来就叫唤,章望生见她屁股跟粘凳子上?一样,方才,也不晓得起身?送客,心里非常窝火:   “你?想吃,我过会儿给?你?买,你?要跟一个小孩子抢糖吃吗?嫂子来一趟不容易。”   南北盯着他:“我也是小孩子,你?不是一直觉得我小孩子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对,你?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妹妹,但嫂子家的……”   南北抢道:“得了?吧,你?不呕得慌吗?嫂子跟别的男人生孩子了?,二哥早都成一堆骨头了?,可她还生了?一堆娃娃,她根本不爱二哥,她要是爱二哥就不会跟人生娃娃,她现在最爱她的娃娃,我早说过,她还记得二哥是谁啊!”她说着说着,声?音越升越高,章望生听得难受,不晓得怎么扯到?这上?头来的。   南北低下头,她觉得太可怕了?,女人一旦有?了?娃娃,就最爱娃娃,男人也是,小王寨那个男人为了?崽子,简直想揍死她。   章望生轻声?说:“等?你?再大些,也许能明白嫂子的不得已,她还活着,总得过日子,没有?说夫妻去了?一个,另一个就必须得殉情的,世上?没这样的道理。”   “我没说殉情,自己过自己的不行?吗?”她执拗地抬起脸,很不服气。   章望生不跟她争这个,他能理解许多事?,平和看待,南北不愿意,那是她的事?,他也不能要求人家跟他一样。   一直到?晚饭过后,他决定跟她好好谈一谈,说起她没来之前?家中的光景,说两人这些年怎么过的,也提到?了?雪莲姐那件事?。   南北不安地看看他:“三哥,你?还恨我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起先有?吧,现在不了?,你?那时年纪小,不太清楚自己做了?什么,等?长大回头看,就能明白了?。我是想说,人年纪小时容易稀里糊涂的,搞不清自己真正想干什么。”   南北听他这么说,不安消散了?,说:“我清楚的。”   章望生无奈摇头:“是你?自己以?为罢了?,我也像你?这么大过,胡思乱想,有?时候觉得很忧愁,心里空得慌,有?些话我本来不想说,现在想想,还是说了?吧,我对雪莲姐,是有?过些好感。”   南北怔怔的,不想他突然承认了?。   章望生慢慢剖析起自己:“她嫁过来时,我刚进入青春期,遇到?一个漂亮又待自己很好的大姑娘,就有?了?些朦胧的感觉,这种感觉持续了?几年,但一直不够清楚。等?我成人,又去了?外?边念书,我才发现我对她那种感觉已经没了?,因为我遇着了?更多的人,想法也变了?,你?能听懂我的意思吗?也许没你?那件事?,我对她的感觉也会渐渐没了?,因为我一直在成长,需求会变,看她的角度也就跟着不同,她在我眼里,依旧是个很好的姐姐,但我再见她,心里没了?波澜。”   南北从没想过他会说这些,他对雪莲姐,果?然有?过一段感情。   “你?在县城念书,喜欢上?别人了?吗?”她突然意识到?这个,心里很紧张。   章望生没否认:“是,我喜欢上?一个同龄的姑娘,我跟她很投缘。”   南北心底轰然塌方,她不敢想象,原来章望生在外?面有?了?那样的事?,她什么都不晓得,他不说,她永远不晓得。   “你?怎么不娶她?”南北非常迷茫,这次背叛,亲自从章望生嘴里说出来,她一下萎顿得不行?。   章望生说:“也仅仅是喜欢,我当时想考大学,没能力考虑这种事?情,我不想做自己负担不起的事?。再后来,你?也晓得,我没能考上?大学,又回到?月槐树,这种事?,更不必再想。”   南北觉得章望生相当陌生了?,她痴痴看着他,他心底装了?那么多的事?,那么多的人,她一直当他是三哥,可他今天说这些,南北心里充满了?痛苦。   他见她脸上?呆滞了?,很是怜悯:“我跟你?说这些,你?也许很惊讶,我比你?大好些,只是提早比你?经历了?。早晚有?一天,你?也会长我这么大,到?时候,会发现自己变了?,当初喜欢的,已经不再喜欢,会觉得像做梦,甚至觉得可笑,你?总嚷嚷着要嫁给?我,是因为咱们一块过日子,你?没见过旁人,也不晓得外?面世界外?面的人什么样。人这一辈子,说长很长,我那会不晓得二哥会死,嫂子改嫁,也算不出你?会举报我,我跑出去念书又回来,你?看,短短几年发生了?多少事?,没法预料的。我也有?意志消沉的时候,几乎想死,灰心过,骨冷过,现在日子平静下来,我对未来还是不能确定,只能走一步,看一步,把手?头的事?做好。你?不一样,你?聪明,年纪也还小,政策这几年经常变,谁也不晓得明年什么样,更何况后年呢?你?好好念书,到?时真有?念大学的机会,你?得把握住,我能做的,是叫你?吃好睡好把高中先认真念下来,而不是想着嫁给?我,嫁人对你?来说,太早了?。”   南北听得心绞成一团,她忍住眼泪:“我念书跟我想嫁给?你?,又不冲突,你?看人家给?你?介绍这么多,也没喜欢的。”   章望生神情怅惘:“南北,我跟你?说这么多白说了?,你?怎么不明白呢?你?还在继续长大,我不是了?,我只会慢慢变老,你?能预料自己以?后遇着什么事?什么人吗?”   她泪光闪闪:“可我不管遇着谁,我只要你?,我不要旁人的。”   章望生道:“这是你?现在的想法,等?你?遇着了?,就会忘了?我,况且你?这个年纪懂什么爱不爱的呢?咱们一块读《战争与和平》,娜塔莎十二三岁爱上?的人,后来还爱吗?不爱了?,少年时的感情自己当时是看不清的。你?才十几岁,我都这么大的人了?,我对雪莲姐还有?女同学有?些情愫很正常,你?要我对你?这样,我成什么人了??”他想起那些悸动的某个瞬间,把它当作没发生。   南北终于哭出声?:“那你?要我怎么样嘛,你?干嘛跟我说这些?谁要听?我晓得,你?记恨我呢,你?其实一直没忘那个事?,你?觉得我靠不住,我说再多你?也不信我。”   章望生被她眼泪搞得很伤怀,他拉过她,给?她细细擦眼泪:“我怎么会真记恨你?,你?这么说,我倒真要伤心了?,我要是记恨你?,还管你?做什么?”   南北抽抽嗒嗒的,她心里乱套了?,像没套缰绳的马,到?处跑。她一下听了?他太多话,脑子混沌。   “你?慢慢会明白的。”章望生轻抚她后背,像怀抱一个柔弱孤独的小羊羔。   这次长谈,也没说要怎么样。南北情绪低落着,不过,章望生说亲那个事?,拖拖拉拉,时不时有?人上?门,一直没个着落。   日头落得越来越早,水缸被冻裂,月槐树光秃秃地在风里摇,人又都穿上?了?棉袄,小孩子排一排在太阳地里使劲挨着挤,这样能取暖。章望生日记没断,他通过自学,学会了?好些东西。天气越冷,纯自然的生理冲动反而越强,感觉来时,什么都阻挡不了?那些汹涌澎湃的欲望。   他感情上?没有?爱上?什么人,可身?体?需要一个女人,这让他觉得羞耻,只能让自己加倍的劳累,来忘却这些。南北似乎消停了?,她天天淡淡的,照样吃睡,去念书。学校其实不尽如人意,毕竟公社?的高中,总是有?各式各样的劳动实践课,章望生晚上?要单独辅导她很久。   她在学习上?很努力,一点就透,章望生看她进步非常欣慰。   冬天照例要修水利,学生们也去参加劳动,扛着铁锹,几个男生抢着跟南北搭档,她心情又好起来,她从小就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,尽管,她压根瞧不上?这些男生,但不妨碍她享受人家的献殷勤。   她高兴了?,会抛去个甜蜜蜜又娇滴滴的眼神,叫男生魂不守舍好几天,夜里都在细想。可她翻脸也很快的,前?一天还眉来眼去,有?说有?笑,第二天人家找她说话,她就装听不见了?。   章望生在地头看一群学生在那歇息、玩闹,有?个男生,比南北大两岁,天天跟着她,他看在眼里非常不舒服。有?一回,这男生追南北跑,她绊倒了?,男生撞她身?上?两人滚一块儿,南北似乎觉得怪可笑,爬起来给?他拍身?上?的土,特别用劲儿,像打人。   “那个戴什么荣,你?跟他关系很好吗?”章望生晚上?回家问她。   南北嗤道:“戴英荣啊?他脑子不好使。”   章望生对她这种随便嘲弄别人的态度,很耐心纠正道:“别总是轻视别人,尺有?所短,寸有?所长。”   南北摆弄着发梢:“我就说说而已,你?总是摆出个当老师的样子,很烦的。”   章望生没这个意思,她非要曲解,看见他脸上?无奈,南北心里很快慰。她现在特别叛逆,一说话,就夹枪带棒。   “你?是大姑娘了?,跟男同学走太近不太合适。”章望生只好换个话题。   南北讥诮道:“哦,我跟人家投缘而已。”   “我怕人说你?闲话,你?不是不清楚公社?的环境。”章望生现在面对她,经常觉得无可奈何。   南北道:“我也没干什么呀,你?放心好了?,说闲话我受着,又不是说你?。”   章望生欲言又止,南北挑衅道:“男生都喜欢我的很,我要挑个最顺眼的,等?毕业了?就跟他搞对象。”   章望生郁郁地看她一眼,没再开口。   他这一眼,特别阴沉,南北心里咯噔一下,但很快就给?忘了?。   整个冬天,两人过得都有?点剑拔弩张的意思,纯粹是南北单方面的。一直到?过新年,两人关系好像才缓和一些,南北最喜欢过年,她新做了?身?衬衣衬裤,还买了?个小镊子。   同学之间,不晓得谁偷偷拿来民国时期流传的广告画,那上?面的女郎,全是细细的眉毛,特别好看。南北照着广告画,给?自己修眉毛,眉尾下垂,衬得脸柔和美丽,她还用火钳子烫了?卷发,蓬蓬松松,整个人瞬间大了?好几岁。   这一下,惹得几个公社?都知道了?她,她一出门,太显眼了?。劳力们渐渐都留意到?了?南北,女人们也议论她,说她小小年纪就这么骚,难怪章望生不娶媳妇,天天一脸春光的,一看就是开了?荤了?。   大概是元宵节前?后,章望生听到?这些闲话,特别难听,一群劳力在那笑嘻嘻说什么他妹子那么小,尻不尻得进去,又说肯定爽死了?章望生。   他当时就给?了?说话的那人一拳头,再之后,打成一团,章望生鼻青脸肿地回家来,南北吓坏了?。   章望生本性不爱暴力,心情很不好,他垂着脑袋在马扎上?坐了?半天,从柜子里找到?一根烟,是过年时队里分烟票买的。   “三哥……”南北紧张地上?前?,想问问到?底怎么回事?。   章望生眼睛乌紫,充着血,他在县城时因为好奇跟男同学尝试过抽烟,觉得苦,呛人,便放弃了?。这一回,他似乎感觉不到?了?,手?指夹着烟,沉默地抽着。   南北像小燕子一样栖息在身?边,她极其不安,给?他拿药水慢慢擦着脸上?的伤,怕弄疼他,南北动作非常轻柔。章望生沉沉盯着她,另只手?伸出来,在她脸蛋上?轻轻抚摸着。   “三哥,怎么回事??”   章望生太阳穴突突的疼,他皱眉抽尽最后一口,烟蒂丢地上?,碾碎了?:“去做饭吧,我看会儿报纸。”   他起身?取来份报纸,报纸上?登了?河北一名公社?中学女学生因为英语交白卷受到?批评自杀的事?件,还有?什么批林批孔,他浑身?都疼,也没什么精神细看,又很快丢开手?,不觉间,他走向柜子,再次点燃了?一根烟。 第39章   这种事,传得向来快,污言秽语在乡下人听来都是惯了的,章望生跟人打架,那?就打了?,正好看热闹。   他没跟南北解释怎么回事,要怎么说?太难启齿了?,南北追问不?出来,她?自己倒先听?人说了?,这在她?心里反倒刺激出别样的情绪来,没做这种事,却担了?虚名,她其实很想跟章望生发生点什么,这样,他就甩不开自己了。   出正月时,知青李崎跟公社一家姑娘结婚办喜酒,红白事自然要请马六叔主?持,不?过上礼簿李崎找了?章望生。来的知青,陆续结婚了?,刘芳芳是最大的,她?不?为所动,据说是还做着回城的梦。   天?依旧冷的很?,四处一点?生机也没有,只有平原上的麦苗是绿的。酒席一办起?来,热闹了?,人声鼎沸,土灶四周全是人在忙活,妇女们搋面蒸馍,劳力们磨刀杀猪,油锅里炸起?馃子。   头天?晚上平日有来往的就得吃副席,章望生带着南北,跟刘芳芳几个坐一桌。   副席是猪肉烩白菜豆腐,一桌一大盆,冒着热气,南北旁若无人拿起?筷子:“来,来,别客气。”同桌还有本公社的妇女,瞧她?那?样,撇了?撇嘴。   她?才不?管那?么多,辣得不?停哈气,很?过瘾。章望生被李崎叫去另一桌,全是男人,章望生很?寻常地?坐下来,因为是喜事,肯定没人说那?些乱七八糟的。   李崎递根烟给他?,章望生便把烟暂时夹到了?耳朵后面,他?那?个样子,跟月槐树公社的劳力们就一样了?,别人看他?也顺眼。   等吃完席打牌,章望生没参与,几个大男人把牌甩得很?起?劲,输了?的头上顶块砖头。见章望生要走,都别有意味地?笑,那?个笑,仿佛在说他?章望生急着回家有什么不?可告人的目的。   他?不?管这些,喊南北回家,南北一看他?耳朵夹烟忍不?住哈哈大笑,章望生把烟拿了?下来。   星光满天?,天?幕中?横亘着长长的银河,地?上的人在走。   “哎呦,你身上怎么臭臭的?”南北挽住他?胳膊,趴上去嗅。   章望生抬起?胳膊闻了?闻,一些烟味酒味,确实不?好闻。   “你喝酒啦?还抽烟呐?”南北捏着鼻子,很?嫌弃他?。   章望生步履有些轻飘,是喝了?些白酒,太上脸了?,又烧又红,他?笑笑:“喝酒了?,没抽烟,你今天?吃饱了?没有啊?”   南北扮个鬼脸:“我都快撑哕了?。”   章望生笑道?:“没出息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就是顶没出息的,”她?拽了?拽他?,“三哥,你坐席时跟人聊天?了?没?”   章望生晓得她?意思,说:“闲说话,也没聊其他?。”   南北很?怕他?再和?人起?冲突,怕他?受伤,她?见他?被叫走时就担心,一直到他?过来安然无恙,她?才放心。   到了?家,章望生好好洗漱了?一番,水太凉,必须加点?热的才敢刷牙洗脸。南北见他?用冷水,问:“你怎么不?加热水啊?”   章望生脸颊绯红,醉眼蒙蒙:“清醒一下。”   南北挽起?袖口?:“都要睡觉了?,清醒什么呀?”她?跟他?一块儿洗脚,一个盆里,章望生背靠着泥墙已?经闭目了?,昏昏欲睡,根本没法?再看书。   他?的脚又白又窄长,比她?的大许多,南北踩在他?脚背上说:“三哥,我脚比小时候长了?呢。”   章望生就嗯一声,眼都没睁。   南北又说:“你的脚也比从前大。”   章望生还是嗯嗯的。   他?的裤脚挽起?,南北的脚趾头从他?脚背慢慢往上爬,在小腿肚那?轻轻摩擦,他?闭着眼笑,声音黏糊:“洗个脚也不?老实,别闹了?。”   南北不?听?,脚趾头在那?勾啊勾的,也许是酒精作用,也许是忙碌一天?疲惫,章望生什么都思考不?动了?,只剩感觉,也只想沉浸于感觉,他?放任着她?,不?去管了?。   小腿上搞得湿淋淋的,察觉出她?累了?,要滑落,章望生忽然抓住南北脚踝,他?缓缓睁眼,低头咬了?下她?脚趾头,南北猛得攥紧凳沿,格格地?笑起?来。   章望生不?说话,只是沉沉盯着她?看,又咬了?一下,像是叫什么东西啃噬无比的痒,南北缩着肩膀:“我不?敢啦!”她?都笑得袄掉地?上,还在求饶,章望生不?知怎么想的,直接站起?来,把她?抱在怀里,他?脚都没用手巾擦一擦,也没穿鞋,把南北抱到床上,揭开被子,让她?躺下去。   南北有些懵然,本能地?搂住他?脖子,章望生便也倾倒,头脑昏沉地?看着她?,她?心跳很?响,眼睛不?敢眨,一动不?动地?瞧着他?,章望生伸出手指,在她?光洁的脸蛋上抚摸着,他?迷蒙地?看着,明明记忆中?是个赖巴巴的黄毛小丫头,怎么会这样美丽?   “三哥……”南北轻轻叫他?一声。   章望生嗓音非常混沌:“你大了?,不?能这么调皮。”南北往他?怀里钻,柔软无比,像朵雨后的花,清新芬芳,呼吸间全是迷人的味道?,她?低声说,“三哥,咱们还像我小时候那?样一块儿睡行不?行?”   章望生意识快要涣散了?,他?困倦地?拒绝,脸上有种醉酒的脆弱凌乱,南北话却不?停,“我晚上见到新娘子,她?穿着红袄,屋里还有红花明天?得戴上,李崎哥还给她?买了?双红皮鞋。”   他?脑子停滞着,不?晓得怎么回应,又累又困,迷迷糊糊催她?睡觉,他?自己却离开不?了?,动弹不?得。   南北爬起?来,见章望生闭着眼,下床取来手巾给他?擦了?脚,又把他?裤子拽下来,她?这才发现?男人的身体真够重的,费劲挪好,她?微微喘着气,再次钻到被窝里。   因为心跳过快,无法?入眠,南北觉得身体心里都非常躁动,又很?空虚,她?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窗户,章望生无意识翻个身,胳膊压在了?她?胸口?,南北喊了?声“三哥”,没人回应,她?便大胆地?捉住那?只手,颤抖着放进秋衣里,紧紧闭了?眼。   第二天?,章望生比她?醒得晚,有些头疼,他?胡乱揉了?揉头发,发觉自己在东间睡的,外裤也叫人脱了?,瞬间清醒。   “南北,”他?穿好衣裳到院子里,南北在往暖水壶里灌热水,一回头,有些心虚,说,“你昨天?睡得跟死猪一样,我都弄不?动你。”   章望生话都没问出口?呢,听?她?这样说,便道?:“可能昨晚喝多了?,你怎么不?把我叫起?来去西间睡?”他?想起?些情形,只记得两人在床上说话,她?后来说的什么,都记不?起?了?。   南北埋怨道?:“你困得要死,我喊不?醒。”   章望生便没再说什么,他?心里很?后怕,唯恐铸错,瞥了?她?几眼觉得一切如常,转身进屋洗漱,告诉她?自己要先去上礼簿了?。   见他?夹着个破包匆匆出门,南北进了?东间,怔怔瞧着床铺出了?好半天?神。   新娘子果然戴了?红花,还搽口?红,一身红彤彤的,特别喜庆。南北跟人挤在那?看,不?晓得谁趁机摸了?一把她?屁股,她?也没找到人,在心里破口?大骂。   这么闹腾完了?,晌午开席时,章望生跟马六叔他?们坐一桌,烟雾缭绕的,大伙很?高兴。   马老六说:“这听?说还有知青来插队,三四月报道?,李崎搬出去估计宿舍也不?够,得再盖两间。”   “怎么又来知青?”一桌的人问。   马老六道?:“不?清楚,城里搞什么反|右回潮,估计又出了?什么乱子。”   章望生这才想起?某天?看的报纸,北京的大学在去年十月成立了?大批判组,批|林批孔,他?当时跟人打架,没细看。   北京的风波,本是离月槐树很?远很?远的。起?因很?小,一个海淀区小学生跟班主?任闹了?点?矛盾,后来事情变大,变成了?全国范围的批“师道?尊严”运动。   七四年开年对于章望生来说,就极其不?顺利。李崎的喜酒刚吃完,学校出了?乱子,学生们不?上课了?,贴大字报,砸课桌椅,其实城里□□大会早就遍地?开花,工厂、学校、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参会。公社的运动,也慢慢展开了?。   公社来了?宣传团,宣传一号文件,同时大力批评了?公社存在的问题,农民只顾生产,工分挂帅,对思想斗争抓得太松了?。公社干部听?迷糊了?,马老六出来说句“这农民不?生产,粮食打哪儿来啊”而?被打成反动分子,和?章望生、还有公社家里较富裕的农民一起?被通报。   一切来得有迹可循,但月槐树的人,是后知后觉的。   章望生在学校没法?呆了?,他?被学生搡上升旗台,操场上,坐满了?几个公社的中?小学生,声嘶力竭地?声讨他?,有的小孩子,不?过十一二岁,跳上去,非常凶狠地?逼问他?,章望生神情沉静,一言不?发。   南北也在人群里,大家晓得她?是章望生的妹妹,同时逼她?表态,跟章望生划清界限,南北特别迷惘,她?不?晓得为什么这一年运动又突然大兴起?来,人又都发了?疯一样。   她?不?肯表态,也被人弄上去,跟章望生一道?脖子上挂牌,章望生因为牵连到她?,沉静的脸上终于变作极其痛苦的表情。   人群里,南北看到了?许久不?见的冯长庚,想必他?在城里的书也念不?下去了?,冯长庚充满同情地?看着她?,南北把脸高高扬起?,瞳仁里烧着火焰。   晚上,两人伤身累累地?回到家里,南北再也忍不?住,埋在章望生怀里痛哭:“三哥,到底咱们做错了?什么……”她?同时想起?当年举报的事,心中?的懊悔更甚,想起?章望生和?雪莲姐当年受过的屈辱和?痛苦,她?更加不?能原谅自己。   章望生摸着她?的头发,他?平静的灵魂再次被打到地?狱里,他?自己可以忍受在地?狱,但如今南北跟着自己吃苦,他?太难受了?。   “没做错什么,咱们没错,”章望生握住她?肩头,“你听?三哥说,写个材料,我说你写。”   南北抹抹眼泪,她?心里只剩悲伤愤怒,少女那?些耳鬓斯磨的心思,随之幻灭。她?没书念了?,跟章望生处境又这般,生活一片黑暗。   章望生刚说几句,她?意识到什么,丢开笔,紧紧抱住他?:“我不?会跟你划清界限的,你是什么,我就是什么。”   章望生极尽温柔地?哄着她?,劝着她?:“你乖,只是暂时的,不?会一直这样的。”   南北就是不?肯,她?泪水涟涟去亲吻他?,眼泪鼻涕,搞到章望生脸上,到最后,他?也忍不?住流下眼泪:“我什么苦都能吃,什么屈辱也能受得住,你不?行,你是无辜的,仅仅是因为跟着我,叫你这样,我受不?了?。”   “那?就当是我赎罪了?,三哥,”南北伸手擦他?的眼泪,“我以前做过对不?住你的事,叫你伤心,就当我赎罪好不?好?”   章望生被一种无力感深深击破,心脏都像被揪烂了?,他?摇着头:“我不?要你赎罪,这回,你一定听?我的话。”他?晓得一个人被折辱,精神上那?种创伤是绵延不?绝的,他?知晓她?刚烈,怕她?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。   他?跟南北整整拉扯了?大半夜,最后,几乎是恳求她?:   “咱们在外人跟前装装样子而?已?,回到家,我还是你三哥,你要是不?答应我,我真的不?晓得怎么活下去。”   南北见他?脸上一片绝望悲恸,哭着写了?材料。   材料交了?上去,宣传组叫些社员问话,证实南北身份,便通知学生们不?要再对她?怎么样。至于章望生,是一如既往的硬骨头,斗不?出什么,就让他?劳动改造,天?天?抄文件。   他?每天?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,回到家里,灵魂似乎早已?脱离□□,不?在人世。只有见到南北,他?才知晓自己是活着的,她?给他?做饭,烧热水,整理绘图,安安静静守着他?,这叫章望生得到许多安慰。   这天?,他?在清理公社厕所,李大成故意难为他?,推车弄太满,太重,晃晃悠悠,泼溅了?他?一身的粪水,臭的要命。   拖拉机在路边停了?,下来几个知青,纷纷捂住了?口?鼻。   其中?一个,跟章望生无意对上了?视线,两人都认出了?彼此,都非常惊讶,邢梦鱼看着狼狈的章望生,傻掉了?。 第40章   章望生身上腌臜得要命,太臭了,两人都没想过会再见?,更没想着重逢是?这样,都对彼此的境遇感到错愕。   他跟她打了个招呼,很平静,拉着粪车走了,如果换作?从前,他这个样子铁定要尴尬,现在不了,他整个人在泥潭里生活,已经无所谓任何人怎么看他。邢梦鱼依旧是?美丽的?,动人的?,但也仅仅是这么个客观事实了。   这会儿是春天,日光明媚,白蝴蝶,黄蝴蝶,从墙头飞过去,点?了下?篱笆,又?绕到?人身边,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,没人管。南北在院子里晾衣裳,她眼睛追着蝴蝶,心里生出翅膀来,在日光下闪耀翅膀的粉。   黄昏来了,太阳又走下山。   “三哥!”南北终于等到?章望生,她迎上去,发现他身上脏得要命,便要扒下?来洗,章望生疲惫地摆手,“我自己来。”   “我能洗嘛,你?坐歇歇。”南北劝他,章望生死活不愿意,他自己把衣裳泡了,洗衣粉七八分一包,全?倒进去了。   学校没复课,南北便在公社蹉跎着,割草,牧羊,在家洗衣做饭,她做着她这个岁数,大部分女孩子做的?事,要不了数载,就可以嫁人生娃娃了。   章望生在洗衣板上用力搓着衣裳,他憋得脸通红,也没在意南北干什么。过了会儿?,他才见?她摇摇晃晃挑着扁担进了院子,她肩膀嫩,还没吃过这样的?苦头。   “你?逞什么能呢?”章望生双手淋漓地走来,接过扁担,南北人在发抖,她说,“我干习惯就好了,总要学的?。”   章望生看着她,他内心的?苦闷和躁郁已经很浓很密了,他也不晓得怎么办了,完全?没有?出路,他一想到?她念不了书,要嫁人,要被一个陌生的?男人压在身体?下?面,双腿张开?,欲望进出,再爬出一个又?一个女婴,男婴,那些新的?生命榨取着她,没完没了,她最终变成了嫂子,雪莲姐……这种念头,足以让他窒息。   “三哥?”南北唤他,章望生非常挫败,他转过身继续大力搓洗衣裳,黄昏耗尽了白昼,南北还想凑近跟他说话,他说,“我得洗个澡,别熏着你?了。”   章望生每天都要洗澡,他觉得到?处都很脏,不洗不行,□□承载着灵魂,至少得是?整洁的?,都已经疲惫成这个样了,再脏着,太痛苦。只有?夜晚属于他,他还写日记,哪怕只有?短短几?句话。   “三哥,我晓得你?心情不好。”南北坐他旁边,低头给他削铅笔。   章望生转过身,摸她脸蛋,这种亲昵的?动作?同时叫两个人的?心都能安定不少,南北抓住他手,“三哥,不管怎么着,我都跟你?一块儿?的?。这些天,我在想个事儿?,到?底是?念书的?好,还是?不念的?好,你?看月槐树的?人不念书,只晓得上工,大伙儿?吃顿好的?就高兴了。念了书,就想的?多,想的?多,人就容易觉得痛苦,不想这么着过日子,可又?没法子,三哥,你?说往后会好吗?”   她晓得,三哥没法给她答案,世上好像有?双翻云覆雨的?手,遮在头顶,她想起小时候跟八福看蚂蚁搬家,它们忙坏了,运着一个蚂蚱的?尸体?,辛辛苦苦,她拿狗尾巴草轻轻一碰,它们就功亏一篑,白忙了。   章望生低声说:“还是?念书吧,人活着不能像猪像狗,往后的?事,谁也不敢说,这辈子还很长,不到?最后一刻还是?不要放弃的?好。”他内心十分低迷,但不愿意叫她失去信心。   春种这样忙,公社大喇叭每天播放着文件内容,叫人学习,一遍又?一遍。新来的?知青们,对此已经毫无热情可言,他们来之前,城里早已搞过这些,叫人倦怠。   邢梦鱼完全?不适应这里的?生活,她的?父母,在运动中被整得很惨,下?放到?农场去了。她本人,也被安排到?月槐树公社插队。她来到?此地,几?乎每天都要哭,她睡宿舍靠墙的?一面,那里发了霉,混合着泥草的?味道。饮食上,顿顿窝窝头,红薯饭,她吃的?不消化胃里胀满了气。   这还在其次,邢梦鱼没有?干过农活,什么都不会,闹出好些笑话,她负担不起任何劳作?,身体?疼痛不堪,这样的?现实,叫她精神?恍惚,受到?重创。书本上的?那些东西,一下?远去,她跟师长同学们所讨论探索的?一切,是?那样的?虚幻,遇到?真实的?生活,化作?齑粉。   她没办法接受,整日都想着回城,其他人告诉她,先前来的?知青有?几?个已经在这里安家,娶的?娶,嫁的?嫁,永远做一个农村人了。邢梦鱼异常恐慌,与章望生乍然重逢的?惊异,也很快抛之脑后,她觉得孤独极了,可怕极了。   章望生再次碰到?她,是?在一次集体?劳动中,他跟马六叔几?个依旧是?重点?改造对象,活很重。他手上全?是?血泡,肩膀也快断了,听见?远处有?人在哭,社员们说,是?个女知青抬石块累哭了。他望过去,瞧见?了邢梦鱼的?身影,她一边哭,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,那个表情,竟像个小孩,章望生觉得她很可怜,他再看她,已经完全?变了视角。她在高中念书时,是?天之骄女,她的?父母很宠爱她,给予她最好的?条件,章望生默默凝视着她,心想,她的?父母要是?晓得她现在这个样子,一定很伤心。   这天下?工很晚,人都走了,邢梦鱼还坐坎沟边的?草丛里,她连走路的?力气都没有?了,也不愿意说话,非常孤僻。章望生跟马老六几?个收拾农具,路边那个人影,一直不动,章望生晓得是?邢梦鱼,便没跟马老六他们一起走。   他走到?邢梦鱼跟前,提醒她:“天黑了,你?一个人坐这不太安全?。”他是?晓得公社里诸如李大成一类人物的?,好色胆大,没少干骚扰妇女大姑娘的?事。   邢梦鱼麻木地抬起脸,他拒绝过自己,她恼他,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,她都快记不清那种心情了,她不晓得哭过多少次,这颗心早叫泪水泡得发白,无力。   “我想回家。”她带着哭腔开?口,非常脆弱,鞋里灌满了土,也不去弄。   事到?如今,两人都再没当日讨论各种学识的?心境了,一样的?不堪,回首往事便也没什么意义。   “先回宿舍吧。”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。   邢梦鱼没动,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?事,一边说,一边流着眼泪。章望生大约听明白来龙去脉,捏着草帽,坐到?她身边:“我晓得你?心里难受,却也帮不上什么忙,不过,我希望你?振作?起来,也许有?一天你?能回去找你?爸妈。”   邢梦鱼满脸是?泪:“振作??你?现在振作?吗?章望生,我也听说了些你?的?事,咱们同是?天涯沦落人,不必安慰我了,没用的?。”   绿缎子似的?麦田,变得乌黑,淹没了月槐树,淹没了整个平原,怎么都看不到?头,淹没人的?心。   章望生说:“人这辈子,难免起起落落,你?不要太灰心。”   邢梦鱼忍不住趴他肩头大哭起来,章望生觉得该避嫌,可她跟孩子似的?,太难过了,他能理解她心里的?落差和痛苦,便任由她发泄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邢梦鱼声音渐渐小了,她抽噎不已,忽然一道雪亮的?光束打在两人身上,脸上,交替着,弄得两人都不由眯起了眼睛。   妇女主任兼农会主任袁金枝打着个手电筒,射了一气,她大步走到?两人跟前严肃道:“章望生,邢梦鱼,你?们两个是?不是?在这搞破鞋!”   章望生听得头皮发紧,他站起来,挡住邢梦鱼:“袁主任,邢梦鱼是?我高中同学,到?咱们公社不太适应,想家想哭了,我跟她说几?句。”   袁金枝狐疑地扫着两人,忽然笑眯眯的?:“章望生,你?小子艳福不浅。”   她三十多岁,是?公社出名的?厉害女人,丈夫很怕她。袁金枝告诉章望生,她正?好要到?他家里去做思想工作?,顺便了解些情况。   “小邢同志,你?这太娇气了,恰恰是?缺乏劳动所以你?更要努力克服小资产阶级的?软弱性,还有?,麻烦你?以后注意下?自己的?作?风问题!”袁金枝把邢梦鱼严厉地教育了一番,邢梦鱼不吭声,又?一个人孤独地往宿舍走去了。   章望生只能带袁金枝到?自己家,他还没吃饭,南北见?这个主任过来,非常警惕,袁金枝在屋里翻翻这,翻翻那,抖落起章望生的?绘图,问:“这是?干嘛的??”   章望生说:“农业测绘,我得空时当个爱好。”   袁金枝笑道:“章望生,你?很求上进嘛。”   她支开?南北,叫她跑腿到?自己家说一声,有?工作?要忙,晚些回去,南北心里烦得慌,只能听她指令,章望生把家里马灯给她,低声说:“快点?回来,别太久。”   他一转身,袁金枝还在笑:“章望生,这么关心你?这个童养媳。”   章望生忍着脸:“主任,南北是?我小妹。”   袁金枝手往他身上一搭:“别装了,你?肚子那些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清楚?我晓得,你?小白脸招女人爱,年纪不大搞的?女人不少,从你?嫂子算起,掰手指头算算?”   章望生挪开?她的?手:“主任,您要是?考察好了,先请回吧。”   袁金枝鄙夷地笑了声,说道:“章望生,装正?人君子呐?别打量人不清楚你?现在跟你?妹子那点?龌龊事,就等天黑上床睡觉,这又?跟女同学好上了是?不是??我今天来,得给你?好好做做思想工作?。”   “袁主任!”章望生强压怒意,“你?是?有?家室的?人,要做思想工作?,还是?等白天到?队里再做更合适。”   他把门彻底敞开?,要撵人的?架势,袁金枝笑着走到?章望生跟前,冷不丁朝他□□抓去:   “呦,这么粗一根棍子似的?,你?妹子吃得下?吗?”   章望生一把搡开?她,袁金枝撞到?堂屋门板上,疼得哎呦直叫,恨恨道:“好你?个章望生,还动起手来了!”   章望生耳朵通红,脸也铁青一片:“你?给我马上走人!”   袁金枝哼哼地出来,正?好迎上南北,冷笑道:“章望生在家正?等着尻你?呢,还不快点??”   南北被人兜头羞辱,愣了一下?,她差点?骂出口:是?呢,我到?你?家,你?男人正?尻老母猪呢。她不晓得怎么控制住自己的?,想到?章望生现下?的?处境,硬是?憋回去了。   她拔腿回家,章望生脸上的?热意没散完,一脸沉沉地坐那。   “三哥,是?不是?袁金枝找你?麻烦了?”   他没办法启齿,整个人特别烦躁,刚才袁金枝那一下?力气很大,抓痛了他,简直是?奇耻大辱。   “三哥……”南北走近他,她察觉出他心情非常不好,她已经想到?,袁金枝肯定羞辱了他,一想到?这,她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浓烈似火的?仇恨,恨不得把袁金枝嘴巴撕烂,割掉她的?舌头。   “你?不要理袁金枝那种人,她是?个小人。”南北隐约听人说过,袁金枝这个职务是?一路睡上来的?,跟这个,跟那个,名声特别臭,但没人敢说。   她蹲在章望生膝前,仰头看他:“三哥,她压根不配跟你?说话,这儿?很多人都不配跟你?说话,你?不要往心里去,当他们是?蛆,是?苍蝇。”   章望生抬起眼皮,他脸上很伤感?很痛苦,不是?为自己,而是?为她。   南北忽然又?站起来,把章望生的?脑袋搂在胸口,她垂着脸亲他发顶:“三哥,我要是?能替你?难受就好了,都加我身上吧,我不怕。”   章望生缓缓闭了眼,他环住她腰身,脸庞紧紧贴着单衣下?肌肤的?温度,他想带她走,到?一个与世隔绝只有?他两个人的?地方去。   南北这么一直抱住他,他是?她的?,她极力想要安抚他,告慰他,也只有?她,才能让他灵魂得以愈合。   没过两天,突然有?人闯进家里,强盗似的?,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,章望生买的?那些书、图纸、日记,全?都扔到?了院子里,这是?他反动的?证据,袁金枝也来了,审讯他画这些东西,是?不是?在策划什么。   他当然不会承认,这些东西便聚在一起,叫人烧了个精光。纷扬的?纸屑,在春风中飞舞,章望生看着自己的?心血化为灰烬。   南北哭着想要扑救,袁金枝在一旁冷嘲热讽说:“看不出,你?对反动分子还挺痴情的?,可惜章望生不止你?一个头儿?,你?当个小老婆怪起劲的?。”南北眼睛通红地瞪着她,袁金枝哈哈大笑,扭头告诉章望生:“你?跟女知青邢梦鱼乱搞的?事,我已经上报了,章望生,你?就等着吧。” 第41章   这件事,马老六出来作证,说那天下工,人都走了,只?有?知青邢梦鱼坐路边哭,章望生坐下来跟她说了几句话。   袁金枝不依不饶,问马老六看见全程了吗?   马老六表示,谁要是打算搞破鞋,在那路边搞呐,不得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?   这话谁听都在理,气得袁金枝叉腰骂马老六思想?腐化,被反|动分?子收买了,非常可恨。她把马老六推下台,马老六跌破了脑袋,血哗哗直淌,他捂着额角说:   “我说的?都是真话,问我一千回一万回,我还是找个话。”   马老六说完这话,人就晕过去了,章望生背起他,往卫生院跑。马老六的?血是热的?,跟头?发黏一起,滴滴答答,淌在了月槐树的?土地上。   春天在人间结束了,风热起来,平原上泛滥着日光。   章望生两条腿直打颤,筋肉像要散架,他喘着粗气把人一路背到卫生院,汗水混着血,湿透了衣裳。大夫给马老六包扎止血,他嘴唇白纸一样,慢慢醒过来时,章望生守在旁边。   “六叔,你好些了吗?”   马老六天晕地眩的?,好半天才?晓得自己在哪里,他虚弱地说:“就这点事,死不了的?。”   章望生眼睛钝涩:“六叔,你不必为?我说话的?。”   马老六喉咙嗡嗡响,像是卡了痰,章望生慢慢扶他起来,他说:“章家就剩你自个儿了,我不能活生生看着你叫人冤枉。”   这种长辈式的?关爱,是记忆里很遥远的?事情了,章望生低着头?,马老六手搭他肩膀上:   “望生,我不要紧,你先回家去吧,我估摸着你婶子过会儿得来。”   马老六的?媳妇不喜欢他跟章家来往,章望生晓得八福是婶子心里的?一根刺,拔不出来。拔出来了,肉扯着皮,筋连着骨,太痛苦了。他歉疚地看马老六,这一眼,马老六什么都懂,他苍苍叹气:   “我那小子,就是那个命,人有?时候得学着认命,不认命,日子过不下去啊。”   章望生恍惚听着这话,他在回去的?路上,碰见南北,南北听说马老六出了事,找过来,见章望生一个人走在路上,飞奔过来:   “六叔呢?六叔人呢?”   她怕马老六出事,怕得不得了。   “六叔在卫生院。”章望生的?语气,叫她安心了些。她紧挨着章望生走,两人的?影子粘在地上。   回到家,章望生打算去供销社买点东西,回头?去看望一下。南北见过邢梦鱼了,她跑去知青宿舍,几个人在那说话,邢梦鱼有?些愣头?愣脸地坐那,她很漂亮,一看就甩人一大截的?漂亮。   南北觉得她一定就是章望生提过的?女同学了。   “袁金枝怎么说了?她要是组织大会叫人□□你怎么办?”南北淘洗着荆芥,她本来特别?担心章望生,可晓得了邢梦鱼这号人物?,她心里烦闷。   章望生疲惫地坐石条上,摇摇头?。   南北说:“你说的?那个女同学,是邢梦鱼吗?”   章望生很累,他被袁金枝审讯了半天,又送马老六就医,心力交瘁,他什么都不想?说,便躺了下来。   天井旁的?树,枝枝叶叶把苍穹割碎掉了,视野也是碎的?。   南北见他这样,也就不问什么了,等做好捞面,喊他起来吃饭。   过了几天,没什么动静,章望生照例被罚去劳动,劳动日益繁重?,却没有?在大会上说新的?罪名,他的?罪名,无非还是臭老九。每天都要写悔罪书?,写思想?检讨,和其他一同被改造的?人一起,上台说一样的?话,背一样的?语录,写一样的?材料。监督他们的?,是李大成。   李大成跟他们这些人说话,必以脏话开口,年纪大的?那位教师,因为?抬土块慢了些,被他一脚踹趴下,髋骨断了,哀嚎不已。章望生被那哀嚎震得灵魂都跟着刺疼,他们不允许有?尊严,也早失掉了为?人的?尊严。   晚间的?时候,上一级会突击检查,闯进人家里,呼啦啦把人都薅出来站成一排,检查思想?情况,鼓励彼此揪对方的?小辫子。一时间,人人都在举报他人的?小辫子,白天劳动时说了不该说的?话,亦或者是检讨中写错了字,而解读出其他涵义。章望生没揪任何人的?小辫子,他觉得并?不是自己高尚,他太倦怠了,谁爱揪他便就揪吧。   老教师的?骨头?不会再好起来,某天夜里,他留下一封认罪书?,极力解释自己的?行为?纯粹是因为?受不了身体上的?痛苦,与他人无关。即便如此,他依旧令活着的?家人蒙羞。   章望生沉默得像死了一样,他白天里一个字都不说,有?一次,李大成想?要打他,他漠然地看着,攥紧手中的?砍刀。   “怎么着,章望生,还想?杀人不成?”李大成瞥见他手里的?刀了。   章望生不说话,他就这么盯着李大成看。   李大成骂骂咧咧,最终没动手。   夏天非常热,章望生被叫去到城里拉粪,他又进了城,不是来念书?,是拉着板车把公厕的?粪取走,这期间,一点也不顺利。有?时要看人脸色,公厕的?门锁着,找不到人。有?时则被别?的?公社抢了先,空车而归,几十里的?路,白走了。   运气好的?时候,他拉着粪车,低头?在烈阳下走,路那样远,人就像年久失修的?老房子,边走边坍。   南北跟着他推车,他不让她来,她偷偷摸摸跟着,章望生没办法?,两人便一路无声地走,她的?眼睛叫臭气熏得直淌眼泪。   她一度累得走不动,嘴巴大张,渴得要命。章望生会停下来,把腰间的?水壶给她,南北咕嘟咕嘟灌着水,掏出手帕,给章望生擦脸。   他们整个夏天,过得异常艰难。   豆子成熟时,运动的?火热终于消褪几分?,学校里恢复些秩序,不过章望生没被允许回岗位,他尚且没资格回去,改造的?还不够。   “学校开了课,你去念书?吧。”章望生在灯下给南北补书?包。   南北彷徨地摇头?:“三哥,我不想?念了,念书?只?会叫我难受,念再多的?书?,咱们还是在月槐树,不晓得哪天又要变,我也不想?见那些同学。”   她已经无法?离开章望生,一刻都离不开,他如果?还在受罪吃苦,她念什么书?呢?她要时时刻刻跟他一块儿,不能分?离。   章望生也不晓得怎么劝她了,士可杀也可辱,他一度想?过不如死了算了,可她还活着,一想?到她孤零零一个人,他就不敢有?这样的?念头?。学校又能念书?,他觉得有?了点希望,他其实也不清楚这个希望能存在多久。   “去吧,也许往后?就好了,你不去念书?,整天跟着我,你不晓得我心里有?多难受。”章望生想?到她过的?日子,心如刀割。   南北扭过脸,她还有?一层担忧,敏感?得要命。   “你听话,到大永公社去念书?,晚上住宿舍吧,天天来回太辛苦了,我有?时间就去看你。”章望生跟她商量起来,他也清楚,他不会有?那个时间,他不想?叫她回来见到自己被人一遍遍作弄。   南北又转回头?来:“那你呢?你一个人,谁陪你?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不用人家陪,我一个人也能过。”   南北道:“你不娶媳妇了吗?三哥,你还喜欢不喜欢邢梦鱼?”她憋了很久,到底问了。   章望生木然抬脸:“怎么突然想?起这个?”   “我要你回答我。”她追究起来。   章望生淡淡说:“不喜欢了。”   南北心里有?嫉妒,嫉妒他曾经把这样的?感?情给过邢梦鱼,他没给她,即便已经是过去的?事。   “这段时间,我想?了很多,人为?什么活着,要是活的?不像个人,还要不要活?人心能那样坏,也能像六叔那样好,到底是为?什么?我想?不出答案,可世道这么难,还是有?六叔这样的?人,所以我叫你去念书?,念了书?,至少?能分?得清一些是非对错。”   他时常梦见那位老教师,他为?没有?能帮助他一分?而感?到痛苦内疚,他眼睁睁见人受苦,叫他心灵落霜。他也无法?给南北什么,得一点见光的?机会,他得叫她去。   南北黯然:“可六叔没念过什么书?,那些整你的?学生,有?的?人是你教过的?,他们念了书?吧?照样坏得很,可见人心肠如何跟念书?多少?未必扯得上关系。”   章望生点点头?:“那就为?了高兴去念,你不是说,念书?叫你高兴吗?”   南北摸着他瘦下去的?脸,摇摇脑袋:“我要陪着你。”她有?了少?女的?温柔,夏天穿的?很轻薄,露着白白的?手臂,她不停抚摸他,“三哥,咱们一块好好过日子,不分?开。”她说着说着,流下眼泪,她觉得这个世界太恶心了,一点都配不上她的?三哥。   她跟他贴近说话,像花蕊里透出幽气,章望生疲惫不堪的?身体被唤醒了感?觉,当下需要慰藉,一下变得很迫切,他觉得血液流动很快,南北已经边哭边亲吻他脸庞了,“我不想?念书?,我一会儿也不能离开你。”   她越想?越伤心,胸口堵得难受,她恨周围的?人,恨麦子,恨一望无际的?平原,她有?时候看章望生那个样子,真想?放一把火,把这里烧得干干净净。   章望生脸上脖子都是她的?泪水,热乎乎的?,他心底跟着淌过冲动,把她搂在了怀里:“别?哭,咱们不念书?了。”他听出她的?伤心,无能为?力,南北还在哭,章望生的?心叫这些眼泪浸软了,成洇烂的?纸,他喃喃着,“我也一会儿不能离开你……”他甚至想?,就这么着吧,他跟她两个过,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去,什么都不要管了,他只?要她。   “咱么谁也不许离开谁。”南北哭得凄楚,她捧起他的?脸哽咽不已。   章望生注视着她,他已经有?些意乱情迷了,他还有?她,他手里什么都没有?了,只?有?她。他把鼻尖抵在她额头?上,手指抚着她的?头?发,耳朵,一直滑落到锁骨,南北一个激灵,她觉得这种感?觉很钻心,说不出来,她便慢慢扬起脖子,闭上了眼,嘴巴微张着,非常沉醉的?样子。   章望生脸色酡红,他用手托住她的?后?脖颈,觉得她像玻璃那样脆弱,南北复又睁开了眼,她就这么迷蒙看他片刻,忽然张开嘴,咬住了他。   她这一下很重?,像只?小小的?狂兽,刚长成,就威力无尽。章望生被她咬得清醒而又迷乱,他觉得这事不能发生,可身体的?诱惑切切实实存在了,叫人软弱。   南北不停抚摸着他,探索没有?到过的?地方,她不再哭,有?些害羞却非常热情,章望生在她碰触之际,眼睛都跟着微微泛红了,他按住她,耻感?血肉模糊,突然就让人难堪到几乎要痛哭的?地步。   章望生身体颤抖得厉害,他涨着脸,轻轻抚弄了下她的?头?发,随之放开南北,垂头?坐着了。   他的?胸膛还在起伏着,南北却不肯放过他,她走过来,往他怀里拱:“三哥,你抱抱我。”她想?起小时候在草丛里看到的?两条蛇,扭曲地盘缠一起,她以为?它们会缠死彼此,她现在就想?变成蛇,缠住他的?腰,胯,缠满他的?心脏。   章望生有?力地钳住她的?胳膊,他眼睛还没清醒,嘴唇已经冷静了:“听话,睡觉吧。”   南北像尝到甜头?便不会罢休的?小孩子,她不管,她搂住他脖子急切地张开唇舌,去亲吻他,章望生觉得整个月槐树的?夜都要被惊醒了似的?,他异常恐惧,觉得自己卑鄙,他挥向别?人的?拳头?,打中的?恰恰是自己。   “南北,”他躲开她,眼神?已经有?些痛苦了,“别?这样,我刚刚是糊涂了,你原谅我。”   南北自认为?知晓了他的?秘密,她心里咚咚跳:“你想?要我的?,我本来就是你的?,你为?什么不敢要?”   章望生心不断悸动着,他说不出话。   南北眼睛里跳跃着烈火,她掰开他的?手,开始脱自己的?睡裙,章望生匆匆把她阻拦住:“你干什么?”   “我已经是女人了!”她迫切要证明这点,可以跟他睡觉,章望生痛恨自己把局面弄成这样,他使劲按住她,“你听我说几句话行不行?”   南北眼泪又忍不住出来了:“你喜欢雪莲姐,喜欢邢梦鱼,为?什么我不行?我心里都没有?过别?人,你却连一点都不愿意给我,我讨厌你!”   她觉得他拒绝了她,谁都行,就她不行,她上一刻还像火在焚烧,这会儿已经身处风霜之下。她的?情绪波动很剧烈,不管不顾,什么都不存在了,好像只?有?爱才?是她的?□□,她的?灵魂。   章望生听这话很难受,他也有?些茫茫然,她误会他了,他怎么会一点都不愿意给?他把能给的?全都给过了,一点也不曾留,可不能给的?,他要怎么办?   “南北……”   刚叫她名字,南北就跟人戳了肺管子一样,她不愿意听他说话,章望生无法?,就坐在她身边,她哭累了,迷迷糊糊睡去,他看着这样一个人,心都要碎了。 第42章   南北还是?去念书?了,她想惩罚他,看他是不是会想念自己,她冷着个脸,不再跟章望生说?话,走出了月槐树的梢子。   可即使是?走在路上,看着朝阳,她也会哭,少女的哀愁像残缺的月亮,悬在天际。学校里的生活,令人?乏味,她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一切,像被蒙上眼睛的驴子,盲目且不知疲倦,显得愚蠢,无比愚蠢。怎么这些人?的眼睛、耳朵,哪儿哪儿都长得这么可笑呢?更不要提他们张嘴说?出的话,每天做出的事。   大永公社的一个知青,来给他们?上课,因为?管教学生,而被学生带来的鸟铳打伤,一腿的血。其他几个知青向社员们?讨要说?法,事情?闹起来,那些本来就不怎么想念书只想搞出些大动静的人?,趁机煽风点火,南北不想掺和,便收拾书包要回家。   同学不想她走,说?:“你这个时候走,可是背叛了咱们的统一战线!”   南北心道,谁他妈的跟你一个统一战线,说?:“我的心是?跟大家一块的,可是?我家里有?事必须回去一趟。”她表现得很挣扎,很矛盾,借此机会赶回了家。   不过这件事的后续,是?这位男知青致残,反倒有?了个回城的机会。这样一来,给了其他知青很大启发,可那毕竟是?个意外,要把自己主动弄残废,得下狠手,不是?谁都能?做到的。   念书?的事情?,又搁置了,南北天天留在月槐树,跟着人?一起上工,年轻的男社员们?都爱看她,她身材高?挑,腰很细,可胸前走一步就耸动一步,窝着的白?兔子指不定怎么蹦跳呢,真招人?恨!   章望生劳动的场所,跟普通社员不是?一个地方,所以,男社员有?胆子大的,跟她攀谈。   “南北,有?十?八了吧?”   态度特别亲切,友好,脸上还带着笑,南北有?极强的优越感,她晓得自己好看,男人?为?了什么跟她说?话,她大约也明白?。   “你问这个干嘛呀?”她心情?好时,也会随便?扯几句。章望生现在跟她说?话很枯燥,像是?避嫌,无非就是?琐事,她想跟他说?点别的,总被他以累了做由头,没了下文。   “你该说?婆家了啊,有?没有?相中的?”男社员小心追问,因为?章望生跟人?打架的事,不敢太放肆。   南北装作?娇羞:“哎呀,谁要说?婆家了?我还小呢。”她察觉到人?家对她的讨好,非常受用,尽管看不上对方,却乐得聊一聊。   “你可不小了。”这人?眼珠在在她胸前乱转一通,眼馋肚饥的。   南北从男人?们?的目光中,深晓了自己身体的魔力,她好心肠地冲人?笑笑,眼睛晶亮,把人?魂灵给勾了去。   “好妹妹,看上谁了跟哥哥说?,哥哥给你保媒成不成?”   “我什么都不晓得啦。”   “哥哥请你吃苹果要不要?”   “我不爱吃苹果,你真想请,请我吃肘子呀?”   她笑得跟小黄莺似的,叫人?恨不能?逮住了,掐在手心里。   一个上来跟她调笑,就有?两个,她被少女?的虚荣心支配着,又带着对章望生的报复欲,这让她有?些熏熏然,无聊的劳动,也变得有?了些趣味。尤其是?,那些男社员本来很爱找邢梦鱼说?话,可邢梦鱼死气沉沉的,他们?晓得女?知青看不上他们?,便?都围着南北转,南北见没人?跟邢梦鱼搭话,她特别解气。   李崎两口子在田里见年轻劳力们?,一有?空就围着南北,他媳妇说?:“你得跟望生哥说?道说?道,他妹子大了。”   李崎说?:“我来那年,南北还是?个小孩子呢。”   他媳妇算了算:“这好几年了,女?大十?八变,这还是?花骨朵呢你可好好劝劝望生哥,留心别叫人?偷摘了去!”   李崎便?等天黑,叫章望生来家里吃饭,章望生跟他关系一直不赖,但七四年以来,他很少跟人?交流,李崎又成了家,走动少了。   “望生,要我说?,你赶紧娶个媳妇操持操持家,对你,对南北都是?好事。”李崎叫媳妇炸了盘花生米,又弄些酒,招呼着章望生。   章望生沉默地喝着酒。   李崎咂了口酒,眉头一皱,又很快舒展开:“你到底怎么想的?难不成还想着念大学的事?我跟你说?,不可能?了,你也别想着叫南北怎么着了,这书?念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,成不了事。”   章望生说?:“我现在这个样子,成家对我来说?,也不切实际。”   李崎道:“那是?你不想,你要是?想,肯定有?人?愿意嫁你,我要是?女?人?,我就嫁给你。”   他媳妇打旁边过,踢他一脚,李崎道:“我这不是?开句玩笑吗?”   两人?谈了一会儿,吃完饭,章望生回家来,南北本正哼着歌,见他进来,立马闭嘴,冷冷淡淡的。   “你一个人?怎么吃的?”他问道。   南北坐床边叠衣裳:“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,何必管我?”她一见他,心里就升起强烈的怨气,你又不爱我,管我干嘛呢?   章望生立那看了她一会儿,她把薄衣裳放箱子里,又在那梳头,他便?笑笑:“都要休息了,怎么还梳头?”   她面无表情?:“我乐意。”   章望生犹豫着,说?:“我听?李崎说?,你跟咱们?公社几个社员挺能?聊得来。”   南北对着镜子,打镜子里瞥他一眼:“李崎哥真是?嘴碎,怎么了,我跟人?聊天犯法吗?”   章望生说?:“当?然不犯法,可你大了,叫人?看着说?些风言风语,对你不好。”   南北梳子一丢:“那你娶我啊,咱俩结婚,谁还说?什么?谁说?谁烂嘴!”   章望生有?些话是?说?不出口的,他不能?坐实人?的流言,他跟妹妹早早私通,这一点,他绝对不能?接受。   南北透过镜子冷眼瞧着他,转过身来:“你怎么不说?话了?你既然不爱我,就不要阻止别人?爱我!”   章望生隐忍着:“谁爱你?那些人?饿狼似的,是?爱吗?他们?只不过想占你些便?宜。”   南北走到他眼前,下巴翘起:“那我乐意叫人?家占,身体是?我的,我乐意谁占就给谁占,你管不着。”   章望生对她的叛逆很惊讶,他道:“你一个姑娘家,要学会自尊自爱,这种话,是?能?乱说?的吗?”   南北不耐烦说?:“我想说?,我偏说?!”她烦透了,她爱他,也想叫他爱她,她那么全心全意从小时候起就爱着他,他却没有?心肝,早爱过别人?了,也不肯把爱分一丢丢给她。   窗外的虫子叫的很大声,屋里寂静着,一时没人?说?话。   冷白?的月色染透月槐树,又到凉风起的时令了,南北觉得有?点冷,她爬到床上去。   章望生便?坐到床沿,南北把被子扯过来蒙住头,拒绝交流。   “我没有?要指责你的意思,只是?担心你,人?言可畏,咱们?家情?况特殊,更应该谨言慎行些好。”他忧郁地说?道,“我是?无所谓了,可你还小,又是?姑娘家,名誉是?身外之物可人?活在世上,跟人?打着交道,就得注意这个,要不然,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?自己。”   南北在被子里,胸口像压了巨石,碾过来,又碾过去。   “咱们?是?亲人?,不该有?隔夜的仇,也没这个必要。”章望生这段时间极力避免跟她过多接触,他有?些混乱,需要清醒,她的一颦一笑,都牵惹他的心肠,他对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,他甚至深夜里梦见过她,梦很不堪,令人?醒来惶愧不已。   南北忽的掀开被子,坐了起来,她亮亮的眼睛里水蒙蒙的:“你根本不晓得你对我来说?是?什么,是?爸爸妈妈,是?三哥,我还要你当?我丈夫,人?家要有?很多个人?,我不要,你一个人?就是?很多个人?了,你明白?不明白??”   她非常热烈赤诚地看着他,章望生被这种目光伤到,内心极为?震撼,言语的力量击溃了他,他脑子空空,一个字都说?不出来。   “要是?你实在不肯,那就不要管人?家爱不爱我,反正你要把我嫁出去,那我嫁给谁都一样的。”她茫然又痛苦,暗黄的微光照在她脸上,渺茫的神?情?叫章望生又忘情?地搂过了她,按在自己胸膛前,不留一点缝隙,好像要把一切都撵出去,不留一分一毫不相干的在两人?之间。   他是?在浪潮里偷生的凡人?,可竟然还能?得这样的感情?,太炽烫了,要把人?毁灭一般。   “我不要你嫁人?……”他没有?意识地说?出这句,南北听?见了,她努力昂起脸吻他,她的嘴唇是?月华下的梨花,非常娇嫩,章望生把梨花嚼碎了,像是?要往肚子里咽在身体里扎根再生出小小的新的梨株,他心惊胆战地想着,最后一次好了,就这一次好了。   可月华那样光洁,照得人?间满是?清辉,他觉得太肮脏了,太龌龊了。文明的,五千年北方平原上的月色,轰然全压下来,章望生按住南北的肩头,匆匆起身,疾步往院子里走去。南北怀抱间陡然一空,她怅惘地看着三哥坐过的地方,床单残留褶皱。   “我到李崎家去一趟,你先睡吧。”隔着窗户,章望生的声音传进来。   他哪儿也没去,就在门口月光下坐着,空气特别冷,冷得好,他在这样的冷中才能?不至于推错那扇门,跌进深渊里。   两人?的关系陷入一种矛盾的,暧昧的僵局。南北恨他的立场,她无论?怎样勾引他,章望生像是?打定主意都不再上钩一样,她气得骂他,骂他是?懦夫,章望生并不生气,他还是?很和气地跟她说?话,关心她的一切。   到了深秋,章望生被临时调到农场去帮忙,牵涉出纳之类的事情?,缺一个能?写能?算的人?。本来,这个活儿是?想叫刘芳芳去,但她整个秋收没日没夜地干,太拼命了,什么重干什么,搞得终于尿血,止不住,特别吓人?。刘芳芳写了申请想要回城,月槐树因为?隔壁大永公社有?这样的先例,也怕闹出人?命,又是?一出麻烦,便?报告上去,最终得以批准。   这个事,邢梦鱼太羡慕了,她眼巴巴看着刘芳芳收拾东西,说?:“芳芳姐,你能?回家了。”   刘芳芳已经?忘记了身体的痛苦,好像一间屋子,经?年脏着,如今一下清扫干净,空气中再也没有?叫人?不堪忍受的飞尘。   “这是?些日常用品,我不带走了,你要是?不嫌弃就拿着用吧。”刘芳芳很慷慨说?道,邢梦鱼贪婪地盯着她那张回城证明看,她几乎是?嫉妒了,怎么能?搞到这样的证明呢?怎么才能?呢?   刘芳芳坐着汽车走了,她没有?任何留恋,她还剩了些信纸、钢笔,走前问邢梦鱼要不要这些东西,邢梦鱼对这些毫无兴致了,刘芳芳便?请她转赠给章望生,也许到农场用得上。   邢梦鱼把纸笔给章望生送来,她有?些魔怔,一直提刘芳芳回家的事。   “章望生,你说?我要是?也尿血,是?不是?就能?回家了?”   章望生心里清楚,这大概是?刘芳芳有?意的,为?了回城,她一定是?想尽了办法。   “她是?太过劳累,这样很伤身体。”   邢梦鱼表情?痴痴呆呆的,她看起来特别柔弱,凄白?的脸,总像是?刚哭过,章望生见她鞋子都烂了,前头像小孩子嘴张着,满是?尘土。   别的知青逢年过节,可以回家里拿点东西,她家里什么都没了,连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改造,不准通信,不知死活。   章望生把嫂子当?年留的一双鞋拿给她,本来是?留给南北的,南北那一阵好像很生嫂子的气,死活不愿穿,就一直搁那了。   “我妹妹的脚现在大了些,穿也是?顶脚,你试一试吧,干活穿。”   邢梦鱼勉强可以穿,她道了谢,忽然泪眼朦胧的:“章望生,我没看错你,你是?个好人?。”   章望生对这样的赞美无动于衷,他不觉得自己是?个好人?,他只能?选择,不去做个坏人?罢了。好跟坏,又怎么分得明白?呢?他想到南北,邢梦鱼要是?晓得她举报的事情?,一定认为?他的妹妹,是?个坏人?。   他看她眼泪啪嗒的,安慰道:“回去吧,也许有?天你们?都能?回城,别灰心,好好过,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等着跟你团聚。”   一提父母,邢梦鱼更加伤心了,但章望生的话,确实给了她一些鼓励,她抹着眼泪往宿舍走了,章望生目送她背影远去,月槐树跟县城隔了成百里路,如今,也隔了年月,时空都变了。   农场给送来辆特别破的自行车,方便?章望生来回跑周边公社用的,自行车是?稀罕物,再破也稀罕。社员们?说?,没想到章望生又要转运,都骑上洋车子了。   他自己清楚,帮完忙回来,他的命运也许如旧。   农场很大,也很忙,里面有?一批下放人?员,年纪偏大,章望生到那先是?干了些杂活,把该修缮的修缮了,又帮忙疏通管道。他得以吃上一顿好饭,几个干部在那吃油饼,大概是?觉得他帮上了忙,给他拿了两个。   他没吃,骑着自行车颠簸一路,到家已经?很晚了,这一段路,足足骑一个小时,蹬得后背都湿透了。   南北每天都等他,她觉得日子无聊了,不想干活,也不想跟男劳力调笑了,一切都是?那么空虚无趣。家里没有?了书?,她便?在刘芳芳给的纸上默写古文,默写小说?情?节,这个也渐渐弄得烦了。   “有?点凉了,热热再吃吧。”章望生把油饼从怀里掏出来,纸上浸了点点油渍。   南北见他每天这样辛苦来回,不好再闹别扭,但她今天很生气,因为?她无意瞧见了邢梦鱼脚上的鞋。   “用鏊子熥一下更好。”章望生看着油饼自言自语,他在那摆弄起柴火,喊她过来顺道烤火。   南北坐旁边,拿起跟树枝乱划拉:“你吃了吗?”   “我在农场吃过了,这是?给你留的。”章望生弯腰,偏着脸对着鏊子吹火。   她慢吞吞哦了声,说?起自己白?天上工的事。   “很累吧?”章望生说?。   南北道:“嫂子给我留的那双鞋呢?就是?没穿的那双,拿给李崎哥家的穿吧,搁着浪费。”  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,说?:“是?不是?见着邢梦鱼了?”   南北没想到他这么坦白?,使劲划拉下树枝:“你还喜欢她是?不是?,你说?人?言可畏,你自己怎么不注意?叫人?家又造谣是?不是??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吗?”   章望生的脸上跃动火光,他一脸平静:“我问心无愧,力所能?及的事情?我不会避讳,这跟喜欢不喜欢她没关系,换作?旁人?,也是?一样的。”   南北攥紧树枝:“你心里就是?有?她,要不然,你怎么不把鞋给旁人??”  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释了当?时是?个什么情?况,南北心里烦躁,她听?不进去,她赌气说?:“不准你关心她!不准!”   他倦意明显的脸上,露出些笑:“好好,我跟你道个歉,不该没跟你提前说?一声,油饼好了,你尝尝,可香了。”   南北瞧见他眼底下有?青黝黝的影子,晓得他累,便?不吭声接过油饼,咬了一口,又把咬过的痕印对着他,“你也吃。”   章望生面带笑意咬了一口,慢慢咀嚼,两人?你一口我一口,断断续续说?着话,直到火堆的余温散尽,他拍拍她肩膀:“洗漱一下睡觉吧。”   “你说?你不爱邢梦鱼。”南北扯住他胳膊。   章望生顺从她道:“我不爱邢梦鱼,不爱任何人?。”   “那你发誓,就算你不爱我,也不会爱上别的人?。”她孩子气地求个心安。  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着红意的脸蛋,却没再有?动作?,只是?眼含笑意:“我发誓,我不会爱上别的人?。”   南北扑到他怀中,把他藏蓝色外套解开,章望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,她已经?把脸揿到了他薄薄的破旧的毛衣上:“三哥,晚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,就讲一个,我就去睡觉,我一整天没见你了,我想你。”   章望生迟疑了下,还是?伸手揉了揉她头发:“好。” 第43章   太阳一到冬天,就显得老。   整个平原都?是暮年?,农场也荒凉得很。章望生跟那些年纪不小?的改造分子一块砍柴,修猪圈,猪圈上头架着阁楼,堆放杂物,夏天臭,冬天冷,里头住着两个原先搞电路的老同志。   天特别干,不晓得怎么失火了?,两?人爬不下?来,阳光静静照在火光上,人都?在叫唤,长年?的慢性?饥饿让人失去气力。章望生丢下铁锹,跑过来,把?两?人背下?阁楼,老同志受了?烧伤疼得不断□□,一边不忘跟他道谢,他头发也烧焦了?,索性叫人拿推子理平。   章望生从戴主任那里取来药,交给?两?人,其中一个苦着脸说不如烧死算了?,另一个开导他几句,章望生抬首看看两人,也没说什么。   “小?章,有没有烟啊?”老同志不大好意思问他。   章望生没有,老同志就铱驊讪讪笑笑,说烟能止疼。   他觉得屋子里怪闷,便出来了?,火已经扑灭,屋顶白茫茫的长茅草变作黑色,戴主任在太阳地里把?帽子摘下?来,搔着头皮,说这两?人指不定是故意放火,思想大有问题。几个人坐那又说起别的事,公社一个姑娘,跟下?乡的男知青搞起对象,结果弄大了?肚子。这样的事,说起来比阁楼失火有趣多了?。   “说是哪个的没有?”   “没有,嘴硬得很,她哒哒把?她吊起来打都?没说。”   “我就说知青没有一个好玩意儿,搁城里混不上口吃的,都?闹到公社来,有文化就比别人金贵了??屁啊,是能吃还是能喝?”   话慢慢变成对知青的批判,有些知青偷鸡摸狗,没少跟社员起冲突。   这几个干部闲扯完,拍拍屁股起来,没多会儿,章望生去茅房时瞥见烧伤的那个老同志,正偷偷捡方才人丢下?的烟屁股,揣到怀里,又把?两?只手?抄在棉衣下?。他当做没看见,一抬头看天,有几道细细的云,拉得极长,像二哥画的兰花叶子,笔致秀气?,他也不知怎的,会突然想起二哥。   农场给?他发了?几颗白菜,叫他带回?家。   那会儿天早都?黑透了?,一路喝冷风,围巾上全?是晶晶的一层白霜,章望生见院子里漆黑,就有些不安,他把?白菜放下?,喊了?几声,立马拿手?电筒出去了?。   手?电筒的光打到墙根,有人在那解小?手?,转过头,章望生问有没有见到南北,这人便跟他玩笑:“没瞧见,你妹子不会跟人搞对象去了?吧?”   章望生没搭理,那年?除夕的心情又回?来了?,家里找不到她,一个人跑山脚还八福狗牙,那会儿她才多小?啊,她胆子一向大得很,可再大,她也只是个小?姑娘……他急得不行,好像她已经遭遇不测,他挨家挨户问,都?说没见着,章望生走得气?喘,茫然四顾,月槐树浸在夜色里,浮起来的点点灯光,透过墙院露出来,非常微弱,这样的场景似乎存在了?几千年?,他找的,也是个几千年?前的人。   “南北!南北!”章望生开始喊起来,团团白雾,从嘴里不断哈出。   月槐树的人都?听见了?他在找妹妹,在家里说闲话。   南北是从支书家跑出来的,支书今天叫她到家里来,说到小?学代课的事。支书媳妇对她很热情,招呼她吃瓜子、花生,南北也没客气?,吃了?人很多花生,炒得特别香。   “你干嘛去了??”章望生嗓子微微嘶哑。   南北把?事情一说,章望生无奈道:“咱们不是早都?说好的,你要去干嘛,事先说一声。”   南北兜里还装了?把?花生,她道:“我怎么晓得支书叫我谈事情,我下?工就跟他去家里了?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你怎么能随便到人家里去呢?还在人家里吃饭,又不是小?孩儿。”   南北不高兴道:“你管得太宽了?吧,难不成我就只配坐家里等你?我不能有交际了??”   章望生拿她没办法:“我没这个意思,只是担心你,你现在是大姑娘晚上得及时回?家,支书想叫你代课,白天田里也能说,为什么非得晚上说呢?”   南北道:“因?为,支书还想叫我跟他儿子聊聊,他想叫我给?他当儿媳妇呢。”她把?玩着围巾的穗子,“支书那个儿子,我看挺好的,也识字,就是个头不高,他家伙食也好,我要是嫁这样的人家,肯定不会饿肚子。”   章望生很意外,他心里一阵翻腾,问道:“你喜欢他吗?”   南北慢吞吞往家走,她嘴里还嚼着花生:“反正,我不讨厌他,也许接触接触我就能喜欢上他呢。”   章望生沉默了?会儿,后?背的汗嶙然贴着,又湿又冷,非常难受。   南北叽呱说了?一路,他都?没应话,到了?家里,她把?花生掏出来放桌上,招呼他:“吃吧,支书媳妇给?的,脆香脆香的。”   见他不动,她乌亮的眼珠子里有点揶揄,“难道你不希望我找个好人家?书不能念了?,我总不能老跟着你,李崎哥家的嫂子跟我说,我挑挑看看,到结婚年?纪就差不多了?。”   章望生无话可对,一想到她要属于旁的男人,他心里像被火烤,不是希望她日后?有好归属的吗?他到底在痛苦什么?他不愿意她离开自己,可自己空无一物,只有负罪之身,他不该那样自私。   “嫁人是大事,要考察清楚,你还小?,有的是时间。”他说了?些堂而皇之的话,南北冷哼,两?人现在就是这样,一牵涉到这种事,总是很不愉快。   “明天跟我去农场吧,去看看,我骑车带你。”章望生主动跟她缓和气?氛,南北不愿意,“我要去代课,领工资,你家里穷的要死,我自己攒嫁妆。”   “我家里?”章望生心里很不高兴。   南北点头:“是啊,我只是临时姓章,说不定,我爸爸妈妈会来找我,到时我就会改回?我原来的姓名。”她看出章望生难受了?,她特别高兴,信口胡说,越说越起劲。   章望生道:“如果你父母找来,你自然要跟着走的,我没什么立场留你,我只希望他们都?好好的,能给?你更好的条件,跟着我,你这些年?受太多苦了?。”   他说得很哀伤,好像下?一秒事实就是这样了?,南北又不愿意了?,对他发火:“你不想要我了?,我就晓得,你早不想要我了?!”   章望生无力道:“我没有这么想,什么时候不要你了??”   她像是陷入了?恋爱,患得患失,又哭又闹,动不动觉得痛苦到半死,一会儿高兴甜蜜,一会儿说违心的话,折磨他,自己也遭罪。   章望生看她满脸是泪,不停安慰她,说尽好话,南北这才慢慢不哭,委屈说:“我明天跟你去农场。”   他第二天骑车带她走了?,路非常难走,坑坑洼洼,南北坐大杠上杠得屁股生疼,她大了?,长胳膊长腿,搞得空间局促,章望生下?巴被她围巾里飘散的头发搔着,特别痒。   “怎么这么远呀?”她抱怨起来,“腚疼死啦!”   章望生会觉得她有时候还是个小?孩子,他忍不住笑:“早知道给?你借个板凳,夹大杠这儿。”   那是小?孩坐自行车的配置,南北晓得他打趣她:“你真?坏,我不理你了?!”   她戴着旧手?套,特别厚,抓车前杠一会儿就觉得又酸又累,嘴巴隔着围巾,说话也嗡嗡的。   路上有人赶着山羊过去,山羊翘着胡子,一边走,一边拉屎球,成串地掉,赶羊的人在捡,一粒都?不舍得落下?。   章望生为了?避羊群,两?脚一撑,落地上了?,南北趁机跳下?来,她要试试带章望生。   “你行吗?”   “我试了?才清楚啊。”   她没学过,但就是敢骑,滑着滑着把?腿朝后?一甩上了?车,歪歪扭扭就催章望生上来,他在后?头快步跟着:“行吗?”   “你上啊,快上啊!”   章望生迟疑上了?,果然,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压上来,南北把?控不住方向,直往沟里钻,章望生又赶紧下?来,伸手?去抓后?座,南北连人带车栽沟里去了?。   章望生也跟着栽下?去了?,他赶紧爬起来,喊她名字,南北一边坐着起来,一边生气?:“你怎么不拽住我呀?”   她头发上沾了?几根枯草,灰头土脸的,章望生忍笑问她有没有摔伤,她撅着嘴,章望生便哈哈大笑,笑得特别大声,他也不知怎么了?就是心情突然很好,也很久没这么笑过了?。   “你还笑我?”南北不可思议,一把?拽过他,两?人都?跌在了?土堆上,章望生还在笑,他抬眼看见高高的苍穹,一切那样平和,他不想动了?,就这么躺着。   南北趴到他胸口,手?指抚他睫毛玩儿:“你喜欢看我出洋相是不是?”   章望生刮了?刮她鼻子,笑声小?了?,他凝视着她的脸,只有跟她一起是安全?的,再没有第二种安全?。为了?她,他忽然觉得日子怎样都?可以忍受,他要照顾好她,只要她还在身边一天。   他们心情很好地到了?农场,章望生被叫去给?林场送东西,南北便留下?来,帮忙裁春节要用的红纸,弄完了?,她又挽起袖子烧热水,帮几个年?纪大的打扫起住处,农场的人对她印象很好,她漂亮、勤快,还非常热情活泼。   章望生在那吃的午饭,回?来路上,到一片林子里解手?,四下?里无人,风吹野草呼啦啦响,他听见点别的动静,以为是有动物出没,拨开看了?两?眼,一个男人正趴在什么上不晓得干什么,章望生定睛看了?,才看见地上是两?条白腿,裤子在脚踝堆着,一动不动,他立马喝了?一声,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,哆嗦栓裤腰带。   章望生不认识这人,这人年?纪不小?,是附近公社的老光棍,见章望生是个年?轻后?生,面?上谄媚笑了?:   “小?青年?,你也晓得人扔这了?是不是,先尽你上,你先。”   章望生不明所以,又扫过去几眼,地上的人上身衣裳完好,肚子隆得很高,只裸着腿,他很快收回?目光,不再细看,正着脸色问:“你在这干什么?”   老光棍见他挺严肃,支支吾吾说了?几句什么,大意是死都?死了?,也没人领,他才刚脱了?裤子……章望生吃惊地看着他,老光棍想跑,被他揪住了?衣领:“你说清楚,到底怎么回?事?”   “嗳,嗳,青年?,可不是我害的,没我的事,你行行好叫我走吧,我让你,我让你还不成吗?”老光棍拱着手?,就差给?他跪下?了?,章望生松开他,老光棍火速跑了?。   他心口砰砰直跳,四野的风,呜咽呼啸,冻得人脸发麻。章望生慢慢上前,把?棉袄外面?罩的军绿色褂子脱了?,别开脸,盖上了?那两?条暴于荒郊的腿。   他有些恍惚地回?到了?农场,精神不佳,南北跟他说话,他心不在焉的。   章望生还是去把?情况反映给?戴主任了?,戴主任端着茶缸,一边喝热茶,一边翻报纸,说:“她家里头都?不去领,咱们也不好管呐,再说,她没出嫁的闺女?出这样的丑事,也是该,不好好说个婆家,跟男知青瞎搞,怪谁呢?”   章望生心情很糟地带着南北回?家了?。   “三哥,你到底怎么了?,是不是林场的人说你什么了??给?你气?受了??”南北坐在后?头,搂住他的腰,章望生只用力蹬着自行车,北风很大,他也不太能听清楚。   这件事给?他很大的刺激,他觉得那女?孩子非常可怜,又想到南北,章望生陷入一种很忧郁的状态,他想着要怎么教育她,一定不要跟异性?走太近,不要轻易把?身体?奉献出去……他同时谴责自己,觉得过往中有令他自己都?十分恶心的地方。   南北浑然不觉,她不晓得他在想什么,忧心什么。她总是时不时想跟他亲热,□□的滋味,浅尝辄止,回?味无穷,她发现章望生再次疏远了?她,她亲吻他,他几乎是严厉地制止她,这让她自尊心受挫,大发脾气?。   一直到年?关,两?人的关系都?很不好,章望生每次教导她,她都?要顶嘴。   “你不爱我,又不准我跟旁人处,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嘛?”南北在他胸口又捶又打。   章望生站着不动,也不反驳,因?为一旦反驳南北会更激烈地跟他吵,他被她弄得压力越来越大,农场的事情,告一段落了?,开春他依旧要在月槐树改造,没有什么改变。   “你是哑巴吗?你说话啊,你要把?我逼疯了?晓得吗?我要么现在嫁给?别人,要么你娶我,章望生,你选一个,你选一个啊!”南北哭着说道,她也不喊三哥了?,章望生只能说,“过了?年?,先去小?学校代课吧,要是大永公社的高中还能复课,你去继续念高中也行。”   南北太伤心了?,她等不来想要的,他没有承诺,她呜呜哭个不停。   章望生被她泪水包围住了?,冬天都?跟着变得湿漉漉,日子泛着潮。   他到供销社买了?些东西,除了?家用,全?是给?她的。他身上的衣裳补了?又补,寒酸得很,章望生也毫不在意。   知青们都?回?城了?,邢梦鱼本来也回?去了?,可家里冰凉,什么东西都?没了?,她又回?来想把?被褥什么的带走,遇上雪天,汽车停运,她只能在月槐树过年?。   她想吃饺子,可自己不会包,便厚着脸皮来找章望生,章望生是她在月槐树唯一可以信任、亲近的人。   章望生被人喊去写对子,没回?来,南北正拿着刀杀鸡,邢梦鱼看见这一幕吓得尖叫,南北回?头,见是她,嘲弄道:“咦,你怎么不回?你城里老家啊?”   邢梦鱼把?自己的情况说了?说,南北垮着个脸,把?开水提过来,浇那只鸡:“你怎么连饺子都?不会包?都?没见过你这样的,上门要吃的。”   邢梦鱼被一个比自己小?好些的姑娘说到脸上,很难堪:“我拿粮票给?你们换,不是白要的。”   南北坐凳子上,开始娴熟地给?鸡褪毛:“不换,你爱找谁换找谁换。”   邢梦鱼晓得她是章望生妹妹,没想到,她竟然这样难讲话,看她如此高傲,她也来了?气?:“那我等章望生,看他回?来怎么说。”   南北眼一抬:“你们来公社,是接受劳动教育的,都?这么久了?,你还是什么都?没学会,你怎么好意思的?”   邢梦鱼涨红了?脸:“我不擅长这些,我不是你们,打小?接触的就是这。”   南北冷笑:“哦,你是城里大小?姐,我们是乡下?人,活该种地天天干活,你们就想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?,是不是城里人拉屎都?得别人代劳啊?”   邢梦鱼惊呆了?,她没想到章望生的妹妹说话这么刻薄:“你,你一点不像是章望生的妹妹,他那么好一个人,你说话怎么这样呢?”   南北怒意顿起:“你这么了?解他?”她突然又冷静下?来,讥诮笑道,“那好啊,看等我三哥回?来,她是听你的,还是听我的。”   邢梦鱼一本正经说:“好,你三哥的为人,看来你确实不了?解。”   南北上下?打量她几眼:她没我好看,虽然她长得比一般人好看。   两?人僵持着,等章望生回?来,南北立马擦干手?跑上前,踮脚凑他耳朵那叽里咕噜说了?一通,章望生没说什么,跟邢梦鱼简单打了?个招呼,邢梦鱼有些忐忑地看了?看他,她再也没有了?当初的明亮自信。   “你先回?去吧,等包好了?,我给?你送过去一份。”章望生说。   邢梦鱼要给?他粮票,章望生不收,邢梦鱼一面?感?动,一面?又有些胜利的心态看了?看南北,南北脸色非常难看,她跑进了?堂屋。   “她一个人在外过年?,父母也不晓得怎么样了?,处境很难的。”章望生进屋活面?,耐心开导南北。   南北对他非常失望,她觉得,自己在章望生心里,没有邢梦鱼重要,她本来想跟他吵的,可事到如今,吵也没意思。   她呆呆坐那,章望生叫她来打下?手?,她忍不住发作了?:“你找邢梦鱼啊,你那么爱她,你俩在一块儿包饺子多好,多高兴,叫我干嘛?叫我包好了?,送给?她吃吗?我是你们的丫鬟吗?”   章望生手?上都?是面?,直起腰身,看着她。   南北哽咽了?:“我讨厌她,她叫我变成了?坏人,我没那么小?气?的,都?是她,她要吃饺子我就是不给?!”   章望生搓搓手?,走过来很温柔说道:“你看,你也说了?,自己没那么小?气?的,我跟她的事早说清楚了?,我要是真?爱她,早就娶她了?对不对?你放平常心看她,就把?她当芳芳姐一样,是个来咱们公社插队的女?知青,需要咱们帮个忙,咱们能帮上的,就帮一帮,做不到的也不勉强。”   南北不说话,只是流眼泪,她为他流太多眼泪了?,她打小?就不爱哭,戏班子师傅把?她揍得那么狠,她也不哭。   可为什么爱一个人,就要流眼泪呢?   “你真?的不爱她吗?”南北泪眼模糊地问,章望生说,“我爱不爱谁,心里清楚。”   “你以后?也不会娶她吗?”她不大放心地又问道。   章望生笑了?笑:“不会,别哭了?,你要是实在不高兴,我就不送了?,叫她找马六叔换去,好吧?”   南北扭扭捏捏道:“那也不用,你都?答应了?,回?头她再觉得咱们不讲信用。”   章望生弯腰,笑对着她那双泪水未干的眼:“别生气?了?,咱们一块儿包饺子,高高兴兴过个年??”   南北破涕为笑,她又追加一句:“你要是说话不算话,我就真?的走了?,找我爸爸妈妈去。”   章望生笑着把?她从凳子上拉了?起来。 第44章   开了春,南北没有去代课,她不喜欢当老师,想在生?产队谋个文书。章望生考虑当老师很有风险,便尊重她自己的意思。   南北跑去毛遂自荐,数列出一堆自我优点:能写能算,形象好,性格开朗擅长?和?人?打交道,去参加个上?级会议不怯场,她这张脸,也是月槐树的门面。   她确实伶牙俐齿,一笑又那样漂亮,任是铁石心肠都要被打动。原来的文书因为?被□□,还没翻身,平时社员□□、来访等等杂务,都是其?他干部兼任,就这样,南北被委任临时文书,书记把公社文章交给?她,那是给?人?出具各种证明用的。   有了印,就有了一定权利,南北摸着印爱不释手,非常高兴。她甚至开始幻想,将来自己能做大官就好了,给?三哥平反。她把这个畅想说给章弋?望生?听,他淡淡的?:“当不当官无所谓,无论做什么?都要有底线。”   “我晓得,我将来做什么?都不会给?你丢脸的?啦!”南北心情特别美,她好像找到了新的?人?生?方向。   公社文件的?收发、登记、档案的?管理一度乱糟糟的?,南北到后,做事相当麻利、自如,她很快理清头绪,把事情井井有条归置好。知青们来查档案,相关工作她已经相当娴熟了,语气也老道。   追求她的?人?多起?来,来办事的?总要跟她玩笑两句,还给?她送东西,几颗糖果,一块手帕,都是些小玩意儿,南北笑嘻嘻的?,一边打着哈哈,一边婉拒了人?家的?东西。   这天,马老六跟章望生?一道推车,休息的?空儿,马老六掏出支烟,问他抽不抽,章望生?没要,马老六就自己点了:“望生?,支书托我说个事,你看,南北跟他家小子年龄差不多,他一家子都相中了南北,满意得很,南北无父无母,章家就是她再生?父母……”   “六叔,南北还是有些偏小,这事,过个一两年说也不晚,”章望生?罕有地?不听人?把话说完,“最要紧的?是,她自己愿意才行。”   马老六不住点头:“那是,那是,南北是有点偏小,支书一家这不是想提前打个招呼么?,你妹子出落得远近皆知,现在说,是想叫你心里有个底。”   章望生?笑笑:“我明白。”   马老□□下瞅瞅,碰了碰章望生?胳膊:“望生?,你别怪你六叔多管闲事,你真该考虑考虑自个了,南北的?事,你也放心上?,你俩回头各自成了家,那人?家就没嘴说闲话了。”   章望生?肩膀隐隐作痛,他低头,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?军用鞋,一只大甲虫被无意压着了,他抬下脚,让虫子过去。   “六叔,你的?话我记着了。”   “唉,这才对嘛,六叔晓得你心事,你疑惑人?姑娘见你现今这样不愿意嫁,那你可错了,一直有人?打听着你。”马老六很殷切地?说道。   章望生?对谁打听自己毫无兴趣,他默默听着,抬头看向远方的?云,麦田上?风过,仿佛扬起?一片绿色的?雾,直达苍穹,叫云也跟着青绿了。   人?家默认他是南北的?三哥,自然要管她婚嫁,人?家来说媒,还是认可他这个身份的?,不是他跟妹妹通奸。支书家的?条件,是比他章望生?好多了。   南北发了工资,第?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买熟食还有鸡蛋,回来做了个凉拌猪肝、青椒炒蛋,又包了荠菜包子,等?章望生?回来,看到的?是满桌子饭菜。   他笑吟吟问:“今天什么?日子啊?”   南北上?前一蹦,搂住他脖子:“我发工资啦,我请客!”   章望生?被她弄得身体?不稳,也想避嫌,便?轻轻拿掉她的?手:“我看看做什么?好吃的?了。”   南北把他往主位上?一按,趴他肩膀上?,叽喳说个不停,脸上?幽幽的?雪花膏味道传来,章望生?心生?荡漾,他只能催她快坐好。   “我觉得我做饭越来越好吃了,怎么?那么?好吃呢?”她拈着筷子痴痴笑,那样的?笑,只给?他,章望生?非常心动?,她爱笑,但他晓得她的?笑是不一样的?,只有看向自己时,才是柔情蜜意的?,浓烈的?,好像一双眼都盛不下那样的?感情。   他有些脸热,像情窦初开的?少年,点评起?她的?手艺。   南北亲昵地?说:“三哥,那我给?你做一辈子的?饭吃。”   章望生?没接这个话,今天高兴,他不想说那些叫她丧气的?话,他只是笑。   南北却?已经暗下决心,等?她年龄够了,在队里也混得开了,她就找大队开介绍信,跟章望生?结婚,在她看来,跟章望生?结婚完全没任何顾虑,她又不是他亲妹妹,两人?没任何血缘关系,笑话,这样还不叫人?结婚吗?   她趁跟人?一道开会,打听像章望生?这样的?情况,怎么?摘帽,人?家哪里晓得,运动?向来是捉摸不定的?。今天你斗人?,明天人?斗你,起?起?落落,不过章望生?这种明显成分差,身份敏感的?,落容易,起?是难起?的?。南北一想到章望生?的?劳动?改造没个尽头,心里就很难受。   她偶尔也会想起?二哥,甚至会想,二哥走了是个好事,他不必再看这荒唐的?人?间。   越来越多的?人?,要给?她介绍对象,南北有点厌烦了,因为?要摆一张好脸色,她现在是文书,不能随便?跟人?吵架。人?家对她年龄似乎不太?在意,只晓得她苗条美丽,跟花似的?。   “哎呀,我还小呢,晚点说不迟的?。”她总要笑眯眯跟人?解释,心里早把人?骂了个狗血喷头。   她回到家,想把这种压力转移到章望生?身上?,叫他发急,章望生?被她过分亲近的?举止弄到失眠。他常常睡不着,坐床上?到半宿,再等?天亮,天亮了他就可以出去。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?压力,尤其?是身处乌糟糟的?劳动?现场,他被污秽围住,再一想到她,他心痛得不行。   邢梦鱼来查过两次档案,南北公事公办帮她弄了,她晓得,这些知青都蠢蠢欲动?想着怎么?回城。今年开春,听说隔壁公社又有一个知青,腿断了,动?静闹很大,他那腿是偷老乡鸡蛋被打断的?,竟成他回城的?要挟,知青们插队几年,社员跟知青矛盾很深了,搞起?了□□会。   一个公社搞,连带起?其?他公社效仿,要好好教?训下知青。月槐树分管知青的?活,是李大成负责,他每天嘴里都是语录,滚瓜烂熟,比谁都激昂,给?人?戴帽子是一流高手。整个春天,知青们都很狼狈。   到了夏天,只要晴朗,南北出门前都会晒上?一大盆水,留晚上?回来洗澡用。她非常喜欢洗澡,每次都要用香皂,洗得细致,她把内衣裤晾晒在院子里,风吹着,章望生?见了,觉得很刺眼,好像□□的?旗帜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,叫人?不安。   夏天活儿相对少些,公社又开始了派别运动?,大家一样穷,也要斗,不晓得斗什么?,章望生?被无端牵连,被人?训话,甚至拿出南北威胁他,叫他不要耽误妹妹的?前程,他只能继续写认罪材料。   晌午,这些人?消停了,章望生?疲惫地?放下笔回了家,几个十八九的?小青年在门口跟南北说话,都在献殷切,不晓得说了什么?,逗得南北在那笑,见章望生?一来,你推我搡,跟他打了招呼,说来请教?文书一点事情。   章望生?很平和?地?应付两句,问人?吃饭了没有,南北便?摆手叫他们赶紧走人?,都耽误自己做饭了。   南北见章望生?似乎没什么?反应,故意问:“三哥,你看他们几个哪个好?”   章望生?说:“打个招呼而已,人?要久处才了解。”他看那些人?的?岁数,跟南北相仿,心里着实不痛快。   南北在缸里攨面,面几乎没了,瓢刮缸底的?声音在章望生?听来莫名刺耳。   “你如今在队里,又是女孩子,跟异性打交道要有分寸。”   南北漫不经心:“晓得了。”   章望生?低声道:“我希望你是真明白。”   南北抬起?明眸:“我有什么?不明白的??你要好名声,恐怕我别做出什么?伤风败俗的?事情连累你。”   章望生?说:“你明明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要什么?虚名?我现在名声本来就是坏的?,是臭老九,是□□。”   南北一下黯然:“那是别人?给?你错定的?,你干嘛这样说?成心叫我难受。”   现在不知怎么?了,两人?说话总能呛起?来,章望生?勉强笑笑:“我弄了一上?午草料,身上?味儿不好,去河里先洗个澡。”   南北挽留他:“在家洗就是了。”   章望生?不肯,他避开她热切的?眼神,匆匆出门。   来到河边,这是饭点并没什么?人?,章望生?像一条鱼一样,跃入水中,这是少有的?自由时刻,他宁愿呆在水底。   这么?游了会儿,他听见噗通一声,冒出头来,好像是上?游有人?落水,章望生?游过去,从这人?身后抱住了,弄到岸边。   落水的?是邢梦鱼,章望生?愣了下,随即在她胸口按压起?来,她吐出几口水,人?醒了,稀里糊涂看清是章望生?,她挣扎起?来,还要跳河。   章望生?拦住她,她湿透了,衣裳贴在身上?,线条毕露,小腹却?微微隆起?了,章望生?无心瞥见,心里有些讶然,邢梦鱼一直很纤秀的?。   “让我死了吧,我早晚都会死,我不想叫人?枪毙……”邢梦鱼哭得凄惨,章望生?把岸边自己的?旧衬衫拿来,给?她披上?,邢梦鱼哭得更厉害。   “怎么?回事,别哭啊,你跟我说到底怎么?回事?”章望生?问她话。   她起?先不肯说,闹着要跳河,最后,没力气了,坐地?上?断续跟章望生?说了,大热的?天,章望生?听得浑身冰凉。   “你太?傻了,邢梦鱼,你怎么?那么?傻?”他震惊着,惋惜着。   邢梦鱼呆滞看着水面:“我知道自己傻,被人?骗,我太?想回去了,他们说谁能开证明,我就找谁,我没办法……”她想的?太?简单,她一点不爱惜自己的?身体?,只要能回城就好。   章望生?不忍心问,却?必须要问:“都是谁?你能不能确定是谁的??”   邢梦鱼不停摇头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   她身上?几个月不来月经,怕油腥,总想吐,可把她吓坏了,蹦过跳过,拼命捶肚子,想把那团肉弄下来,可就是不掉,顽强得很。   她美丽的?脸上?,全是绝望了。   “我没有活路了,没有了……”她又痛哭起?来,她没人?可以求助,也不敢去找那几个男人?,他们都有家室,她甚至不晓得孩子是谁的?。   像她这样年轻美丽的?女孩子,被下放到偏远地?区,一个人?不认识,本来就是件充满危险的?事情。   章望生?抓住她胳膊:“别这样,你还有爸爸妈妈,你死了,将来他们找谁去?”   “爸爸妈妈,”邢梦鱼喃喃自语,“我不会见到他们了。”   她忽然又爬起?来,往河里冲,章望生?从身后使劲抱住她:“邢梦鱼,你别冲动?,你听我说,我给?你想办法,我帮你,你别这样!”   她像是听不见,死命往前挣,章望生?到底是男人?,把她抱回来,邢梦鱼又哭又抓突然趴他怀里泣不成声。章望生?整个人?茫然着,他想起?初见她的?模样,他们一起?念高中,谈论的?种种,都已经隔得那样远了,恰同学少年,一样的?沦落,一样的?前途漆黑。   他心里对她涌起?很强的?怜悯,像是物伤其?类,她多好的?一个女孩子,这不是她的?错。   章望生?轻轻拍了拍她,想起?她给?予过的?援手,那时,他在医院,以为?自己是好不了了,他在病痛中思考着死亡,一想到南北,感到无法言喻的?恐惧,可他活了下来。   “别怕,我给?你想办法,活着才有希望,死了就什么?都没有了。”他好声安慰着她,邢梦鱼渐渐停止啜泣:“有什么?办法呢?除了死,没有办法的?,人?家会枪毙我的?,要么?,□□我打我,与其?那样,不如现在死了。”   章望生?不停鼓励她,他握紧她的?手:“你相信我,我一定给?你想办法,先别死,听见没有?”   他说这些话时,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,只想先稳住她,章望生?不能接受一个人?死在眼前,更何况,邢梦鱼是他的?同学,还帮过他。   他把她送回宿舍,安抚几句,刚要走,邢梦鱼抓紧他,两只眼惊恐无比:“我的?肚子会一天比一天大的?。”章望生?点头,“你别怕,你容我回去好好想想。”   章望生?神思恍然回来,南北早做好了饭,烧的?面筋汤,放了茴香叶子,特别有味道。他没什么?胃口,满腹心事,南北便?把碗筷收拾了:   “我去趟李崎哥家,李嫂子叫我去拿鞋样子。”   章望生?抬头看看她,南北也一样青春美貌,他忽然说:“以后晚上?我到办公室接你,咱们一块回家,不准自己走。”   南北觉得他莫名其?妙的?:“我又不是小孩,也不远,我早回来好做饭啊。”   章望生?很坚持:“那也不行,以后必须我接你。”   南北说:“那好,我等?你就是了。”   章望生?陷入沉思,他一个年轻男人?,没娶妻,自然也不晓得什么?流产,这也很难行。一个挺着大肚子的?未婚女人?,走到哪,都没容身之处的?。他皱眉抓着头发,完全没有头绪。   第?二天上?工,章望生?特地?留心,邢梦鱼不在,说是身体?不舒服请了假。他隐约觉得不好,连忙赶回来,知青宿舍里邢梦鱼正踩着凳子往梁头上?挂围巾,她摇摇晃晃,被章望生?给?弄下来了。   “邢梦鱼,你疯了,你就想死是吗?你不想想你父母?你为?了谁回城?不就是希望跟父母将来好在城里团聚吗?”章望生?掐住她肩膀,希望她振作,“你看看我,我父母兄长?都离世了,只有一个妹妹,我也想过死,觉得日子不是人?过的?,咱们重逢那天,我一身粪水,可只要想到我妹妹,我就觉得我能活下去,你也一样,你还有爱你的?父母,你想想他们!”   邢梦鱼哭道:“我不想死,我想爸爸妈妈,可我害怕叫人?知道了,我会死得更惨,我不要那样。章望生?,我知道你是好人?,可你帮不了我的?,你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感激了,要是世上?的?人?,都是你该多好……”   她对他重新有了感情,他多好啊,他真是她见过的?最好的?人?,没有人?比章望生?的?灵魂更洁白,更珍贵,可已经晚了,邢梦鱼绝望崩溃地?想到,下辈子我一定要跟这样的?人?在一起?。   “我活不到光明的?那天了,真到那天,你把我的?骨灰带回家,我要回家……”她也清楚,章望生?不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人?,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人?,这多么?稀奇,天地?之大,还有个章望生?把她当人?。   邢梦鱼嚎啕大哭,章望生?沉默着,眼前是两条白的?腿,脚踝堆着裤子……他被那样的?场景揪疼了胸口,人?为?什么?这样痛苦,人?生?为?什么?这样悲凉,他眼泪流下来,轻轻说:   “你让我再想想,相信我,我一定不会叫你死的?。”   他找到其?他女知青,叫人?看住邢梦鱼,说她精神状况不太?好,思家太?甚,女知青说知道,邢梦鱼特别爱想家,几乎每天都哭,枕巾每晚都湿透,第?二天总要晾枕巾。   章望生?失眠了,他一夜没睡,他坐在院子里抽起?烟,南北说烟臭,他那之后就没再抽过。   星光很美丽,银河绵延很长?,不晓得岁月的?长?河也绵延了多久,这星河之下,映照过多少欢笑,多少痛苦,此时此刻,他们不过恰巧都掉进了时代的?泥淖里,生?命如此廉价。   章望生?极其?痛苦,极其?挣扎地?坐了这么?一夜。   他一连几天,都没法成眠。   南北发觉他的?异常,她觉得他看起?来很憔悴,担心地?问:“三哥,你生?病了吗?”   她忍不住踮脚摸摸他额头,章望生?觉得心都被烫过去了,他强忍眼泪,攥紧了她手腕,力度太?大,弄疼了南北,她皱着鼻子:“三哥,三哥,你干嘛呀?”   章望生?心里有股极强的?冲动?,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,南北生?气了:“疼死我了,我手都要断啦!”   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,那一刹,近在眼前,却?又远远不可得了。   “你要到哪儿去?”章望生?着魔似的?问她,南北低头,看着自己白一块紫一块的?手腕,娇嗔着打他两下,“我要登记东西呀,三哥,你是不是发烧了?”   章望生?像是笑了一下:“可能有点,脑子不太?清楚,夜里没睡好。”   南北便?亲密地?挎他胳膊:“那你休息好了,请个假,我好好的?,我去工作。”   章望生?抚摸起?她的?脸蛋,许久不曾了,南北甚至有些受宠若惊,她使劲蹭他掌心,又弯起?带笑的?眼睛。南北不舍得离开他,她想跟他腻在一块儿,但又不能,她撒娇着说:“晚上?你去接我,我等?你。”   南北高高兴兴去了队里。   章望生?找到邢梦鱼,她不吃不喝,人?很虚弱,还在知青宿舍躺着,他也不用避嫌了,他已经打算娶她。听他说完来意,邢梦鱼疑心自己听错,她不敢相信:   “你要我?你愿意要我?”   章望生?轻轻说:“我要。”   邢梦鱼泪如雨下:“可我已经脏了,章望生?,我配不上?你,我肚子里还有个不知是谁的?野种,你是疯了吗?你要我这样的?人??真的?吗?”   章望生?说:“真的?。”   他们都流了眼泪,眼泪跟眼泪,是那样的?不同。 第45章   章望生跟邢梦鱼谈了?一会儿?,她一会儿?答应,一会儿?又痛哭流涕说这样对不住他之类的话,但最终,邢梦鱼意识到,没有?第二?条路可走。她心底,同时有了隐秘的喜悦的希望。   章家的老房子,章家花园,废弃许多年了?,成了座荒园。日光月光轮流照着朽木上的花雕,白蚁啃噬着大?梁,一切那样破败,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只有野草它不开花,也不结果,一年又一年不晓得要做什么。章望生一个人悄悄进去了?一趟,他站在?往昔的会客厅,想问先人,先人早死了?,死的就像没活过一样。   没人回?应他,他的心,也叫白蚁咬了。   鸡跳到石榴树上,神气活现,南北笑着骂了?一句,她到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蛋。小时候,她羡慕王大婶家能喂些家禽,现在?章家也能了?,她每天都很高兴地去捡鸡蛋,每天早上,都要给章望生煮鸡蛋吃。   他们吃饭的时候,章望生告诉了?她,他要和邢梦鱼结婚了?。   南北听得一哆嗦:“什么?呀?”   章望生又重复一遍,说?:“以后,她就?住咱们家了?,你放心,三哥该怎么?对你还怎么?对你。”   南北好?半天都不信,她茫然了?,消息太过巨大?,她脑子空空洞洞的。   “你不喜欢邢梦鱼的呀,你还说?过,你不娶她……”南北六神无主地看着章望生,她慌了?神,嘴唇一颤一颤的。   章望生没法?解释,一个字也没法?说?,机械张嘴道:“我老大?不小了?,也该成个家。我现在?这个样子,邢梦鱼最合适,我们又是同学彼此?了?解。”   南北像个狗,惘然地舔着空碗,不知所措,她又觉得像梦,章望生一直很和气地跟她说?话,这个场景是她做的梦。   院子里鸡从树上飞下来,扑啦啦乱响,南北扭头,看看院子,又转过来瞧着章望生,她不愿意相信,章望生竟突然要娶邢梦鱼,她好?像走得好?好?的,半道被人冷不防泼了?一缸冷水。   她呆坐了?会儿?,才火一样地烧起来。她对章望生又打又骂,声嘶力竭叫唤着,像悲鸣不已的小兽,她反复问他为什么?,除了?这句,不晓得要问什么?。   章望生坐着不动,像冷了?的死了?的石像,嘴唇惨白。   “你杀了?我吧,你不如弄死我,你个王八蛋……”南北滑落到他脚边,章望生想抱她,她先是咬他,头发都弄散乱了?,可他始终一言不发,南北觉得心叫他给直接从胸膛拿了?出去,她敞着怀,鲜血直流,可章望生好?像看不见。   “三哥,你说?是假的,你说?是假的,你说?啊,你说?……”她晃着他胳膊,章望生便低下头不停抚摸她脸蛋,她哭累了?,嘴里一直含糊不清说?着什么?,最后,像小孩子那样,跪着仰起头,眼泪不停往鬓发里流去。   “你不能这么?着,三哥,就?咱们俩过日子,不能有?旁人,咱们答应过二?哥的,咱俩一块儿?好?好?过日子的,说?好?是咱俩的,没有?旁人……”她苦苦哀求着他,浑身发抖,像刚生下来的小羊羔,跪着,哆嗦着,站也站不稳,还带着脐带的血,本能地找母亲。   她就?真的像小孩子那般哭了?,嘴巴撇着,不住抚弄着父母的胳膊,想要寻求安慰,想要他看到她。她哭得抽搐,一直说?话,一直说?话,章望生把她搂在?怀里,像在?夜路里护着一簇火苗,风这样大?,火舌头把掌心舔得无比疼痛。   “我答应你,结了?婚也像以前那样对你,一点都不会变……”他的话溺死在?泪水里了?。   南北肩膀一缩一缩的,她最后嗓子哭哑,只能发出细弱的,病猫子一样的声音。章望生的衣裳,叫她哭得湿透,他心如刀绞,没想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,继续坐饭桌旁吃饭。   她慢慢不哭了?,章望生守着她,唯恐她做出什么?极端的可怕的事情来,然而?没有?。直到他去大?队开了?介绍信,月槐树一下躁腾了?,都说?章望生到底是跟邢梦鱼搞过破鞋,又说?这两个,一个臭老九,一个□□子女,特别般配。   社员们见了?南北,跟她玩笑,说?她又要有?嫂子了?。   南北浑浑噩噩听着,她心里有?点恍惚:哦,不是梦。   这是真的。   她这才再次发起疯,往山上跑,山路不平,她把鞋扔了?,光着脚被细的凸起的小石子硌烂了?脚掌,道路两旁的沟沟里,野酸枣结了?果,有?红了?的,也有?依旧青青的,苍耳沾满了?裤脚,她的脚踝被蒺藜擦出血珠子。她什么?都感觉不到,一口气跑到章望潮的坟地,扑在?上面,她只能找死人了?。   章望生上山来找她,他跑得很急,一路问人有?没有?见着她,人家告诉他,南北往山上去了?。他累得心口窝疼,远远看见二?哥坟头有?个身影,就?是她,他垂着脑袋,缓了?一缓才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。   “南北。”   他喊她一声,南北尖叫:“你不要过来!”   章望生见她脚被扎破了?,上前说?:“跟我回?家吧,天要黑了?。”   南北摇头:“我没有?家,你不要我了?,我没有?家……”   章望生的心被狠狠揪住:“我没有?不要你,咱们还是一家人,你听话,跟我回?家,一会儿?天黑了?,路不好?走。”   南北抓起把土,用力朝章望生脸上砸去,章望生还是朝她走来了?,她嚎啕大?哭,暴躁异常:“你滚啊,章望生,你叫我恶心,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恶心了?,你就?是个骗子,你根本不配我爱!”她哭得人不人鬼不鬼,恨不能现在?大?地裂开条缝,她会毫不犹豫跳进去,地再封口,她就?再也不用这么?痛苦了?。   章望生把她背下了?山,她真是大?姑娘了?,变沉了?,他也好?些年没再背过她,小的时候,他背过她那么?多次,她不老实,总是乱扭,他那时觉得她怎么?这样调皮啊,一点不像小住儿?。   他这才惊觉,他很久没想起过小住儿?了?,人啊,就?是这样的,什么?伤痛,都会叫时间给涤荡了?,他希望,她能有?一日忘记这痛苦,忘记他,她会找到更好?的爱人。   南北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?,她哭不出声了?,也不说?话。她痴痴呆呆坐床上,太不公平了?,她从小就?爱他,他们一起生活了?多少年?可他只去城里念了?两年书,魂就?是人家的了?,她呢?像只可怜的小狗,尾巴摇断了?,他也不会心软一下,他不爱她,就?是这么?简单。她唯恐他不爱她,起小就?殷勤表白,她晓得自己做错过事……是了?,原因就?在?这,他始终没真正原谅自己,他找了?个他爱的,信任的,那个人注定不会是自己。她的付出算什么?呢?什么?也不是,狗屁一样。  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?,跟十一年前一样,十一年,这个梦可真长,长的让人以为是真的。他要跟人家高高兴兴过日子了?,生娃娃,她就?什么?也不是了?,她最晓得这其中的厉害,人一旦有?了?娃娃……她拿什么?跟他的娃娃比?南北想到这,绝望了?,彻底绝望了?,他说?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,怎么?会跟从前一样?不可能的,不要自欺欺人了?。   章望生给她小心挑着脚里的刺,她木木的,意识混沌地叫了?声“妈妈”。   章望生手一颤,很快,他看不清针了?。   南北昏昏沉沉睡了?几天,她也不怎么?吃东西,章望生请了?假,一直陪着她。   婚礼到底办起来,邢梦鱼叫女知青给打扮了?一番,喇叭班子在?那吹喇叭,南北远远看着,她看章望生在?人群里穿来穿去,他难得找李崎借了?件衣裳,没有?补丁的,红花别在?胸口,特别鲜艳。   不管人说?什么?,他到底跟邢梦鱼结了?婚。   天大?的事,到最后都变成大?伙吃一顿,喜笑颜开。   南北心想,今天是个好?日子呢,她东西收拾好?了?,章望生不晓得,他怎么?会晓得呢?他忙着当新郎官,很英俊,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?。   “嫂子,你帮我看着南北。”章望生拜托了?慧珍,李崎的媳妇。   慧珍觉得邢梦鱼漂亮,就?是不太能干活,挣工分吃饭是个事,她也不太好?说?人家挑媳妇的事,便跟李崎两个,尽力帮衬这一场婚事。邢梦鱼跟父母失去了?联系,章望生也无父无母,坐下吃席的,无非是月槐树的父老们。   喇叭声喜庆,响亮,月槐树非常热闹。   章望生目光时不时搜寻一番,他在?找她,南北不说?话,就?跟其他人一样在?墙角站着,人家在?看热闹,她被人问话也不吭声。   她当年来,就?是一场酒席,现在?要走,也是一场酒席。区别不过一是送旧,一是迎新。   章望生到底穿过人群,过来跟她说?话,她甚至冲他微微笑一笑,他摸摸她的头:“饿了?吗?厨房炸馃子了?,要不要先垫垫?”   他真虚伪,都这个时候了?,还能像从前那样的语气,神情,装什么?呢?   人声嘈杂,喇叭声也嘈杂,马老六在?不远处高喊了?一句“望生”,章望生似乎还有?话想说?,他看她一眼,南北很淡漠,她动也不动直视着前方,周围人说?新娘子要来了?。   她的心突然就?扭曲起来,她恨不得邢梦鱼死掉,现在?就?死,她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?,她要看她戴红花吗?她要看着她跟他甜甜蜜蜜拜堂吗?呵,没个长辈,他们拜鬼去吧。   南北又颤抖起来,她匆匆走开,现在?就?走,一刻也不能呆了?。   人群里一阵哗笑,也不晓得笑什么??有?什么?好?笑的呢?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,人往外?涌,说?去看新娘子。   可人又都站定了?,马老六说?望生有?人找你呢,神神秘秘的,章望生跟着往外?走了?几步,只是远远的,看出大?概的人影,他心里就?轰的一下,感觉告诉他:这是来找她的。  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,吹打停了?。   月槐树来了?两个陌生人,中年夫妻,大?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,男的能看出年轻是个美男子,鬓角花白,眼睛却还是很明亮很精神的。女的皮肤很白,不过脸上有?些皱纹了?。他们一看就?是城里人,跟月槐树的人不一样,这是种直觉,非常准。   章望生看到了?刘芳芳,她烫了?头,精神面貌非常好?,她在?跟两人说?着什么?,瞧见章望生,好?像有?些惊奇他的打扮。   “你就?是章望生同志吧?你好?。”男人走过来,有?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,掏出一份接待证明。   “望生,这是省城的黎钧鸿、陈娉婷夫妇,他们是来找个人,这个人啊,你一定认识。”刘芳芳语气明快地说?,她笑容满面,一点不像原来的她了?,“今天是你结婚吗?”   章望生看到远方来客,他就?清楚,有?些是永远无法?把握的了?。他内心非常恐惧慌乱,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,事情太突然,他没有?任何心理准备,他也没怎么?记清刘芳芳介绍这对夫妇是做什么?的,他只看到了?一张发黄的,陈旧的照片,上面是四岁的南北,跟她来他家里那年模样几乎没什么?两样。   他也从黎钧鸿的五官里,看见了?南北。   一切是那样遽然、混乱,他不晓得自己说?了?什么?,反正很快有?人把南北叫了?出来,社员们簇拥着她,她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妇,穿着得体,略带点口音,气质非常好?。   社员们欢天喜地告诉她,你这是凤凰蛋掉鸡窝啦,快叫人呐。   叫什么?人?南北惶然着,人家七嘴八舌告诉她,这是你父母。  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,又摸又看,这对夫妻流了?眼泪,南北只觉得怪异,她同样是没有?任何准备的,但就?是发生了?。   社员们说?来的巧啊,正好?留下来吃席,真是喜事成双啊。   南北听这对夫妻不住叫着她从没听过的名字,她麻木地想,这和我有?什么?关系呢?没有?人爱我,你们是爸爸妈妈吗?她转过身,眼睛去找章望生,章望生已经在?人群之?外?了?,他看着她,沉默地被人隔开。   “与?时,你还记不记得爸爸妈妈?你看爸爸,爸爸的眉毛很长,你小时候总爱揪他眉毛,你记不记得?”陈娉婷眼泪止不住地流,她不停抚摸南北。   南北不记得,她懵了?很久,突然扑到陈娉婷怀里:“你们带我走吧,我本来就?要走的,咱们走吧,现在?马上走。”   黎钧鸿夫妇愣住了?,他们坐火车来,几经转车,本意是找到人后好?好?酬谢,在?老乡家里住上两晚,再带走孩子。   黎钧鸿想说?点什么?,南北已经哆哆嗦嗦问道:“爸爸带什么?了?吗?”夫妻俩都带了?包,装着钱和一些难得的肉票布票。   南北接过包,拉开拉链,她把钱跟票抓出来,挤过人群,塞到章望生手里,恨意、愤怒,全都又跑了?出来,她当着月槐树所有?人的面,咬牙切齿地说?:“还你的,章望生,都给你,这些全是你的了?,你养我这些年,这就?一笔勾销了?,全勾销了?!”她昂着头,眼泪一滴也不叫它淌下来,她甚至在?笑,笑得眼睛通红。   “你发财了?,章望生,你好?好?拿着养你媳妇,将来还能养你娃娃,我不欠你的了?,你不要以为我要欠你的,我不欠章家的,你死了?爹妈,死了?二?哥,你也是孤魂野鬼,没有?我,你这些年活个屁呀,别打量我不清楚你二?哥安的什么?心,收养我干嘛呀,晓得自己是短命鬼,叫我跟你作伴儿?的!你二?哥晓得你什么?德性,”她看见他眼泪了?,笑得更厉害,扯住章望生给四周的人看,“你们看看他,大?男人家动不动跟娘们儿?一样,哭哭哭,哭给谁看呀,章望生,你就?是个孬种,我终于可以走了?,谁稀罕呆你们家?我告诉你,我跟你压根就?不是一路人,我早受够了?,你看见没有??我爸爸妈妈来了?,我要走了?,”她终于放声大?哭起来,什么?都看不见了?,只是嘶喊,“我要走了?,我跟你跟章家,还有?月槐树,都再也没关系了?!”   她踉跄错开他肩膀,投向黎钧鸿夫妻,有?人搂住了?她,是陈娉婷,夫妻俩完全不晓得怎么?回?事,被眼前场景弄得很疑惑,也很心痛。   他什么?都没解释,低着头,央求夫妻两个等一等。   章望生胡乱推开人群,疾步奔到屋里,心已经跳的不是自己的了?,他扶着桌沿,缓了?几秒钟,把二?哥给她画的小老虎,他给她叠的蚂蚱、花篮,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、错题集统统收到木箱子里,抱出来给她。   箱子是递给黎钧鸿的,一把被南北夺过,她冷冷看着章望生,问爸爸要了?打火机。   箱子咣啷一声丢在?地上,吓得人群往后退几步。   南北特别凶残地看着章望生,她点燃了?东西,火光一舔,那些旧日物件便化作轻盈的灰沫,往四面八方飞去了?。   火光隔开了?两人,他在?这头,她在?那头,她没有?再看章望生一眼,头也不回?地跟着父母走了?。   那是一九七五年,章望生永远记得她的背影。 第46章   南北跟着父母, 第一次坐火车,非常新奇,火车平滑的轮子轰隆轰隆颠着,动着,在无边无际平原的夜晚里远离了月槐树。她靠在妈妈陈娉婷的肩头,看外头的树影,一会儿过?一个,一会儿过?一个。   七五年,因为中央换了人主持工作,黎钧鸿夫妇得以平反。但好景不长,这一年中途又发生政治运动,反扑得厉害,南北在省城中学勉强念着书,夫妻两个再次被打倒,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六年,□□垮台,黎钧鸿夫妇回家,当?年被没收的一些东西,竟也陆续归还不依誮少,其中,有一套相当漂亮的银具。   南北对当年父母下放干校,而无意弄丢自己的事,并不放在心上,夫妻两个,说?起还是难过的。因父母的关系,插队下乡的大姐很快回城,南北还有个哥哥,之?前在厂子?里做工,她得了新的一家人,只有她,长相随了爸爸,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,也不见?得有多聪慧,不过是在父母身边长成,与她多有不同。   七七年的春天,随着黎钧鸿的调任,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会生活。家里布置起来,请了保姆,因为夫妻两个身体在干校中搞坏了,南北甚至可以学弹钢琴,在街上买鲜花,插在釉里红的瓶子?中。   保姆会做红烧肉,桌上有了白馒头,她能吃上各式各样的糖果,为了念书方便,黎钧鸿拿工资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。   她跟家人的关?系,不远也不近,因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,偶有摩擦。比如,黎钧鸿夫妇都?是极为内敛的性格,也许有饱受运动之?苦的缘故,谨言慎行,从不乱讲话,饭桌上也是安静的,只有咀嚼声,南北说?起学校趣事,大姐敲碗提醒:   “吃饭时请不要说?话。”   南北道:“那不很闷吗?大姐,你插队的时候吃饭……”   “我说?了,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好。”大姐不喜欢提插队的旧事,她也看不惯弟弟,因为他吃饭相当?粗鲁,没有教养。   南北对大姐经过?如此之?多磨难,还能保持旧习,非常诧异。她还发现?,其实父母之?间的交谈也不是很多,夫妻两个,在物质上似乎有亏欠补偿的意思,但跟她之?间,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谈起的东西。   有一次,黎钧鸿把她叫到书房,跟她谈谈话,南北还是愿意亲近黎钧鸿的,他很有学识,做事很勤勉,对她的要求没有陈娉婷和大姐那样细致。   黎钧鸿说?:“一直都?没细问过?你,怕你伤心,但现?在局势好转,我想应该联系一下月槐树的章望生同志,看看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。”   那已经是七五年的事了,章望生,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起过?,当?然,也许父母私下说?过?,南北不晓得。她没什么反应,很自然地想,他应该有了孩子?吧?但那又是很远的事了,她十九岁,风华正?茂,她已经不去想月槐树的事,当?没存在过?。   “爸爸,我觉得不用?,我们当?时给了钱还有票,不要再有瓜葛的好。”南北无谓说?道。   黎钧鸿问:“那年我跟人打听时,说?他家人是地主成分,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。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?,章望生人还不错,我总想着,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,他在乡下,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。”   南北从杯子?里夹出?块方糖,放进咖啡里:“爸爸不晓得,那个人并没那么好,很虚伪的一个人,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,您经历的事那么多,什么人没见?过?呢?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??他家里养了我,我没做活吗?我是吃白食的?”她冷心冷肺一口?气讲完,还要补充,“送一次倒还好,万一他讹上了,年年来打秋风,想甩都?甩不掉,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,他家里以后?生五六七八个,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?”  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,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,入口?才更香醇。这玩意儿特别稀罕,人也喝不惯,她上手很快。   黎钧鸿便不再说?什么了,给她补习英语,他年轻时留过?学,五十年代回国,本要大展宏图,很是振奋,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,几乎要自杀的地步。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?,对她寄望深厚,因为只有她像自己。   书桌一角,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,白西装,礼帽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很有风度的样子?。南北问道:“爸爸,你后?悔回来吗?”   黎钧鸿竟下意识去往四下看,这是家里,南北看见?他眼里掠过?的警惕,她想他那时真是有前途的人。   “后?悔肯定有过?,但总算熬过?来还是幸运的。”黎钧鸿想到几位故友,悲从中来。   “爸爸,国外好吗?”南北对欧洲美国这样的地方,特别感兴趣。   黎钧鸿在名校念的化工,当?年是何等意气,不说?也罢。   “好是好,可当?时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国。”   南北自然清楚后?边发生了什么,爸爸不说?,她也猜的出?,她不必问苦不苦的事。   黎钧鸿摸着书说?:“这十多年,本来要做多少事的呀!”   南北见?他头发白得星星点点,安慰说?:“爸爸往后?还是能大有所为的,日子?好起来了。”   她心里想的却是,爸爸年轻时呆过?的地方,不晓得这里什么时候能赶得上,她想留学,到更好的天地去。   她在家里有点讨好黎钧鸿的意思,一个家里,有三?个子?女?,父母的爱要分散出?去的。大姐见?黎钧鸿偏爱她,隐晦发过?火,二哥也因为工作调动问题,跟夫妻两个吵过?,都?觉父母并不只是亏欠小妹。   “你头发搞成这个样子?,叫人看见?,要说?闲话的。”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头,有点指责的意思。   南北心道,你自己不漂亮,又懒得打扮自己,只好来说?我。   她托了托头发:“现?在流行这样的,很时髦。”她见?过?妈妈仅存的一张旧照,穿高跟鞋,涂口?红,真是迷人。她现?在烫个卷发算什么呀?真是没得比。   大姐很激动:“你不好好念书,就?弄这些乱七八糟的,一点思想觉悟都?没有。”   南北说?:“我是没什么思想觉悟,我没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。”   大姐气得喊陈娉婷:“妈妈,你看黎与时,她这个样子?,早晚会给咱们家招惹祸端,她已经有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危险倾向!”   南北揶揄道:“大姐,你下乡改造得很成功呢。”   她还是那个样子?,她只对爸爸有好感,她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哥哥,连一直向往的妈妈,日子?长了,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个人。陈娉婷受过?刺激,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内衣裤叫人给挂到树上,那是她黑分子?的证明?,所以,她变得特别不爱说?话。  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处,跑到陈娉婷怀里哭起来,说?黎与时简直是家里的反动分子?。大姐在一家纺织厂上着班,念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了二哥,她心里难受,她觉得自己前途很灰暗,她一点不想当?工人。   南北对这种口?号式的措辞,厌烦透了,陈娉婷没有批评她,只说?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,今天的日子?得之?不易。南北口?头答应,依旧我行我素会跟大姐对呛,她没有受气的觉悟。到了夏天,又买的确良的料子?,做成裙子?,她唯一的那条布拉吉早送给了个子?不高的同学。   七七年秋天,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,人都?沸腾了,正?儿八经的考试,整整断了十年。人起先都?不信,等看了报纸,听到广播,从城市到山窝,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,人才信了,奔走相告。   这样的消息,自然也传到月槐树,这时候,章望生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两年。   七五年的秋收,他还能参加劳动,再后?来,精神越来越不好,失眠多梦,有了很严重的偏头痛。邢梦鱼的肚子?一天天大起来,身子?笨重,孕后?期关?节疼,总起夜,她的营养全叫婴儿夺去了,自己四肢纤细,只有腰腹粗大,行动非常不便。章望生一夜要起来几次,扶着她,小心翼翼地去解手,他刚开始不是很习惯,后?来便看淡了,这搞得他睡眠更差,等到孩子?出?生,更难睡个整觉。   院子?里挂满了婴儿的尿布,邢梦鱼坐月子?不能碰冷水,这些活,便是章望生的。水盆里飘着婴儿的排泄物,院子?里,充斥着婴儿的哭号声,章望生疲惫不堪,他每天强撑着上工,回来要照顾女?人、孩子?,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,眼底郁青,□□和精神都?承受了极大的痛苦。   孩子?生下来,有些先天不足,邢梦鱼又没奶水,章望生只好到人家里去买些羊奶,贴补这个男婴。但这孩子?还是虚弱,跟只大耗子?似的,细细的脖子?,好像托不住脑袋。   刚开始,两人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,慢慢的,多了张嘴,章望生挣工分很困难,邢梦鱼抱怨便多了。她打那些钱票的主意,章望生不让动,有一天,邢梦鱼终于忍不住爆发,想要吵架了。   “这本来就?是人家给你的啊,为什么不用??这是你清高的时候吗?”她觉得很荒唐,不晓得章望生在坚持什么。   章望生不说?话,邢梦鱼见?他这样子?就?来气,她忍不住哭,说?:“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,就?叫我们娘俩饿肚子?吗?我无所谓,孩子?呢?”   生活一团乱麻,依旧是贫穷、饥饿,没有尽头的劳作。邢梦鱼晓得指责他是有失公允的,指责完了,十分后?悔,泪眼吧嗒地说?:“望生,你别往心里去,我是急了,我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。要我说?,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,她父母找来,给一些酬谢难道不应当?的吗?我看她家里人模样,条件应该很不错,我明?白你拉不下脸找人家帮衬一把,但之?前给的这些钱跟票怎么就?不能应急了呢?”   她记得当?日南北走的情形,觉得很怪异,好像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。不过?邢梦鱼后?来也猜出?点什么,她有一次,打外头回来,见?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,只能看见?个背影佝偻着,肩膀抽动,脸都?贴地上去了,像是在哭,没有声音的,因为她喊了他,他眼睛很红,脸上有泪水的痕迹。她晓得问不出?什么,就?没问,她等他进厨房做饭,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,那儿有半个脚印,显然是抹水泥时没干有人踩上去的。   章望生对她不差,邢梦鱼对他很依赖,同时又容易生气,无论他跟那个小姑娘有什么,就?算有些个什么情愫,人家也已经走了,跟着那么体面的父母走了,他用?不用?这些钱票,人家晓得吗?   她想说?动他,章望生轻轻道:“这不是我的东西,我不会用?的。”   邢梦鱼说?:“怎么不是你的了?望生,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心眼,这明?明?就?是给你的。”   章望生到底都?没被说?动,可邢梦鱼还是偷了个机会,拿去用?了,两人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,章望生少有地发了脾气,他眼睛通红,神情颓废潦倒,像是丢了三?魂六魄,整个人空空的,能飘到莲子?一样的白月亮上去。   他打那就?彻底病了,像章望潮那样,总咳嗽,肺像是竖着两排空管子?,发出?风箱一样的声音。邢梦鱼要照料小孩子?,还要顾着他,叫日子?磨得几乎想死,这样熬到七七年,知青们疯狂准备高考,人心动荡,都?闹着要回城。   章望生缠绵病榻,眼睛因为之?前在油灯下给小孩子?缝制衣裳也坏掉了,看东西模糊,他错过?了冬天的首次高考。来年夏天,他勉强能下地,邢梦鱼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,他守着孱弱的小孩子?,没能参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,这个时候,离七七级大学生入学已经过?去了两个月。 第47章   七八年的春天,南北到?北京念大?学,她读的西语系英语专业。黎钧鸿特别高兴,他觉得?女儿?很争气,事实也是如此,夫妻两个坐火车去送她,到?了北京,他们一块儿?逛了景点,下馆子吃饭,南北雄心万丈,觉得?前途一片光明璀璨。   她的同学年龄差距很大,来自各个阶层,有的人已经?成家,有的人在乡下插队多年,她的年龄正好,让那些年纪大?的羡慕,说她一点也没耽误,生正对了年景。南北心道,谁还?没吃过苦么?她很快在校园里如鱼得水,和其他人那样埋头苦学不太一样,她是轻盈的,懂享受的,她觉得?每天的太阳都非常明媚,要学习,也要生活。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课上都出现过,到?处蹭课,听课,她喜欢大?胆发表观点,因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,所有人都很热忱、踊跃,他们对于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的问题,展开激烈讨论?,对于过去十年也开始大?反思。   七八年的八月,复旦大?学一位中文系的学生发表了小说《伤痕》,大?家读了,聚在一起对过去进行了一场清算和批判。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学一块儿办诗社,办刊物。跟经?济系的谱曲子,创作歌曲。她还?到?哲学系去听老师讲弗洛伊德、存在主义,这一切太新鲜了,太震撼了,在这片土地忙于各种斗争、劳动改造之时,原来,远在天边的西方思想界已经对斯大?林的问题争论?不休了,这让南北大为吃惊。   她在七九那会读到了李泽厚的《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评述》,大?家对社会主义的危机,都非常关心,大?学生们乃至整个知?识届,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标,可令人苦恼的是,当初用来批判的武器,现在成了要批判的对象,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?,被大家强烈地否定了。   “那就应该关注人本身?,立足于人,人道主义。”南北慷慨激昂地在讨论?中发言,同学们非常认同,他们都认识她,她是很会唱歌、跳舞,交际的漂亮姑娘,有见解,有思想,所有人对她印象都特别美好。   唯一反驳她的是冯长庚,他是七八级国政系的学生,他长高许多,瘦瘦的,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。他又跟回了父亲的姓氏,彻底离开月槐树,南北已经?好些年没见他,她发现冯长庚这人有一点肯定是没变的,那就是跟她唱反调。   南北微笑?:“那你觉得?往后的政策,应当立足于什么?呢?”   冯长庚说:“我不知?道,但你说的人道主义一点不稀奇,几百年前西方发展资本主义之前,就有了这些思想作为支撑。你说这些,是希望我们国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吗?”   这时学校里诗歌特别火,很多人爱写诗,读诗,大?家积极投入对新语言的使?用中去,不再是以往那种特定的、全民一致的口号式表达,这种感觉特别好,每个人都觉得?自己眼界拓宽了,来到?了新世?界。   他们很难想象在三年前,这些字眼还?是完全不可能?在公开场合讨论?的。   南北说:“资本主义就没有值得?借鉴的经?验了吗?冯同学,你大?不可必谈资色变,人跟国家都是要在不断探索中自我革新和进步的。”   她听说冯长庚在校园里也很活跃,他变得?健谈、自信,不会再跟她抢柴火。   等到?同学们散去,各自去食堂,冯长庚走到?南北跟前说:“你放心,我不会跟任何人提你过去的事。”   南北嘲弄道:“过去的事?过去怎么?了,我过去是杀人了还?是放火了?”   冯长庚说:“你现在很受欢迎,我刚入学就听人家说起你,我的意思是,要是人家晓得?你过去在月槐树的事,难免有损你的形象,我怕你担心我跟别人聊这些,说一声。”   南北冷笑?:“你爱说不说,我没什么?是见不得?人的,冯长庚,你这人特别无聊,这么?多年了,你还?是喜欢接我话茬,你喜欢我是吧?”   冯长庚没吭声。   南北忽然爆出?一长串的笑?,她是一点不在乎人怎么?看。   “你死心吧,我对你这号人压根没兴趣,咱们也算老熟人了,都知?根知?底的,你还?是好好学你的习吧。”   冯长庚像是很习惯:“你就不想知?道你那些月槐树老熟人的事吗?”   南北面无表情:“不想,跟我没关系。”   冯长庚说:“那咱们确实都知?根知?底,一样铁石心肠。”   南北又忍不住哈哈大?笑?:“冯长庚,你别自恋了,每次你都往脸上贴金,这么?多年了,你还?是没搞清楚,咱俩不一样,现在更不一样,你充其量,就是我这么?多爱慕者?中的一个,既不突出?,也不特别,你自恋个什么?劲儿?啊?”   她想笑?就笑?,笑?着笑?着那个声音会陡然一顿,像在悬崖边刹脚,面容沉郁起来,这一点,没有人能?理解的。   冯长庚被她说得?毫不留情面,他也晓得?,她就是这样,是长满荆棘的玫瑰花,连花芯子,都是刺做的。   每个系都有她认识的男同学,人家追捧她,推崇她,她跟英国女王似的,哪儿?哪儿?都是她的领地。她时而平和可亲,时而又冷漠非常,叫人非常难把握,她是开朗的,同时也是孤僻的,她总是出?现在公众场合,一点不怯生,但从没见过她和谁真正走得?很近,她跟任何人都能?侃侃而谈,可当人家产生幻觉时,她又立马摆出?不能?冒犯的姿态,同学们觉得?从没见过这样矛盾的人。   冯长庚远远瞧见过她坐草地上跟一群人高谈阔论?,穿着非常别致的裙子,一个学校里,没一个人穿,后来才晓得?是找裁缝按俄国名著插画风格做的。她有个姑姑,留在美国,七八年开始中美之间访问频繁,大?约是联系上了,黎与时的物质条件在学校里是很出?名的富足。   当年,黎钧鸿家里因为被搜出?几封与妹妹的书信,就成了他里通外国的铁证,罪上加罪,不晓得?受了多少苦。时局一变,有美国亲戚,是一件相当时髦,令人艳羡的事情。   到?了冬天,南北穿新做的羊呢大?衣,对着镜子,擎起一支口红打扮,她还?喜欢穿高跟鞋。她写信给妈妈,鼓励陈娉婷也打扮起来。有时候,她会跟美国的姑妈通国际电话,姑妈在电话里很爱说琐事,什么?唐人街的卤菜不地道啦,圣诞节又下雪冷得?很,犹太人邻居送了点东西不晓得?回什么?好……南北问:“唐人街卖中国的吃的吗?”   姑妈说:“很多的,但毕竟没家里的好,你爸爸给我寄了些罐头,我爱吃的,你在学校里好不好啊?”   南北握紧电话:“很好,大?家都很能?吃苦,学习氛围很浓厚,我们经?常聚在一起讨论?问题。”   姑妈笑?道:“中国人就是特别能?吃苦的,走哪儿?都是,苦真是吃得?够多的了,希望你们这一代往后不要再吃的好。”   姑妈八零年回国探亲,带了许多东西,同黎钧鸿一见面,自然是要抱头痛哭,因为哥哥那两道浓眉,已经?叫岁月摧得?花白,眼袋非常明显,总像含了一泡热泪。姑妈问起自己的同学,知?晓在下放时脑出?血死掉,又是一阵唏嘘,但很快高兴地说起南北留学的事情,因为公派名额太少,竞争很大?,不亚于七七年高考。姑妈说自费也可以的,到?外面闯一闯,才晓得?这里跟外面差距有多大?。   因为她聪颖,全家偏爱于她,惹得?大?姐同二哥都很不满。大?姐没能?考上大?学,念的师范,不用花家里钱很自豪,但听姑妈说留学的事,心里又失衡起来。客厅里的欢笑?,叫人难受,大?姐酸溜溜问姑妈留学到?底要花多少钱,南北道:   “无论?花多少钱,自己能?想办法挣呀,人有手有脚,美国遍地是机会,还?能?叫活人饿死不成?”   大?姐说:“你别逞能?,又没去过美国,资本主义国家再好也没社会主义好,到?那吃苦可别后悔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又不是没吃过苦,再说,苦不苦,你问问姑妈不就清楚了?”  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,姑妈打圆场说:“有时候会想家,这些年,我一直很牵挂你们。那年纽约下大?雪,我一个人走在高楼大?厦下头,突然心里空落落的,心想不晓得?你们怎么?样了,过得?好不好,不能?通讯,真是害怕得?很。我真是怕,能?回来的时候人家跟我说,你家里已经?没人了。”   姑妈拭起眼泪,南北手底正转着地球仪,呆了一瞬间,她跟父母一道安慰起姑妈。大?姐却对姑妈的话嗤之以鼻,你在高楼大?厦下空落落的,哪里晓得?我们在干校天天跟屎尿打交道。   八一年的时候,南北得?到?了公派留学的名额,很不容易。那时,出?国热已经?起来了,她在走之前,还?是爱各个系乱窜,去听课。   中文系是最热闹的,也是最会出?风头的,他们诗人多。刚进校那会,教材没来得?及更新,还?夹杂着工农兵时代的东西,到?了这会儿?,这批人已经?没什么?不敢评论?的了。   南北跟人一样,端着饭盆,挤在人群里看贴出?来的油印新诗,她也不晓得?自己在挤什么?,反正热闹,她打小就爱热闹,往人堆里扎。中文系的课堂非常自由,年纪大?的同学,被允许在教室后头抽烟,真是风气开放得?很。   中文系的课也很受欢迎,乌泱泱到?处都是人,老师非常热情,大?约是憋了许多年没能?传道授业,有时候跑学生宿舍里也要讲,你不想学,知?识也要很凶猛地往耳朵里冲锋。南北坐底下,忽然觉得?老师挺像李豁子说书,那么?多人,全如饥似渴跟饿了八百年似的盯着他。   她不晓得?怎么?想起了李豁子,月光下,两个眼睛黑洞似的李豁子。   他也许已经?不在人间了。   南北本来正跟周围的人恣肆谈天,她突然冷了脸,一言不发等老师上课。   教授最近在讲俄国文学,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白痴》。老师很有激情,拈着粉笔头,又念又讲,还?会用俄语念一段原文让大?家体会语气。   “我…纳斯塔霞·菲利波夫娜……我爱您。我可以为您而死,纳斯塔霞·菲利波夫娜。我不许任何人说您坏话,纳斯塔霞·菲利波夫娜……如果我们贫穷,我可以工作,纳斯塔霞·菲利波夫娜……”南北在下面又一次读起《白痴》,她读着读着,就把书合上了,读不下去了。她也可以为一个人死,在过去的时候。   “在座的诸位,是不是觉得?自己在过去都是受害者??”老师环顾着说,“我们这里,没有一个人是公爵,我有一个同行,他曾经?跟自己地主出?身?的老母亲划清界限,很坚决,眼睁睁看寡居的老母亲死去。后来,他自己也被下放,吃了很多苦,他每每回忆起这些,很痛苦,他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冤屈的,是悲惨的,可一想到?他的母亲,就格外悔恨,他真的清白吗?这个问题,值得?我们在座所有人都好好思考,完全清白的,仁慈的人,你们认为有没有?像公爵这样,怀着基督的大?爱,一个完全清白的人,到?底在现实中有没有?为什么?这样的人,最终却只能?变成一个真的白痴?”   南北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吞没了,她不晓得?老师跟同学们什么?时候讨论?起来的,她等人说完,突然站起来,大?声说道:   “有的,世?上有公爵这种人。”   许多人反驳她。   “这只是文学角色,当然,俄国也许会有,因为他们有东正教传统,他们深受影响,宗教的力?量是很狂热的,但我们的传统是中正平和,穷则独善其身?,如果连自身?都无法保全,谈去爱别人,帮助别人,是很可笑?的。”   南北抱紧书:“那是因为,你没见过,你不能?因为自己没见过就说没有。或者?你有幸见过,却不愿意承认,因为他的爱是平等的,人都想得?到?偏爱,而不是平等的爱。”   别人笑?着问她:“黎同学,你见过类似公爵这样的人吗?”   南北胸口被烧起来:“是,我见过,我见过这样的白痴,”她不晓得?自己怎么?说着说着就激动了,“有人就是这样的,这一点都不可笑?,”她手也跟着摆动起来,“有人就是自己的日子都过得?乱七八糟,还?要管别人,连一只鸟的死活,他都要管,他不仅是平等地爱每个人,他也许连猪圈里的猪都爱,你搞不清他在想什么?,他好像满脑子都装着别人,不对,他总是能?轻而易举地看见别人,你告诉他不要去多管闲事,他要去的,跟他没关系他也要去的。他救过一只落单的大?雁,像照顾小孩,他还?说,饥荒的时候人把翠鸟都吃了,翠鸟特别漂亮,他一想到?那只翠鸟都能?淌眼泪。他被人整惨了,可他还?是能?看见旁人,一直能?看见,好像别人都是瞎子,就他双目明亮。我不晓得?他怎么?做到?的,他为什么?这么?奇怪,就像我无法理解这个大?作家的男主角,你们说的对,这样的人,是没好结果的,我可以肯定,他没好结果,因为他是白痴,他妄图拯救一切,他以为他是谁啊,他什么?也不是,就是个凡人,”她颤抖不已,整个人陷入一种发狂的状态中了,大?教室静悄悄的,所有人都在看南北。她哆嗦着翻书,还?要说,“我认识这样的白痴,不代表我认同他,恰恰相反,我觉得?他很虚伪,就像书里说的,”她捧起书,泪水从眼睛里汩汩地流,“公爵,她不会谅解的!阿格拉雅对您的爱是一个女人的爱,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而不是……抽象的灵魂。您可知?道,我可怜的公爵;很可能?,您既不爱这个,也不爱那一个,从来也没爱过!”   她读着读着就纵声大?笑?了,极其失态,她好些年没哭过,都没意识到?鼻涕、眼泪,都已经?出?来了。   “老师,同学们,在座的诸位,所以我对这个角色的看法就是,他是最虚伪的,最没有道德的,你们不要被他蒙蔽了,他只爱自己,从来没爱过任何人!说什么?神性?一个人,他就是一个人,不是神,他最后变成真的白痴,是他罪有应得?,是他的错,全是他的错!”   同学们错愕地看着她,大?家都站起来侧身?去找她的样子,她那样美丽,脸却扭曲了。她自己说话前后矛盾,颠倒,语无伦次,谁也不清楚她到?底想表达什么?,她好像在赞美公爵,又激烈地指责他,否认他,她好像下一刻就能?钻进书里,把公爵拉出?来□□一番。   她痴痴呆呆地跌坐,抬起脸,发现一个穿白衬衫,戴眼镜的男人也在看她,他坐在那里,看着很年轻,但又有些不够年轻了。也不晓得?是社会上来旁听的,还?是本校学生,因为本校遇到?三十岁甚至更大?年纪的大?学生,都是不稀奇的。   两人目光碰着了,却极其陌生,南北压根也不认得?他是谁,她又低下头去,有好心的同学递给她手绢,她攥紧手绢,过了会儿?,才又抬起脸,看那个人。 第48章   章望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,他没想过的,因为南北对他来说,一走就是?音讯全无,他也没打听过。他其实已经不太能记清楚她的脸了,但她?一站起来,他就晓得,是?南北,她?光彩夺目,像突然间跃出的一轮艳阳,照得人眼?睛疼。   她叫马六叔提溜着耳朵,拎到?跟儿时,已?经是?十七年前?的事了。   两人对视了那么一会儿,都没有要相?认的意思,全然陌生。下课的铃声一响,学生涌动?起来,那么多的人,一下把她?挤进人海里,她?的脸、胳膊、肩膀,全叫什么东西混为一体了,只剩卷发里插的那支凤凰碎钻闪烁着,凤凰要振翅高飞去。   他跟几个一块来的同?志,也叫人挤着,章望生眼?睛还在?找着她?,要多看一眼?,郑丰年同?志在?他耳朵边大声说:“望生,咱们就别?跟人学生挤了,等人走完再出去?吧。”   几个人手里拎着一样的公文包,印有“农学委”字样。   章望生像没听见,他跟学生们挤到?门口,叫同?伴先走一步,郑丰年笑着说:“望生肯定想跟人老师交流几句,他可是?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。”   他们这一行人,来自五湖四海,都是?当地农村发展研究组的代表,投给北京的论文被选中,特地来参会研讨的。   南北留在?教室里,老师跟她?说话,老师能感受到?她?丰沛的情感,但不?晓得原因。她?出来时,见章望生还在?门口,他看起来,很?有些知识分子的味道,戴着眼?镜,非常斯文儒雅,猛得一照面,有点二哥的意思。   “在?这念中文系啊?”章望生还是?跟她?打了招呼,他想,无论如何?,最基本的招呼总能打的吧,他不?算太年轻,也不?算老,装作没看见是?很?幼稚的,显得没器量。   他也不?晓得该怎么称呼她?,印象里,她?妈妈当年喊了她?的名字,却没听清楚,只晓得姓黎。   真是?好些年没听过这声?音了,跟天?边传来的呢,非常不?真实,南北看着他,心想他是?三十岁的人了,三十岁了。他看起来依旧挺拔,很?整洁,白衬衫配长裤,是?个英俊的男人。   可真够尴尬的,他是?刚念上大学吗?南北冷峭地弯了弯嘴唇,上头涂着鲜亮的口红。   “不?是?。”南北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,她?也没说自己念什么,不?必说,他不?配晓得自己任何?事。   章望生又低声?说:“我请你吃个饭吧。”他觉得自己鬼迷心窍,本意是?打个招呼就走,两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,多少?年了,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内容,也聊不?到?一块去?。   南北都觉得好笑了,他以为他是?谁?想请她?吃饭的人得排二里地远,他把自己当什么?还是?兄长吗?她?可早不?姓章了,也从来不?姓章。   但这顿饭还是?吃了,她?叫上同?学,点名去?莫斯科餐厅吃俄餐,同?学们没来过,有点不?好意思,这儿宫殿似的,旋转门进来还真有些晕。南北叫来服务员,咨询几句,点了奶油蘑菇汤、闷罐牛肉、带火腿的沙拉、烤肠、面包,搞了一桌子,青春男女围坐,到?现在?还没闹清楚章望生跟南北什么关?系。   “与时,介绍介绍呗。”同?学冲她?眨眼?睛。   南北很?讲究地喝起蘑菇汤,说:“老熟人,正巧碰见了就吃个饭。”   章望生是?非常谦和的,他话不?多,学生瞧见他的公文包,问他是?不?是?在?农学委工作。   几个学生挺热情,很?乐意跟陌生人交谈,他们一直不?停问,章望生便很?平静地说了自己的事情。   南北慢条斯理吃东西,早不?需要狼吞虎咽了,她?变得很?从容,食物不?再是?充饥的东西,而是?要充分品尝,味蕾需要仔细感受。   她?晓得了他现在?在?省城工作,农业部门。章望生一开始是?在?县气象局,七七、七八年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没能参加高考。不?过,七八年年底县里一些部门急需相?关?人才,在?社会上招聘,组织了一场考试,他考到?了气象局,后来,几经借调,最终在?省城落脚,在?经济小组研究起农村改革。   当然,她?也不?懂这个农村改革是?改什么,笼统听人说乡下弄了包产到?户,早该这样的,南北想道。她?也不?晓得,章望生这些年,经常外出,跟着一群人跑到?安徽几个包产到?户的发源地,白天?走访村民、干部,晚上点灯写材料,一夜不?睡,写调查报告不?是?想象出来的,要实际去?走走,看看,一切都得是?真实的。他们回到?本省来,又考察起自己很?熟悉的公社,章望生在?省城里当了大官,这是?月槐树社员们最爱传的话,他哪里是?什么官,也跟人说不?清楚。李大成开始巴结他,运动?结束了,李大成这样的人,摇身一变,成了新政策的积极拥护者,他们是?变色龙,永远能跟上时代的发展。章望生对他很?厌恶,避免接触,他来月槐树附近几个公社做调研,都是?非常低调的。   “来,我们敬章望生同?志,虽然学历低,但是?一心扑在?老百姓身上,非常伟大。”南北举起酒杯,人都当她?是?真心的,笑着跟上,她?却没喝,“俄国只有一位梅什金公爵,可咱们却到?处是?公爵,眼?前?的同?志,就是?一位公爵。”   南北挖苦他,学生们没听出来,忙着敬酒。   章望生跟学生们道了谢,人家敬他,他客客气气回酒,说:“言重了,我不?是?什么公爵,只是?一个普通的农业工作者。”他语气特别?平和,一点也不?像吃过许多苦的人,他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,从不?跟人聊过去?。没有人再批|斗他,也不?用一遍遍写认罪反思的材料,他能看书、工作,一个人很?安然地做点事,这就够了。   他习惯了独居,一个人伏案忙到?很?久,桌边放着一杯热茶,一叠花生米,窗户底下就是?架着的黄瓜、豆角,省机关?职工大院里种满了菜,他还栽上月季,学了点园丁的手艺,翻土、分株、嫁接,一棵上头开几种颜色,花朵肥大,院里的人都非常喜爱。章望生这人话很?少?,也没见家眷,人一要给他介绍对象,他就婉拒了,完全不?想打破一个人清净生活的状态。   “可公爵毕竟很?虚伪,大家日常中应该避免跟这种看起来是?个好人的人,”南北站起来,她?走到?章望生身后,手搭在?他椅背上,“打交道,他这样的人,最具有迷惑性,谁沾上他谁倒霉,别?看他和和气气哪天?捅你一刀,你都没一丁点防备,你血都要淌干了,人还一脸无辜,继续当好人,谁也识破不?了,指不?定旁人背后还要说你没良心是?个白眼?狼。”   几个人面面相?觑,不?晓得南北突然这要干什么,她?显得特别?高傲,特别?不?屑。   章望生坐那不?动?,他不?说话。   南北的手挪到?他肩上,他像是?颤动?了一下,她?笑眯眯告诉大家:“今天?请咱们吃饭的章望生同?志,别?看只念过两年高中,想要骗在?座的诸位,容易得很?,你们是?不?是?觉得他人看起来不?错?可他这个人,说的话一个字都不?能信,谁信谁就是?个蠢货。我跟他很?多年没见了,他有家室的,还来找我吃饭,装文化人,装大款,你们问他话时我心里早吐八百遍了。”她?哈哈大笑,惹得周围顾客都往这瞧了。   大伙尴尬不?已?,事情一下搞成这样,坐是?没法坐了,陆续站起来,叫南北跟他们一块儿走。她?没走,章望生抬眼?看看她?,去?把账结了。两人一前?一后出来,他下了台阶,转身跟她?说:   “我今天?冒昧了,不?晓得你心里还这么厌烦。”   南北冷笑:“你太看得起自己了,章望生,你又老又穷,今天?非得跑我跟前?装,我本来懒得搭理你这种人,可都到?这份上了,我不?陪你演一场你该多失望呀?”   章望生一点都没生气,满心悲凉,他已?经很?久不?去?想从前?,也没有这样的情绪了。   “回去?跟邢梦鱼吹北京之行吧,啊,还有你的孩子们,他们会骄傲有个去?过北京的爸爸。”南北恶狠狠盯着他说,章望生怎么过得好起来了呢?他该在?月槐树穷死,生一堆猪狗不?如的娃娃,挤在?破草屋里,一辈子休想离开月槐树,生是?那片土地的人,死是?那片土地的鬼,世世代代,永不?翻身。   她?恶毒畅快地想着,章望生很?平静地说:“我们分开好几年了,也没有孩子。”   南北懵了一下,她?觉得不?可思议,就这样了?他为了一段维持很?短的婚姻,就背叛了自己,太可笑了,实在?太荒谬了,他就为了那么点日子,自己都要痛死了,要疯了,没法活了,他说分开就分开了。   她?的痛苦,更显得像场闹剧了。南北叫金色的阳光照着,脸上的惘然,也是?金的了,像段古艳的木头。   有人为了一晌贪欢,轻易背叛。有人为了天?长地久,山水跋涉。太不?公平了,她?伤心地想到?这点,人反而安静了,又看了看他,一句话没再说,往学校走去?。   章望生在?饭店门口站了很?久,等到?看不?见了,还是?站那里。饭桌上,他们一句交流也没有,他依旧不?晓得她?念什么专业,这些年的情况。章望生顺着马路往回走,走了一段路,他觉得走不?动?了,也不?是?走在?北京,是?走在?月槐树的山路上,他背着她?,道边野草莓熟了,他就蹲下来摘了用大叶子托给她?吃,她?总指挥他,一会儿弄这,一会儿弄那,自己却不?肯下来,真是?要累死了,可他还是?高高兴兴背着她?,能永远背下去?的。   他现在?却走不?动?了,脊背靠着墙,老阳在?中天?,心里说不?出什么感觉,给掏空了。   章望生回到?招待所时,同?伴都已?经休息好了,他们要往农委办公室去?。他简单洗了个脸,也跟着去?了。   农委有很?多青年工作者,农研室里,老干部跟年轻人交流得非常热烈,听上去?像吵架,讨论新的调研成果,商讨新的政策计划。章望生把自己厚厚一沓调研报告,交给老领导,老领导看了很?高兴,说:   “就得你们这些年轻人投石问路嘛。”   章望生发言是?最温和的,很?少?见他慷慨激昂陈辞,他不?是?那样的人,一点也不?激动?。他把话有条不?紊说清楚,不?紧不?慢,遇到?人家反驳自己,也只是?笑笑,等人说完,才再开口。   他看起来,跟任何?人都不?会产生矛盾,会议结束,只有他脸是?白净的,半分未红。   北京的会议是?七天?,他们商量最后一天?有时间就去?逛逛故宫颐和园之类的古迹,又想给家人带些东西。章望生晚上没跟着逛,他到?理发店理了头发,在?路边小餐馆要了碗面条,简单吃完,回去?继续整理材料。   国营招待所本来一个屋子住两人,他等人分完,只剩自己了,便单独住一间。单住挺好的,招待所环境不?错,有热水,有沙发茶几,他洗了个澡,出来坐在?沙发上看了会儿书。   他看着看着,便抬起脸,望向大红色的茶壶出神?:他很?快就要坐火车离开北京了,那么远,火车要开很?久才能到?省城。怎么那么远呢?隔的真是?太远了。   外头有敲门声?,他以为是?郑丰年他们回来了,说到?这几个同?伴,都是?很?真诚很?有毅力的那种人物,章望生还管郑丰年临时借了钱,因为那顿饭,他钱花光了。   回去?得赶紧把钱给人家寄过去?才行。   门一打开,却是?南北,他刚觉得惊讶,都没怎么看清楚她?什么打扮,她?的气息就靠近了,嘴唇贴上来,特别?柔软,温温的,这种感觉一下就把人刺激得不?行,章望生本能地搂住了她?的腰,开始跟她?接吻。 第49章   谁也没说话?,章望生一手搂紧她,一手把门带上?,混乱中摸到插销,划拉过去?。他不晓得她为什么突然来,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,昏头昏脑的,只晓得撬开她嘴唇,往里头去?,他把她舌头吮得发紧,这种滋味他一直没办法忘却,再次得到,他居然对她感激得不得了。   她前几天还跟他像宿敌,公开羞辱他,这一会儿,又跑来找他,章望生心里非常柔软,他根本?不在乎这些,他晓得她难过,他对不起她。无论她这回来想要做什么,就让她做吧,她爱怎么对待自己就怎么对待。可他没想到,她上来就很缠绵炽烈地吻住了他。   南北喘着咬他嘴唇,她在学校心神不宁,跟跑过来问?,她其实不晓得他走没走,走?没走?的,她都要找他,他一开门,她心跳隆隆,不管不顾了。   她不是在做梦,抱着的是个实实在在的章望生,她非常急,急着去?亲吻他,拥抱他,她去?摸索那个衬衫扣子,想要解开,章望生已经迷乱了,他想要帮她,可南北把扣子直接拽掉了,扣子掉到地上?,滚到了一边。   这一切太快了,也太混乱了,章望生有些晕眩,他没跟人这样亲近过,亲吻的滋味太蚀骨,身体颤一下,灵魂就也跟着颤一下。   走?廊响起脚步声,说话?声,章望生听出是几?个同伴,郑丰年果然敲起了门:“望生,开门呐,尝尝烤鸭!”又是一阵笑声,“望生,老郑请咱们吃烤鸭,你屋里地方大,在你屋吃!”   章望生一手抵着门,一手环抱住她,南北仰起脸,看他喉结在动?,眼?睫毛深深垂着,她觉得他真是英俊,她打小就觉得他好看,这是真的。章望生血冲着脑袋:   “谢谢你们,我……”   南北的手跟着本?能一直走?,她不管外面是谁,只是这么走?着,章望生脸轰地一下红透,耳朵发胀,他沉寂的身体被刺激到痉挛,几?乎要呻|吟出来了。   “望生,望生啊,你怎么回事呢?”外头人说说笑笑,没太在意,不晓得他在屋里墨迹什么不开门。   章望生攥紧她手腕,不叫她乱摸乱弄了。   “郑大哥,你们吃吧,我吃过了,有点头疼想先休息了。”他觉得自己音调一定很?怪异,怕人听出来,南北一直昂着头看他,他低头,两人目光对上?,她忽然狡猾地冲他笑了,像是憋着,在恶作剧。   外头郑丰年几?个还在玩笑:“真不吃啊,那我们吃了,你明天?可别后悔!”   章望生深呼吸着:“没事,你们吃。”   他们的脚步声终于远了,声音也远了。   南北红润的嘴唇张开:“我也想吃东西。”   章望生人还在情|欲的震荡中,他有些尴尬,不太好意思:“饿了吗?我去?给?你买点吃的。”   她抚摸起他的腰,很?暧昧说:“我可以吃你,你要喂我。”   章望生脑子清醒一点了,他脸很?红,眼?睛也有些迷离,觉得这样不行,什么都没说清楚,她好好一个大学生,跑来招待所找男人,传出去?,影响很?坏的。   他不够自然地请她在单人沙发上?坐,问?她要不要喝茶。   南北又藤蔓一样缠上?来,她很?直接:“我是来跟你睡觉的,你不要装不懂,也不要告诉我,你不想睡我。”   章望生心跳如雷,这算什么呢?两人当初闹成那个样子,再重逢也不算愉快,她还是跟从前一样,霸道任性,想要什么,就说出来,他能给?的早给?过了,不能给?的,时至今日,还是不能,她大学还没毕业,这种事情怎么能做呢?   南北看出他的犹豫,她紧紧贴住他,蹭他胸膛,他衬衫早散开了,凌乱不堪,皮带也松松垮垮垂下去?,整个人显得很?不检点。   “你一直想睡我的,只是不敢,现在我早长大了,你很?久没碰女?人了吧?”她生涩又热情地挑逗他,章望生被撩动?了,他很?难抗拒这样真实的身体,他摸了摸她的头发,这个动?作,勾起些心酸的回忆,他心里充满了怅惘。   “我不清楚你怎么想的,但这种事,对女?孩子来说很?重要,不能稀里糊涂的,你还在念大学,我也……”   南北捂住他嘴唇:“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,”她直撇嘴,“你一直这么虚伪,想要的,从不敢要。”   章望生抓她手:“咱们应该先谈一谈,先谈谈吧?”   南北说:“谈什么?你要一辈子当我三哥吗?”   章望生被她搞得又痛苦起来:“我确实想过,可事与愿违,咱们先坐下来说会儿话?好不好?”   南北失望地看着他:“我不要谈,你总是在拒绝我,我是不是很?廉价?因为我是主动?送上?门的,所以你不要,你那么爱邢梦鱼,都娶她了,怎么还是过散架了呢?”   她说完就转过身了,章望生从后头抱住她,他没功夫想,他一见她那个架势,怕她走?了,他很?恐惧。   “别这么说自己,你晓得我从没这个意思。”   南北立刻扭头,她亲他脖颈,抚弄他下巴,呢喃喊了句“三哥”,章望生听到这个称呼,眼?泪就下来了。   “三哥在,三哥在的。”他哽咽着说。   南北捧起他的脸:“你跟我结婚好不好?我一毕业,就结婚,我很?快就毕业了。”   章望生的心被她咬着嚼着,他抱紧了她,他觉得自己很?没有廉耻,明明晓得自己跟她已经不相配了,他比她大许多,她要嫁给?他,他却觉得真是太好了。   两人之间那么深的芥蒂,一句都没说呢,章望生心里有些乱,南北却一直咬他耳朵说情话?:   “我从小就想着嫁给?你,想二十多年了,你不能不要我,你再不要我,我们都老了,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呀?”   她撒娇的语气,跟小时候一模一样,章望生把她紧紧按在胸口,他真是太爱她了,他能为她死,只要她好,她是他的心肝,他的魂儿,这些年从没变过。   他想到她在课堂上?那个样子,心痛得不行,他觉得她没有原谅他,她也不去?说那些,他想道歉轻飘飘的,没法出口,他觉得两人应该慢慢再熟起来,容他修补,不能是当下这样,他觉得太不尊重她的痛苦。   南北已经从包里拿出安全套,这玩意儿,在市面上?还不是能公开出售的正规商品,这是美国货,章望生哪里见过,她拉着他的手,往床上?躺:   “你怕我怀孕是不是?不会的,用?这个就行了。”   章望生大约明白她手里拿的什么了,他有些害羞,因为没见识过,他还在苦恼着怎么跟她谈,她已经热吻上?来了,这样的滋味,叫人沉沦,沉沦就是理智朝上?头去?,感情跟身体却往下坠。   这种夫妻能做的事,自然是做了夫妻才行,章望生这么想着,南北把他眼?镜摘掉了,她摸了下他鼻梁上?的压印,再抬眼?,一下就看清楚了三哥眼?里的种种,她心跳很?快,她早想跟他睡觉了,爱欲的种子埋成化石了又复活过来,她又见着他了。   “三哥,你害怕是不是?”   章望生比她抖颤得明显,他点点头:“容我想想,我这会儿心里很?乱,你看咱们刚碰到一块儿,就这么着不合适,你也想想,别这么冲动?。”   南北却瞧他眼?睛瞧入了神,他眼?角有了点微弱的纹路,三十,他居然已经三十岁了,一个人若是能活七十岁,这便?几?乎去?一半了。   她这么想着,便?哭了,章望生找手绢给?她擦眼?泪,她哭着说:“三哥,咱们在月槐树一块儿吃过苦。”   章望生不晓得该怎么安抚她了,她哭,他就也跟着流眼?泪。她说什么,他就一直点着头意思他在听。后来,她哭得伤心了,趴他肩膀上?咬了起来,他不停抚弄着她的头发,头发都是痛苦的。   “三哥,你还能不能是我的啊?”南北哭得肝肠寸断。   章望生嘴角抿了眼?泪:“是,一直都是你的。”   南北摇头:“你怎么又骗我,你都不要我。”她黏糊糊的脸,去?蹭他,耳鬓厮磨间埋怨着他,呜呜咽咽,像可怜的小狗,章望生神思恍恍惚惚的,他以为身处月槐树,可分明不是那个月光了。   “我要的,我怎么会不要你?”他回应着她的吻,吻也是痛苦的,什么都苦,两人的亲吻连着亲吻,他对她感觉强烈到很?快完全自我放弃了,任由?她处置身体,他总觉得他已经给?不了她什么了,学识、财富、青春,这世上?一样样的好东西,她自己就有,就这么一副身体了,她想要,就拿去?吧,她现在就是杀了他,他也会把刀子递上?去?的。   衣裳一件件脱掉了,章望生跪在她上?方,他有些痴了,他不是不记得她少女?时期的美丽窈窕,可她真正长大了,胴体成熟,太过美好以至于他再次流下眼?泪,他要是再年轻些就好了,尽管他现在身材修长、结实,是个正当年的男人。他什么都想给?她最好的,尽自己所能,但错开的年龄,是无法逾越的,章望生膜拜一般,轻轻抚摸起她细滑光洁的脸颊。   南北心里没有任何?恐惧,她清楚,是三哥在看她,她就是给?他看的,她虽然有些腼腆,心跳很?快,可她还是大大方方舒展开自己,热切地等待着他。   章望生非常紧张,心跳地都要吵聋自己了。南北的脸绯红着,坐起来,跟他接吻,她脸上?一直那样红着,非常美丽非常娇俏,他心动?不已,能叫她高兴,他心里就非常满足,什么都无法替代的一种满足。   “三哥……”南北喊他,像从前那样,章望生爱怜地抱住她,不断亲吻,两人都很?动?情。再怎么继续,这事章望生是生疏的,没搞过的,他有些不好意思,一时发懵,甚至有些窘迫了。   她不停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,非常有耐心,她心道,三哥怎么这么笨啊。章望生的眼?泪掉到她脸上?,他也不晓得怎么回事,就这么哭了,缠绵地吻着她的脸蛋。眼?泪咸咸的,卷在其中,他想他一定得好好对她,想得要死。   后半夜,他又控制不住地去?亲她,南北睡意昏沉,阖着双眼?张开了嘴,这样的滋味,叫人沉溺,执迷得不行。   章望生没跟同伴一起去?火车站,他留了下来,南北请了一周的假,不去?学校。两人在招待所几?乎不出门,太阳东升,又西沉,两人睡去?,醒来又如饥似渴地拥抱在了一起,连明天?也不要去?想。 第50章   他本来觉得就那个样子了,叶子离枝,她永永远远地?走了,要去天涯,去海角,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了,跟他章望生屁关系都没有了。   可又在北京遇着,还发生了这种事。章望生都没法辨别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了,他隐隐担心过?,也就一刹那的事,因为爱情实在太叫人狂热,迷乱,把人从□□到心灵,都牢牢把控着,他什?么也不去想了,就只剩爱她,怎么爱都不够似的。跟她小时候还不一样,他努力给她弄吃的,弄穿的,教她学习。现在呢,她好像什?么都有了,他只不过?是个离了婚的男人,年华也渐渐逝去的男人。   尽管如此,章望生还是沉迷跟她做|爱,他身上有几块皮肤,挺狰狞的,疙疙瘩瘩红白相连,又诡异的光滑,那是当年烫伤留的。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这么□□着,他一直对赤身裸体有耻感,她身体太美丽,叫人自惭形秽,又叫人神魂颠倒,章望生伏在她身上,欲生欲死,他不晓得世界上有这样快乐的事。   南北有时撑起只白胳膊,一眨不眨观察他,章望生有些脸红:“看什么呢?”   “看?你?呀,你?好看?我才看?,大街上学校里全是丑八怪。”她又开始胡说八道,乐此不疲。   章望生笑道:“瞎说,大都是普通人,哪有多少丑八怪?”   南北娇得不行,爬他身上,章望生便?伸出有力的胳膊抱住她,两人什?么都没穿,窗户外的日光透过?帘子,晃晃照进来。   她点点他下巴,又戳胸膛,跟玩儿什?么似的,还老是笑,章望生的手揉弄着她浑圆的臀部?,他有时觉得时间太奇妙了,把她变成这个样子,他看?着她长大的,这种感觉总容易叫人恍惚。   “我好不好呀?”南北哼哼笑着问他。   章望生说:“好,哪儿都好。”   南北又问:“那你?还敢不敢不要我?”   章望生被这话给蛰了下,他一个翻身,把她压在身下了,她跟个小母豹子一样不驯,两条腿立刻盘紧他的腰,虎视眈眈逼问:“你?说话呀,敢不敢了?”   “我从没这么想过?。”他说的是真的,章望生捏住她的嘴,开始索要,两人吻了那么一会儿,南北喘气的功夫直笑,像是嘲弄:“怎么办呀,你?看?你?。”   章望生不好意思,南北却说:“试试从后边吧?”她叫三哥下床站床沿,章望生却羞窘了,他觉得这姿势很不尊重人,乡下路边的狗就是那个样儿的,人是人,畜生是畜生。章望生觉得心里有点障碍,反正交|媾这种事,怎么瞧都不太雅观,叫人觉得下|流,可下流的事才能?叫人上瘾,不知是死是生。   南北满不在乎说:“不就图快活的吗?你?还是不是个男人啦?”她觉得章望生怎么这么纯情?呢?弄得她跟个□□似的,他一个已婚男人,矜持什?么?她想到这,冷笑看?他:   “你?都不搞邢梦鱼的哦?”   章望生很尴尬,她是在笑,笑得他心里难受。   他就不说话了,南北觉得没意思,她便?去吻他,吻得他欲望重新?起来,很自然?的,两人又纠缠到了一起。这事确实太有意思,灵魂都脱壳了,她尝到了男人的滋味,而且是他的,身心都觉得非常满意。   招待所到底有所察觉,夫妻同住都是要开证明的,一面帘子遮着,一道门锁着,两人就这么不分昼夜地?纠缠,人来问时,南北觉得很烦,觉得不自由,她心道我爱跟谁睡觉跟谁睡觉,你?管我们是不是夫妻呢?管天管地?,天地?生了男女,就是要结合睡觉的,要不然?,人类早灭绝了。   她跟人争执了几句,章望生怕吵架,安抚她一番,两人便?离开了招待所。   南北本来就快离校又请了假,这样,章望生也在北京继续逗留下去。   其实她很快到生理期,章望生就借热水壶,给她泡脚,她笑话他:“你?一直跟老妈子一样,是不是邢梦鱼这么着,你?也给她泡啊?”   章望生在生活上确实照顾过?邢梦鱼,一个孕妇,没有人照顾是断然?不行的,她那会都没法洗头,剪了短发也是不方便?,都是章望生给她洗。   他没法否认,南北便?又是一阵冷笑,邢梦鱼是拔不出的刺,她一想到,章望生在邢梦鱼身上也要死要活的,就觉得恶心,非常恶心。   章望生拿毛巾一点点给她擦干,低着头说:“我跟她没夫妻之实。”   南北觉得又叫人给夯了一榔头,好半天说:“那你?娶她干嘛?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跟她结婚,是有些特殊原因的,因为牵涉到她的隐私,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,后来,她有了回城的机会,就回去了。”   事情?当然?没这么简单,那小孩不到两岁病没的,发着高烧,章望生夜里冒雪抱了他去找医生,孩子一点一点在他怀里凉掉,他没知觉,因为风雪是那样的大。像是小小的火团,到底熄灭了。章望生又把他抱到了山脚,八福小子也在那里,他为此难受了很长时间,他没有一分怪罪小孩子的情?绪,这小孩子,没尝过?一点人世的好,生下来尽是病痛,走这么一遭,不晓得是为了什?么,邢梦鱼却比他平静,不该来的,就该这样走。   她叫他去城里参加招工,一起走,章望生没有同意,时局变了,孩子也没了,他们不必再捆绑一块儿。邢梦鱼哭了一场,说她是真心希望他也能?走,她愿意跟他好好重新?过?日子,离开月槐树。因为月槐树有了风言风语,她生这个孩子,时间在那,人都说这孩子铁定不是章望生的,章望生那就是个傻子。邢梦鱼哭诉着说只有离开这里,他也才能?好过?。   他明白她说的是真的,真的假的,都无所谓了,他身心疲惫不堪,不愿意拖累别人,也不愿意再组建家庭。他跟邢梦鱼,短暂相交,又彻底分开,朝不同的轨道上驶去了。   他没怪过?她什?么,也谈不上后悔,人这一辈子,就是这样的,浮浮沉沉,叫大浪卷着走,漂到哪是哪儿。那些撑不过?去的,早早没了,便?跟这苦的乐的,爱的恨的,统统没了关?系。撑住了的,继续在这纷扰里过?着,还有知觉,甜蜜的,痛苦的,没有道理只得好的。   南北完全不能?相信,章望生那点短短的日子,就是为了个人家的隐私,她甚至立马猜出来了原因,这叫她觉得愤怒都显得可怜了,她脸色苍白地?盯着他的眼,章望生放下毛巾,接受她的审判。   “邢梦鱼是不是怀孕了?孩子不是你?的?”她说话时直发抖。   章望生没说话,他不愿意去谈人家的伤疤,都过?去了,再去揭没意义,也很残忍,哪怕人家不在场。   那就更?可笑了,南北想,她连个怀旁人孩子的女人都不如,他也不用?跟她商量,就告诉她,要结婚了。她真是太渺小了,在他心里,连根羽毛重都没有,他可真伟大啊,天哪,他比梅什?金公爵还要伟大,人家都没娶一个大肚子女人。   他实在太伟大了,大到压垮了她,一下粉碎,碎得不能?再碎,连瓦砾都变作齑粉。   南北悲凉地?看?着章望生:“三哥,我在你?心里,并不比一只狗一只鸟重要多少,我跟它们是一样的。”   章望生心被揪起来:“我清楚这些年,你?一定恨我,怨我,我也没法补偿你?什?么。”   南北道:“三哥,你?分得清你?的感情?吗?我不是你?,我爱就是爱,不爱就是不爱。八福早死了,他一直是我心里最好的小伙伴,打那以后,我晓得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?好的,我跟谁都深交不了了,我对他忠贞,绝不是因为他死了,他活着,也是我最好的伙伴。黑子是我见过?最好的狗,也不是因为它死了我怀念它才这么说,我就是遇着再可爱的小狗,也不会觉得它比黑子好。我对我最爱的,一定付出最多最真心,你?呢?你?养我,跟养任何东西?都是一样的,只不过?叫你?觉得,没那么孤单,有个伴儿,所以邢梦鱼也能?跟你?做伴儿,谁都行。你?心里没有谁轻谁重,你?是最没心肝的,你?以往能?为着人家的隐私娶人家,往后呢?是不是谁需要你?遮掩个什?么,你?又结婚去了?你?没想过?我,哪怕你?分一点心给我,也不会那样待我。不过?,也不要紧了,我为什?么要说这些呢?”她把脸埋了起来。   章望生万分痛苦,他不晓得怎么解释,也没什?么好解释的,她应该指责他,他一个字都不用?为自己辩解,他这辈子已经辩解太多次,钢笔都写?坏了,一遍遍辩解自己没有罪,这是做什?么呢?有罪的,无罪的,只有天晓得。   他希望她能?骂他,打他,发泄出来,他会抱着她,守着她,直到她慢慢平静,可是南北没有,她倦倦地?躺在床上,说:“三哥,给我讲个故事吧,讲唐传奇。”   章望生便?坐在床边,讲起唐传奇,外头刮着月槐树的风,下着月槐树的雨,窗户滴滴答答,她枕他腿上,他不断地?抚摸着顺着她的头发,希望给她安慰。   走的时候,南北到火车站送章望生,人特别多,前?胸贴着人后背,你?挤我,我挤你?,真是要挤死了。她看?着那个样子,想起有一年她坐拖拉机跟他到县城,去抢布,她那会儿小,又瘦弱,叫前?面的,后面的,几乎挤成了扁扁一片纸。可她好高兴啊,乐得挤,挤也是有趣的。   可现在看?,怎么那么难受呢?还是一张张急迫的脸,要抢,要挤,好像永远很饥渴,很受罪,实际上也是如此,火车里逼仄,到处都是人,带着印有五角星蓝帽穿制服的铁路人员,在那大声指挥着,还是挤。   她以后绝不要再这样跟人家挤了,贫穷、困顿、挣扎,这片土地?上为什?么这么多这样的人?这片土地?曾经那样绝望,往后呢?也许吧,会慢慢有新?的希冀,南北见章望生也挤上了车,他说他过?段时间一定来北京看?她。   她站在下头,看?他被人往里推,往里搡,人人都那样狼狈、局促,没有一分一毫的文明,章望生的公文包夹住了,他非常费力地?转过?脸,跟人客气说:“同志,同志,麻烦您让一点。”对方骂骂咧咧,他好不容易拽回了包,却又刮到人的脸,叫人抱怨,他连忙道歉,往里继续挤去。   南北站那不动,她的目光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他,那么多人,差不多一样的服饰,一样的面孔,怎么好找他?他一进车厢,就好像消失在了人海。   实在是太多人了,人那样多,车怎么都不够。章望生努力挤到火车的窗户那,弯着腰,他抬高声音喊她:   “南北!”   这些天,他其实都没称呼她什?么,他喊不出她的新?名字,索性?直接说话。   她好些年没听人这么叫这个名字了。   叫南北吧,这名儿大大方方的。   二哥的脸,二哥的声音,一下浮了上来,她打南边来,要往北去。   南北眼泪直流,像不会干枯的河,她看?见他跟她挥手,她没动,窗户外头站满了送别的人,她没往前?挤,隔着人潮站定望着他。   他叫她太痛苦了,这么多年,痛苦一点没有少,她听见他催自己回去吧,还是不动。   章望生见她连衣裙的衣角,叫风吹动了,裙子看?起来很长,也露出一截小腿,原来她长得那么高。她是不会再叫他背着了,章望生紧紧看?着她,眼泪也淌了下来,他渴求她能?靠近些,可人太多,她也没有要挤的意思。   车子缓缓开动,窗外的人追着起步的列车小跑,拽着里头的手。南北没有,章望生几乎把身子探出了窗:“南北,回去注意安全!给我写?信!”   他拼命跟她摆手,她始终没动,任由眼泪横流。二哥为什?么要死?嫂子为什?么要改嫁?人死别了,还得生离,太阳能?不能?从西?边升回,永不坠落?月槐树的花能?不能?不离枝头,永不凋萎?   她看?着他的手,那只手,无数次爱抚过?亲吻过?的温柔的手,最终叫列车带远,叫时间跟空间卷进了无边无际的大荒之中。南北出神看?着半空,好像挥舞的姿势,还留在那里。   章望生心里隐然?感觉到什?么,他被挤回过?道,没有座位,他依旧被来往的人蹭着,碰着,毫无知觉。她第一次坐火车,不是他带着的,想到这点,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?又涌了出来。   这个年月,出国是个特别稀罕的事,太振奋人心了,谁都想往外跑,南北是叫人极其羡慕的存在,那可是去美国,一个月400美元的补贴!得一万个农民?才能?供养出一个留学生!   她跟同学们告别完了,回了趟家。陈娉婷给她收拾东西?,也没什?么好收拾的,到了那边,不晓得比这边好多少,又有姑妈照应。   南北劝父母出去:“妈妈,等?放假你?跟爸爸一道去美国,再去欧洲,故地?重游,回忆回忆你?们年轻时候的日子。”   陈娉婷有点心动,说:“以后吧,等?闲下来,跟你?爸爸一块儿出去。”   夫妻倆争分夺秒工作,太投入了,好像压根不舍得休息,她明白,爸爸妈妈是要补失掉的那十来年。   黎钧鸿跟南北谈了一会儿,做父亲的,语重心长,他说什?么南北都答应得很利索。   “至于学成之后,要不要回来,我私人感情?来说当然?希望你?能?回来报效故土,可也不强求,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追求,也有选择的权利,爸爸尊重你?,哪怕日后留那又突然?想回来,也是可以的。”   黎钧鸿脸上有了老人的那种慈祥,他跟陈娉婷,都是衣着很讲究的人,不见得要贵重,但一定会熨烫得板板正正,撑着为人的精气神。南北注视着他,说:“爸爸,我不要回来了。”   黎钧鸿拍拍她肩膀:“你?自己做决定,想什?么时候回来就什?么时候回来。”   南北迷惘地?摇摇头:“不,爸爸,等?你?跟妈妈百年之后,我还回来做什?么呢?这里没有我爱的人,你?清楚的,我跟大姐二哥并不亲,这话肯定叫你?难过?,可你?心里是清楚的,我跟这个家,是有隔阂的,不过?我是爱你?跟妈妈的,你?看?姑妈,她口口声声说想家,可她会留下吗?不会,一个人在异乡呆久了,就把异乡当家乡了。”   黎钧鸿无言以对,他只能?说:“爸爸妈妈在一天,你?就有家的。”   南北心想,不是的,她最重要的童年跟少年时期,都不在父母身边的,她是靠血缘去爱的。她想到这,伏在黎钧鸿膝盖上哭起来。   黎钧鸿见她情?绪突然?激动,连忙抚慰:“与时,别哭啊,你?看?咱爷俩说的好好的,怎么哭起来了?你?出国是好事,我跟你?妈妈,你?姑姑,都着实替你?高兴,咱们打起精神来,想家的话咱们通国际电话,放假了我跟你?妈妈去那里看?你?好不好?或者,你?跟姑妈一起回来,总是有办法的。”   她还在哭,连陈娉婷都过?来了,拿毛巾给她擦脸,她额发凌乱,满脸水光,乱糟糟的个样子,夫妻俩都不是很能?理解,出国是她自己决定的,她很欢喜,也许临走有些不舍,但哭成这个样子,看?起来实在太伤心了。   “是好事,当然?是好事,我没什?么不知足的,我应该没什?么不知足的了,可我心里就是难受,太难受了。”她又扑在了黎钧鸿的怀中,黎钧鸿看?看?妻子,陈娉婷过?来抚摸她的脑袋,都陪着她。   “孩子,有什?么话要是愿意跟爸爸妈妈说,就说出来。”   南北抬起脸,悲痛欲绝:“我要出国……”   夫妻俩不约而同点头,拉住她手:“要出的啊,没有人阻拦你?,家里都支持你?的。”   南北站了起来,她看?起来很不安,来回走动,一边流泪一边看?着父母说话:“我很感激爸爸妈妈,真的,没有你?们,我不会有这么轻松快活的大学生活,我长了太多见识。我英文很好,还自学了俄文。我每个系都听过?课,都跟人交流过?,我知道了原来压根都不知道的东西?,柏拉图,康德,海德格尔,那么多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,我以前?听都没听过?,可我现在竟然?有幸了解他们!那么多有学识的教授,给我们上课,我再也不用?饿肚子,也不觉得嘴馋,我能?全神贯注地?去学一切我想学的,我的大学这么好,我的家庭也这么好,我还这么漂亮聪明,你?们知道吗?同学们私下有多羡慕我,我有的东西?可太多了,人家有一样就谢天谢地?了,可我居然?有这么多!”她越说越激动,夫妻俩担心地?看?着她,他们没见她这么激动过?,一直说话,一直说话,没办法停下来,他们的目光,紧紧跟随着女儿。   “真是好得不能?再好,谁能?想到,我以前?偷猪油叫人逮住,可我现在能?跟人家畅谈弗洛伊德!我现在过?的日子好得不能?再好了!”   她突然?又扑到黎钧鸿的膝头,绝望又惘然?地?说道:“可是,你?们知道吗?这么好的日子,比不上一棵月槐树,比不上它任意一片叶子,任意一朵花,连它的万分之一也比不上!甚至连它身上的虫子,一片黄了的快要掉地?上的叶子也比不上!”她痛哭流涕起来,声音直颤,“爸爸,我要到一个能?战胜月槐树的地?方去,我要去,我一定要去……”   黎钧鸿完全被她的痛苦感染了,眼睛红起来,他搂紧她,南北趴在父亲的怀里,把眼泪淌尽了,她晓得,从这往后,她再也不会淌眼泪了。 第51章   章望生回城后非常忙,给单位做报告,抽空到邮局往月槐树马六叔家寄了点药。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挺破的,风里来雨里去,出?了大力气,也没有要换的意思。邮局门口有个小女?孩,梳着两小辫,扎了大红的蝴蝶结,他看了人一会儿,一直笑容满面?的。   他给南北留了办公室的电话?,刚开始,那铃声一响,章望生心就砰砰跳,要么就是每天都问问传达室有没有自己的信。大约过了个把月,他决定再去趟北京。   自然是没找着人,章望生到处问,打?听到结果,她?出?国了,那是老早就定下的事,他毫不?知情,看样子她?也没打?算和?他说的。章望生又失魂落魄坐上了火车,三十岁的大男人了,还在为爱情颠倒,千里迢远地来找个姑娘,说出?来人都得?笑话?,他觉得?这个结果,好像是早就知道的,这趟来,不过是再确认一遍。   他心里难受得?要命,太难受了,神思恍惚地下了车,到宿舍睡了两天。外头下着雨,分不?清是什么时间,看着总像黄昏,他醒过来时迷糊了一会儿,感觉特别空虚,孤独,好像一个人身处茫茫小岛,淫雨霏霏,谁也不?认识你,你也不?认识谁,天地空旷,就自己一个人。外?头传来其他住户的说话?声,有人敲门:“小章在不在家?你大哥来了!”   章望生便下了床,开灯,开门,大哥章望海打?着伞,肩头都叫雨潲湿了。他进?屋收了伞,说:“我到单位找你,说你请假了,怎么大白天在家睡觉?”   章望生神情有些憔悴,叫大哥进?来换件衣裳。   “生病了?”章望海摸摸他额头,跟看儿子似的,又找出?温度计叫他量量体温。   章望海在省城办厂,搞橡胶轮胎什么的,时常要回国,他一来,就跟章望生住一块儿,兄弟俩说话?,到园子里摘菜、做饭,反正是有说不?完的话?。   章望生说:“不?太得?劲,休息休息就好了。”   章望海就换了雨鞋,到园子里薅青菜,准备下面?条。章望生坐床边,有点木然,他透过窗子见大哥弯腰摘菜,直起腰时没怎么站稳,往后陷了一脚,他就又想起了第一回 见他的心情。   大哥跟他,是七八年冬天重逢的。那会儿,章望海西装革履,拎着一个皮箱走?到公社的月槐树下,打?听章家,社员们没见过这么光鲜的人,都在路边看,章望海人已中?年,乡音未改,一听人说话?的口音,眼泪就掉了,拿出?巧克力糖果发给围观的小孩儿。社员们问他是不?是□□来的,他说不?是,他从新加坡来,社员们就哦哦,新加坡是哪几个字都不?晓得?,大约不?是哪个公社的名字。   后来,他还是被人带到了章家,人一路走?,一路告诉他,章家几乎没人了,只剩个章望生,刚摘帽。章望海问什么是摘帽,社员说,摘他□□的帽子呐。   章望海跟着大伯去上海念书时,老二还没出?生,等到彻底离开大陆那年,章望潮不?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,当大哥的,抱过他,在章家花园里,姆妈给他换新做的小虎头鞋,刺绣特别精美。   那个穿虎头鞋的小弟,跟娘,还有哒哒,都不?在了。章望海不?晓得?三弟,也不?晓得?小住儿,他到了章家,说这不?是我家。社员说,怎么不?是了,这就是章望生的家啊。他记忆里的家,是个大园子。   草泥房子里点着个油灯,油灯下,躺着个形销骨立的章望生,马六叔刚喂他米糊糊走?人。章望海对着黑窟窿一样的堂屋,问是望生吗?   章望生没见过大哥,他的亲人,一个一个慢慢凋零了,他一个人躺床上,一双悒郁的眼,骨枯髓尽了。   兄弟俩相认,都哭得?厉害,章望生压根没见过大哥,可他晓得?,这就是大哥,他还有亲人,大哥一回来,他章望生就不?是个孤魂野鬼了,有人会爱他,疼他,这是血脉,割舍不?掉的。   章望生那时病得?很重,月槐树都传他要走?章望潮的老路,他自己有所听闻,不?觉恐惧,他已经不?惧怕死亡了,要是能见到双亲还有二哥,死了就死了吧,他再也不?孤单了,他要见亲人了。章家再没有活着的人,要从月槐树彻底消失了,没人记得?,成了旁人家嘴里的旁人家的死人,连个清明祭拜的都没有,长满野草,人打?坟旁过,都不?晓得?埋的谁。这也算不?得?什么,无名的凡人,都是这样的结局,白骨的爱恨悲欢就永远埋葬了。   可谁能想到,大哥居然还活着,他早死在月槐树乡民的苦中?。他打?新加坡来,早年跟着大伯下南洋,吃过苦,又发了财。他同大伯无时无刻不?想着古旧的北中?国,北中?国上的月槐树,可时局太混乱了,乱得?像南洋的雨,一直下,一直下,他们的故乡可没这样多?的雨水,马来是潮湿的,他们后来又成了新加坡人。大伯临死前,说你要是能回家去,给我带一抔土过来,我也就知足啦。章望海说能的能的,咱们肯定都能回家的。大伯提着最后口气,唱歌谣:   “月儿高挂在天上   光明照耀四方   在这静静的深夜里   记起了我的故乡”   他唱完,说了句月槐树的月亮升起来了呦,就死了。  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带过来,他哭得?跟小孩呢,少小离家老大回,他跑到坟地给双亲磕头,穿虎头鞋的二弟,就挨着哒哒跟娘,他的心,真是活生生给撕扯坏了。   章家挤满了人,都来看早就死在人嘴里的章望海,他的头发打?了油,梳得?真气派!他的大衣、围巾、锃亮的皮鞋,啧啧,太气派了!社员们特别热情,特别殷勤,都想这个时候跟章家攀上点什么交情。   月槐树的人说,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?会死了。确实,他见着了大哥,他在大哥的跟前,跟个失路的孤兽呢,不?住哀鸣,锥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泪水,泪水打?湿章望海的前襟,他也泪流满面?。   章望生一下得?到了新的安慰,大哥年长他许多?,亦兄亦父,他一下重新得?到了哒哒跟二哥,他有了新的活力,非常美好。他吃过的苦,受过的屈辱,都离得?远了,他心里的伤痛得?以?医治,他那段时间一点都离不?开大哥,章望海像疼儿子那样疼他,给他看病、做新衣裳、陪他去考试,他说你往后这辈子都不?要为着钱发愁了,大哥挣着钱了,很多?的钱。说着说着,两兄弟都想到坟里葬掉的亲人,再多?的钱,再多?的好日子,与他们是半点瓜葛都没有了,两人又忍不?住一块儿流眼泪。   “这雨下的,屋里也怪潮的,马来一年到两头都潮。”章望海淘洗青菜说。   章望生换好煤球,拿起大哥带来的当地报纸看,他见报纸上有个动物插图,问大哥:“这什么呢?”   章望海说:“这叫马来貘,以?前马来那边都说它靠吃人家的梦活着,其实就是生活在热带雨林里头的一种动物。”   章望生微笑说:“要真有还挺好的,请它来吃一吃噩梦。”   两人说起热带雨林,马来那边的风俗,真是跟月槐树是两个世界,可现在,世界慢慢流动起来了,章望生了解很多?东南亚那边的事情,新加坡发展特别快,经济很发达,不?晓得?人家是怎么做到的。   章望海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,这对他生意帮助很大,他建议三弟英文还是要好好学的,也方便查看外?文资料。   章望生说:“新加坡那么多?华人,还说汉语吗?”   章望海拿筷子拨动面?条,脸斜过去,避开热热的蒸汽。   “很多?人不?会说了,不?过七九年开始,□□推行?讲华语运动,再怎么讲,大都也不?会觉得?自己是中?国人了。”   章望生默然。   “大哥你呢?”   章望海叹气:“我活了大半辈子了,刚到南洋时,大伯时刻提醒我,记住咱们中?国人的身份,我也是这么想的,后来回家一点希望没有,我成了家,跟人家讲马来语,讲英文,慢慢的也不?晓得?自己是哪里人了,你要我现在定居这里,是不?可能的了。但我觉得?还是能做点事的,现在时局好了,很有希望。”   章望生神情忧郁,人在一个地方久了,习俗、语言、文化都变着,慢慢的,当真就忘记来时路了,一代人不?愿遗忘,那二代、三代,最终都要忘记的。   章望海很高兴说:“马来有句谚语,叫大海何处不?起浪,大地何处不?遭雨,人这辈子就是这样的,总有风浪,起起伏伏,挺过来海阔天空,我还能见着你,还能在大陆做点事,真是上天眷顾我。”   章望生把小饭桌摆好,拿出?点辣椒酱,拌青菜鸡蛋面?吃,章望海又说,记得?小时候腌萝卜好吃,放点辣子、芝麻油,真是人间美味。那些东西可是一点也不?缺,谁晓得?后来,能那样穷,闹那样的饥荒,又有那样多?的斗争。章望生不?太爱谈政治,说起过去十来年的事,他不?像人家那样激动,只跟大哥说,形势不?由人,大部分人都不?晓得?自己在做什么,年景好的时候,能当个好人,都要饿死人了,便也难做好人。   他问了些留学的事情,新加坡很现代,很吸引人,章望海以?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,又十分痛心望生没有念大学,整日还在跟农村打?交道,一年下来,倒有一半的日子在乡下考察、调研。   他们又谈了许多?改革的事情,雨不?停,也没法出?去散步,就在沙发上聊天,章望海困倦了,便先去睡觉。他腰不?是太好,要睡硬板床,章望生特地给他打?了个木床,刷上清漆,只铺层薄褥子。   雨声打?着窗子,章望生坐书桌旁看了会杜甫的诗集,好一会儿,还是把钢笔取过来,开始写信。   “南北:   听说你去了美国,三哥怕是再难能等到你的来信。   你这一走?,并没有跟我说,其中?的意思再明显不?过,我晓得?亏欠你太多?,你一定是恨透了我,不?能再原谅,才?不?辞而别。我到北京找你,打?听至此,像是叫人猛得?把皮肉扯了开来,再想到七五年的旧事,一时分不?清是梦是真,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见过你,都也难能判断了。   我总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,想二哥跟嫂子在时,咱们一块儿吃荆芥捞面?,你爱吃荆芥,不?晓得?美国那边能不?能吃到。你去美国,本来轮不?到我操心,可我一想到你独自一人,远涉他乡,就有无数担忧,怕你吃得?不?惯,住得?不?惯,和?人交际时受到歧视,美国太过遥远,要是你有半分不?好,你的爸爸妈妈又怎么才?能立刻赶过去呢?我晓得?你聪明,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,当下环境也跟过去截然不?同。你这一代留学生,不?会像当年下南洋被迫离乡的华人那样受尽苦难,美国是世上最发达的国家,必然会给你最好的教育,你去开眼看世界,是对的,是年轻人都想要的,我为什么还这样忧心呢?明明晓得?如此多?余。   这边正在下雨,小的时候,你总闹着要跟我一块儿睡,在北京时,抱着你,我恍惚得?厉害,是你吗?那么小的一个人,长成这样了,我想着应该怎么对你好,思绪很乱,觉得?怎么对你,都不?够好,你还肯叫我三哥,我真是当下去死也无遗憾可言。我真的以?为,咱们成了一体,不?能比那再亲密了,我感激得?不?晓得?怎么才?好,可还是落空,我想我早已习惯生活里的落空,但跟你这样,不?晓得?该怎么说。   我又何尝不?叫人落空呢!我从没跟你提起过,我有个小妹妹,死在饥荒年月,她?被我们抛在石头上时,还天真叫我抱,我连路都要走?不?动了,再没力气抱她?,咫尺之遥,寸步难行?。她?也许叫狼叼了去,甚至更为凄惨,我从不?敢细想。后来,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泪,等他出?去了,我过去看桌上摊开的书,才?晓得?那是袁枚的《祭妹文》,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岁便去世,我的小妹,连四岁都不?曾活到。我叫小妹落了空,我想过,往后绝不?轻易叫人再落空,可事与愿违,我叫你伤心。章家本来人丁兴旺,到我少年时,已凋零到独存我一人,没有你,我难能挨过那样的年月,你给我莫大慰藉,活下去的勇气,我却没能叫你称心如意,反倒痛苦不?绝,时过境迁,你小时候那样信任我,现下隔阂却如此之深,是我一手造成,一想到这点,我心如刀割,你如今远走?重洋,我不?晓得?还能不?能再见你一面?,你要是遇着不?好的事,我又能为你做点什么?我没念过大学,更没出?过国,不?晓得?美国风土人情,只盼你处事谨慎,万不?可太过冒险,切记注意安全,万一有事记得?去大使馆寻求帮助,不?可叫自己受委屈,但也不?要太过要强,千言万语,盼你千万珍重自己,你一个人,身在异国他乡,我此刻已经不?晓得?说什么好了,珍重再珍重。”   章望生把信写完,信纸洇湿好几处,等晾干了,夜早深重,他头脑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。 第52章   这封信第二天就销毁了,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,拿着介绍信,通过学校打听到南北的家庭情况,他找到黎钧鸿夫妻,对方是很诧异的,但很热情地接待了他。   章望生没?说太多,也不要非得怎么样,只希望能从黎钧鸿夫妻这里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。黎钧鸿夫妻自然答应,会给他打电话?,章望生就留了个地址,还有个电话?号码,他没?怎么逗留,匆匆回来,跟人下乡考察月槐树的乡镇企业。   农民的一部分土地,转化?为商业用地了,公社逐渐解体,国家政策鼓励农民去干点什么,干什么都成,干什么都好,土地在农民手里,爱干嘛干嘛。月槐树还叫月槐树,往东,往西,往南,往北,这方圆百里地上搞起了各种厂子,土地是不要钱的,一大家子,种地的种地,到厂子做工的做工,手头一下有钱了,高兴地不晓得怎么花才好。   这事弄得挺红火,乡下是不懂什么资本原始积累的,这就是,也不晓得办厂到城里买个机床就叫拉动内需,谁也不晓得这些词儿干嘛的,见着了钱,日?子越过越有盼头,那就是好事。   马老六的闺女,到缝纫机厂上?班了,发了工资,先到集市上?给她哒哒割了好大一块猪肉。集市自七八年?开始又重新开起来了,什么都许卖,你养个鸡养个鸭,爱卖多少卖多少,没?人再割你资本主义尾巴。起先,人都还犹豫观望,偷摸试探,怕叫人又给拉场里批|斗去,后来晓得了,没?这档事了,再也没?了。马老六一见章望生,说话?特?别?客气,他觉得章望生现在是城里人了,省城来的,不能再像往年?那样坐田间地头,想说什么说什么。月槐树的人,乃至整个北中国的乡村里的人,对城里人有一种自然的敬畏,下乡插队十年?,打破了他们?的敬畏。现如今,这样的敬畏又起来了,章望生说:“六叔,你看我这一来,跟客似的,别?这么着,显得咱爷俩生分。”   马老六有点不大好意思,说:“有时候觉得跟做梦的呢,现在不兴那一套了,说没?有就没?有了,往细里想,你说咱爷俩那两年?受的那个罪,算啥啊?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六叔,都过去了。”   马老六犹疑着凑近了问:“望生,你跟六叔说句心里话?,当?真不记恨?我跟你说,李大成这一阵神经病一样,老说你要报复他,吓得不轻,说你在城里当?了大干部,要整倒他跟捏死个蚂蚁一样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没?那个闲空,我也不是什么大干部。”他还要去看望凤芝,凤芝病了,病得很重,他要把?她带到省城治病。   这些年?,雪莲求他办过一次事,她家里的地叫人给多占了,她那个男人,是个无用的男人,她扯破嗓子跟人吵跟人争也无济于事,她只能来找章望生,因为章望生出息了,她是晓得的。她再见他,非常局促,她已经叫日?子给磨老了,风里来雨里去,脸皮糙了垮了,屁股往下垂去,他不一样,他看着还是很年?轻,很秀挺,人又沉稳,保管叫大姑娘小媳妇见了心里乱跳,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,谁也不会去提,她甚至羞于启齿,生怕他瞧不起自己。可地叫人占了去,脸皮有地要紧?脸皮连棵白菜也不顶,她来找他,期期艾艾说了一通,都不太连贯,章望生说雪莲姐我晓得了,你别?急,我去给你看看。她不是旁人,是雪莲姐,她叫日?子给缠得又老又疲惫,跟嫂子,跟其他村妇彻彻底底一样了,可她还是他的雪莲姐,章望生想办法给她解决了那件事。   电话?打进办公室时,章望生不在,他一回来,同事跟他说有人找,姓黎。他迫不及待回拨了那个号码,黎钧鸿告诉她,南北来了电话?,一切都好,学习生活都好。黎钧鸿特?意叫的“南北”,那是照顾他的感情。   他放下电话?,惶急的心,也跟着慢慢放下来:她都好,好就好,好就好……   南北确实很好,她没?有物质上?的窘迫,姑妈在那。本来一道来的留学生就不多,大家想家的时候,就爱凑一块儿,她不想家,也不觉得语言饮食一类的不习惯。她适应得非常好,同学们?很羡慕,她跟外国人也能玩儿到一块去,很快处了个白人男朋友,作风很开放,在校园里接吻,毫无顾忌。   这男朋友能帮她快速熟悉新环境,南北觉得美国可真是名不虚传,太好了,她有时跟男友一道出去,有时则是姑妈带着,反正到处走,到处看,一切都那么新奇、繁荣。同学们?跟她一样,美国叫他们?开了眼,都觉得小时候的教育真是骗人呐,资本主义国家这样好啊,大伙笑成一团,说小时候真信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,等?着去救呢。   “那你们?到时还回不回去啊?”也不晓得谁冷不丁提出来,大伙静了一下,怎么说呢,出国前,那可是雄心万丈,打着我学成就回来报效祖国的志向出来的。   “我这专业,说真的,咱们?国内没?相?应的科研设备跟资金支撑,我要是回去,肯定也出不了什么成果。你看人美国的实验室,那器械太高级了,以前做梦都做不到这一层!”   “要是麻省理工聘我做终身?教授,我就不回,誓死捍卫星条旗的尊严!”   他们?在一块儿说说笑笑,当?不当?真的,只有自己心里清楚。但大家一致认为,黎与时是铁定不回的。   南北那会正在热恋,心情特?别?好,笑嘻嘻说:“哎呀,我不知道啦,反正到时再说吧!”她就是这时跟着男朋友学的赌马,男方家境很好,对马很有研究,她又那样聪明,不管是学业,还是杂业,都搞得有声有色,一万个农民供养出来的400美元,真是太苦了,她有时想到这点,总会出神:美国的钱总是得来的这样容易,中国真是太穷太惨了。   大概是第二年?,冯长庚也来到美国。他见到南北时,她已经完全?美式化?了,夏天穿泳衣,在水上?主题公园玩乐,她身?材非常好,也不吝啬叫人看。她还很喜欢跳舞,在舞会上?大受欢迎,她没?想到冯长庚也会来,但不算太意外。冯长庚见她跟男人们?贴身?乱扭,觉得很刺眼,他晓得美国是开放的,但这种开放,对于中国留学生来说是陌生的,观感是复杂的,非常有冲击力。   南北跳累了,一脖子亮晶晶的汗,吊带兜着两只雪球,乳肉好像还在颤动不已。她坐下来,打趣一本正经的冯长庚:   “请我喝杯酒呀?”   冯长庚觉得她整个人太热了,热得叫人一接近,就能给毁灭了似的。他有点怕她了都,因为她特?别?张扬,自信,又不缺钱,听说一个香港还是台湾来的富商正在追求她。   冯长庚囊中羞涩,又不太愿失面子,问她喝什么。   南北要了很贵的,冯长庚虽然窘迫,但既然请了,也就坦然继续下去。   南北毫不客气一饮而尽,丢掉杯子,要请他跳个舞。   冯长庚说:“我不会这东西。”   南北道:“不会才要学嘛,我教你。”她嘴角翘得老高,把?冯长庚领过去,他可真够笨的,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能这样僵硬?还总是踩她,南北笑得厉害,对他要求不高,热乎乎的气流直往冯长庚耳朵里滚:“你少踩我两脚就谢天谢地了!”   冯长庚叫舞池里的灯照得发晕,太魔幻了,他再想故土的事,觉得简直匪夷所?思。他之前在章望生跟前的优越感,到了美国,荡然无存,美国大街上?全?是小汽车,黑人跳霹雳舞,健身?房里男人在练肌肉,他们?还要电视购物,而此时的中国,大部分家庭连电视机是什么玩意儿都没?见过。他本来觉得自己是北京的大学生了,最优秀最拔尖的那部分,到了美国,别?说章望生,连他自己都实在不算什么。   他是来之前的那个清明节见的章望生,他回月槐树给姥姥烧纸,意外碰见的。章望生穿着个夹克衫,一眼瞧过去,非常文气的感觉,三十岁的人看着再年?轻,到底也跟他是不一样的。   冯长庚听说他经常往乡下来,不止是月槐树,去了很多省份:江西、安徽、甘肃……他这人,看来再怎么当?城里人,也一辈子摆脱不了跟农村打交道,冯长庚小时候觉得章家人挺与众不同的,现在再看,觉得也就那回事,再厉害,也不过是个地主家庭出身?,乡绅阶层,说到底还是乡下人。   章望生见到他,很平和地打了个招呼,问他是不是回来祭奠的。   冯长庚对他一直有点说不清的敌意,他在中文系的课上?,见过他一回,只不过南北跟章望生都不晓得自己也在。   “章三哥好。”冯长庚回应他,两人简单聊几?句,无非就是跟月槐树相?关,直到他说自己也快要出国,去美国,章望生跟他表达了祝贺。   冯长庚说:“章三哥,你没?念大学,是个遗憾吧?”   章望生点点头,冯长庚便说:“我听说李崎还是走了,撇下了媳妇孩子,回上?海了。”   章望生不想讨论人的私事,李崎这个事,在月槐树一度挺出名的,社员们?都骂知青没?良心。   冯长庚说:“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,李崎这么做也无可厚非。”   章望生没?说什么。   冯长庚又道:“南北也去了美国,章三哥晓得吗?”   “晓得。”   冯长庚在那大谈特?谈美国有多发达,举目四望,瞧见了远处的工厂,摇头说:“这样的小作坊,根本成不了气候,美国农业也是机械化?的,大规模种植,完全?是现代化?的,所?以他们?的农民也很富裕。”   他似乎变得很健谈了,章望生记得,他小时候总是很沉默的样子,在角落里安静盯着别?人,也不晓得在想什么。   等?他说完,章望生问:“你去过美国吗?”   这搞得冯长庚有些尴尬:“没?去过,不过快了,美国确实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美国好不好我不清楚,但咱们?有咱们?的国情,一味模仿别?人,把?别?人那套全?搬来肯定是不行的。这些厂子,你不要小看它?们?,它?一来能增加农民收入,二来像这些做草编陶瓷一类的工艺品,是能出口创汇的,好叫国家还外债。”   冯长庚心里多是鄙夷,他想章望生能看见的也就是这些了,他不会理解美国的好的,章望生是井底之蛙,你能指望跟一个天天泡地里的人谈论美国吗?   “章三哥如果有机会,不想到美国去看一看?”   章望生说:“有机会当?然好,学习学习旁人好的经验。”   冯长庚笑道:“只怕章三哥一去,就不想回来了。”   章望生自始至终都很平静,他脸上?没?有任何向往,也不像人家一谈论什么大事,总有点激动,他喜怒不行于色,看起来总是脾气怪好的。   冯长庚见他话?里话?外,都不曾表达过对美国的心向往之,也没?有很羡慕自己的意思,他把?这归结于章望生的平庸和无知。   章望生把?他当?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,谈了几?句,无非如此。   灯光再次直闪乱照,冯长庚眯起眼睛,说自己真不能再跳了。南北就松开他,邀请他跟其他留学生一起来公寓吃饭。   冯长庚觉得南北现在热情多了,其实她一直热情,只不过以前对他有点刻薄。   一群人在一块儿做家乡菜,食材是不地道的,将?就而已。还请了两个华人三代,他们?的祖辈早早在美国定居。南北看着旁人弄,她偏不做,她就要喝洋酒吃洋食,搞美国那一套,只有过年?回去才吃顿饺子。冯长庚做捞面,他端上?来,南北一口没?尝,她很不屑地撩头发:   “这玩意儿早吃够了,一闻到那味儿,我都想吐,还有红薯饭,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一眼。”   同学说:“与时你也吃过红薯饭呐?”   南北说:“这你们?得问冯长庚同学,我们?算半个老乡。”   冯长庚可不爱当?众提月槐树,他没?想到她这么说,便道:“小时候是吃够了,吃得肚子胀。”   等?大家乱哄哄吃完,各自聊天,冯长庚先是感慨了一通美国,再说国内如何如何,南北听得不耐烦,但也微笑着,她现在不轻易发火,只想高高兴兴过日?子。   冯长庚说:“多少人一辈子不出来,也不晓得外面世界什么样,其实有点可悲。”   华人同学问起之前的运动,问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可怕。   大家也不避讳,反正是在美国,空前自由,之前在北京这个话?题早说烂了。   只有南北不说话?,她不喜欢把?这个当?谈资。   她越听越烦躁,极力压制心里的情绪,她想,你们?晓得什么呢?什么也不晓得,尤其是华人同学微有讽刺,问中国人是不是特?别?愚昧落后,又问饿死人的事情时,她终于开口:   “你们?祖上?在旧金山当?华工时,是不是也过得像狗一样?有没?有人的权利?”   这话?就不大好听了,搞得人很尴尬,南北笑道:“美国是很发达,这儿的人天天民主自由,确实也自由,可这样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别?人的痛苦之上?的,要不要问问印第安原住民,在被抢夺土地时,是否觉得民主自由?人权是给谁的?”   华人同学很不服气了:“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呢?如果这里不好的话?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没?说这里不好,这里好极了,我只是说美国的发家史,血腥掠夺血腥积累,那既然这样,有什么资格去笑话?别?的国家别?的人民的苦难呢?就因为别?国没?掠夺,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吗?我晓得你们?想表达什么,任何时候,嘲弄受苦的人民群众都是无聊的,浅薄的,更何况,你们?的祖辈明明在这里吃过苦,受过屈辱,我想,民主自由人权这种美好的东西,不是给他们?准备的。”   气氛变得很不好了,弄得大家坐卧不安,有人打圆场:“咱们?不聊这些了,来,吃饭吃饭。”   这顿饭,自然吃得不舒服,不舒服就不舒服了,南北对人际交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,等?人都散了,冯长庚说:“干嘛得罪他们?呢?说不定,以后这都是人脉。”   南北裹着薄毯子,她扭头看外头城市灯火煌煌如巨著,宛似天堂。而中国那片土地上?,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没?有见过电,连油灯都不舍得点。   冯长庚在劝她:“你要是想留在美国,还是注意下人际关系,有些事,自己清楚就行了,何必说出来呢?”   因为同在异乡,远离故土,只依借着中国人这层身?份,就能叫人心理上?靠近些,南北笑了笑,她愿意赏个笑脸,天晓得这在从前有多难得。   冯长庚又道:“我来之前,见着章三哥了,其实章三哥念书不差没?能在大学深造可惜了,我现在一见他,他能谈的,无非还是乡村的那些东西,说什么化?肥工厂,人一旦被局限,就看不到更远的东西了。”   他说的挺认真,倒没?什么挖苦的意思,南北听人陡然提章望生,放空了一会儿,她明白,冯长庚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,他聪明,又上?进,日?后也许还会很钻营,能混得很好。可即便如此,他依旧是个普通人,她自己也是,贪恋物质,贪恋享受,他们?都是凡夫俗子,留在土地上?的,把?根扎进去长出茂盛枝叶,枝叶落下再滋养土地的,才是圣徒,他们?既然都不是,冯长庚再说这些,她就能原谅他了,就像原谅自己。 第53章   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?安分,不?是说她不?用功,她挺用功,就是总想搞点?别的,她精力旺盛,不?是一般人能比的。美国这地方?跟天堂似的,诱惑太多,处处是机会,但规则很不同。她很爱钱,也喜欢瞎琢磨想点?子挣钱,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,他教她赌马,两人挺高兴的。高兴归高兴,男方?说,我教你玩儿这个,你要教学?费的。南北以为人开玩笑,没想到,还真不?是,真要钱,人家挺认真说这事,这跟两人是不?是男女朋友没什么?关?系,不存在这样的人情。   她是很?惊讶,但也同意了,她好胜心特别强,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。以前在国内,莫说赌马,她连马都没见过,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。这男朋友不?一样,他家境优渥,父亲就是赌马行家,有些东西,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。南北很?倔,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,姑妈嫁了个白?人,彼此之间?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,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,隐约察觉得到。   果然,她学?费没白?交,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。南北毫不?客气,说我就是这样聪明,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,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。  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,日子过得清苦,又拼命学?习,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?,这是来?美国不?久后,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。   他们视美国如?神明,什么?都是完美的,社会文明,制度完善,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,爱反思,过去的一切,都是那样糟糕,愚蠢。南北渐渐不?同他们往来?了,她专心搞副业挣钱,她不?爱反思,也不?爱抨击什么?赞美什么?,她要快乐过日子。   起先,她带过同胞们来?赌马,自然不?收学?费。第一次,大家都很?忐忑,捏着可怜的钱,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,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,不?晓得要不?要押一匹,诱惑太大了,赢了的话,少则赚几十块美金,多了几百,太心动了。输了就很?惨,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。   “又不?是没这么?过过,还怕勒紧裤腰带吗?!”男同学?下定决心喊道,像是给自己打气。  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,大家还是拘束,对着赛马名?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?,茫然又激动。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,这太刺激人了,于是跟着过来?,真到了马场,犹豫得不?得了。   南北很?老道地说:“要不?然,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,还拿不?定主意的话,干脆这次别买,看?我玩儿一次,下次再来?。”   大家觉得来?都来?了,不?买回头要后悔,商量那么?一会儿,决定买,把钱都给了南北。   这心情,不?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?书。   头一场,押的很?小,大家在看?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,心脏呼呼直蹦,恨不?得替那匹马跑起来?。美国人真有钱,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,赌马很?热闹,他们爱站起来?加油,几个人紧张得很?,坐那揪着心,等见结果了,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,就这么?简单赢了二十块!二十块美金!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,也不?过三?四十块钱,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,才八分钱!他们激动不?已,换算着国内的生活,他们一面颤抖,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,国与国,人与人,差距竟是这样的大!比天跟地之间?的距离还要遥远!   “与时,你真是奇才!”同学?们围着她夸赞。   南北说:“无他,唯手熟耳,这跟卖香油的、割猪肉的,其实也都一回事。”   大家都哈哈笑,心情非常好,下面的那场,南北特别看?好那匹枣红马,她要下大注,问几个人要不?要跟。   “与时,确定能中彩吗?”大家七嘴八舌问,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,但又晓得,这种事,哪能百分百呢?   最终,只有一个胆子大的,跟着南北下大注。那马跑起来?,没多会儿,一骑绝尘的样子,搞得看?台上又蹦又跳,南北也激动起来?,用英文给马加油,入乡随俗,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,还得是美式口音。  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,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?,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,这一场赢了,狠狠大赚一笔,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,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。   这么?一天下来?,人都恍恍惚惚的,还能这样赚钱,又快又刺激,就看?你有没有本事。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,她把这个当玩乐,高兴就好,并不?恋战。后来?,冯长庚来?美国,听说她赌马的事,也很?心动,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?炒股,研究股票,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?。   冯长庚也没见过这阵势,他特别谨慎,问了南北很?多,把她问烦了,说:“你这人能不?能有点?冒险精神啊?赌马赌马,赌这种事肯定有输有赢。”   冯长庚说:“我又没你这样的资本,输得起。”   他对她真是又喜欢又有点?畏惧,谁能想到呢,他们当年一块儿在月槐树为了点?柴火大动干戈,现在却置身美国的马场,用美金下注。   南北觉得冯长庚跟个娘们似的,一点?不?利索,存心耍一耍他,故意挑了一匹不?好的,叫他输钱。冯长庚见那马越来?越落后,心都凉了,他不?大高兴,问南北怎么?回事。   反正两人后来?发生点?口角,南北本意是后面铁定叫他有赚的,她晓得,大家都穷学?生。可冯长庚已经很?不?高兴了,南北看?他脸色不?好,说:   “你真是输不?起,还想留美国挣大钱?我劝你趁早回国找个铁饭碗捧着。”   冯长庚被刺痛:“我是输不?起,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,你带旁人都叫人家赢钱,怎么?偏偏到了我,上来?就输?”   南北说:“我早说了,有输有赢,我带他们来?也是输过的。再说信任,人应该除了自己,谁也别信。”   冯长庚点?点?头:“是的,除了自己谁也不?能信,我本来?是这样的,因为是你,才很?相信的。”   南北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了,她很?反感,她笑道:“你别丧个脸了,下头还有好几场呢,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?。”   冯长庚盯她一会儿,说:“不?好意思,我不?像章三?哥,你心里也就他是个男人。”   平白?无故突然搞这些酸话,南北也冷了脸:“你扯他干嘛?”   冯长庚接嘴说:“是啊,扯他干嘛,章三?哥正在地头看?人用化肥呢,他这辈子也不?会来?美国,更不?会跟你一块儿赌马。”   他们不?晓得的是,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实来?了趟美国。他们一行几十个人,一拨去的欧洲,一拨去的美国。来?之前,晓得要选拔出国考察的同志,大家报名?非常踊跃,章望生那会已经是骨干,章望海又一直帮他学?习英文,他报了名?,不?出意外?被选中。   那会儿大家对西方?的认识,无非是通过电视、报纸,要么?,通过异国亲友。都说西方?好,好到什么?程度,没人晓得,都是第一次出国。再说,那么?些年的教育里,资本主义是腐朽的。   他们到美国后,当地华侨组织接待了他们,非常热情,问他们这趟研修有什么?需要帮助的地方?,还问了国内的情况,问改革的事情。   他们去了几个州的农场,农场主一般都是当地农协的会员,带领他们参观。虽然来?之前,都接受了一定培训,但这里头,数章望生英语最好了,他有新加坡的大哥陪练,旁人可没有。   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,完全是另一种景象。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处在震惊和激动之中,白?天参观,晚上讨论,美国太先进了,先进到人忍不?住流眼泪,人家种麦子,有种子的标准,有全机械化操作,还有配套的技术服务。国内好不?容易用上了化肥,提高了农作物产量,同一块土地,能养活起更多的人,他们就不?晓得有多欣喜了。再对比美国,这实在令人太吃惊,太难以想象了。   章望生站在美国的农场上,他失语了,美国的农业是这样的,美国立国才多少年?中国几千年的农耕史,一直靠天吃饭,是农民不?够勤劳吗?不?,他们是最能吃苦的人,他们驮着夕阳走进夜晚,又披着星光迎接旭日,可还是那样穷,那样苦,他们依旧要在夏忙时,抢收麦子,像牛像骡那样忙活。也依旧要用老牛拖着石磙,一遍遍轧过麦子,在风里扬场。   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,彻夜难眠,整宿整宿和同志们在一块儿总结。他觉得时间?特别迫切,特别短暂,他不?晓得要用多少年,能追上人家的脚步。他要做的事,原来?还这样多,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一百岁都不?够了。   “望生,咱们最后得有个汇报总结,最好用英文写成,这里数你对英文最熟悉,你一定好好写,别叫美国人瞧不?起咱们。”领队的部长五十多岁的人了,他情绪非常激动,每个人都这样,“起个什么?题目呢?题目得大气点?儿!”   章望生说:“咱们实事求是,我本来?就是农民出身,题目写《一个中国农民对……》。”   他话叫人的玩笑给打断了:“望生,你可不?是农民,你家里是地主!”   “难道要写《一个中国地主对美国农业的观察》?”   屋子里充满了笑声,大家激荡的心情不?能平复。   这样的玩笑,已经能随便?开了,伤痛是过去的事,章望生笑笑,他握着华侨送的高级钢笔,拿过一沓纸。   “走走,咱们到隔壁屋去,叫望生好好写材料。”   人散了,他披了件外?套,在台灯下写很?久,几乎一夜没睡,他心里跌宕起伏,有时感觉到痛苦,为身后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到痛苦。他们每一点?点?改变,都是那样的困难,光是当初包产到户的事情,都几经波折,还有那么?长的路要走,太长了,他们这代人也许未必能走得完……那就后来?人,总有把事情做好,做完的那一天,章望生心里又觉得欣慰,他晓得,会有那样的后来?人,心里很?肯定。   他忽然又想起那只翠鸟来?,翠鸟在芦苇上轻轻一点?,飙飞出去,落在了中文系的课堂上,羽毛上沾满泪水,还有通红的眼睛。他心里一阵难受,摘掉眼镜,休息了会儿。   这篇报告,写得非常好,负责接洽的农协说可以推荐给权威的农业杂志,要是能发表在美国的杂志上当然很?好。   大概在他们要走的时候,农协给了答复,说那篇报告被一家很?有名?气的农业杂志采用了,并支付稿费,大家非常兴奋,叫章望生用美金请客吃饭。   他们去了一家华人开的餐馆吃饭,都说味道好像跟国内不?太一样,但吃得很?高兴,老领导说他要尝一尝热狗,老早听说这玩意儿了,一开始还在想狗还分冷热?大家笑得不?行。   吃完饭,晚上了,一行人在灯火通明高楼林立的大街上散步,美国富丽堂皇,他们很?快要回中国去,要走那条很?难走的路,大家感慨,什么?时候咱们也能这么?富强呢?   章望生买了张明信片,犹豫很?久,才写了两句话在上头,他在地图上看?美国两座城市之间?的距离,反正是很?远很?远的。   他把明信片拿到眼底,反复看?,慢慢的,那两句话好像特别陌生,字都不?像字了,每个字都叫他疑惑:是这么?写的吗?怎么?看?都不?对。   他这是做什么?呢?他还要回去,一堆事等着他去做,她的父母说她一切都好,她这辈子估计也不?会再愿意见面了,他这样贸然,她会觉得很?奇怪的,许久不?联系,又会怎么?想他?   但明信片还是寄出去了,毕竟,是从离她最近的地方?寄走的,好像这么?着,两人也近过这么?一遭,光是这点?,就足以告慰心灵了。他没有打扰她的意思,就是简单两句话,挺普通的。 第54章   这里的树,草坪,都修得很?漂亮,照顾得精细。树这东西,要是没?人管,想怎么长就?怎么长,枝条能抽多长抽多长,自由自在,也是奇怪了,美国这样自由,植物却被人给弄得很规矩。南北看姑妈修草坪,说中国乡下草都是要抢的,夏天喂羊,喂兔子,冬天烧锅,有许多人家?是铺不起褥子的,就?弄茅草垫床上,草到处叫人给割得光秃秃的。她说一样事,姑妈就?叹一句气?:真苦啊。   南北心里寂寞,站在那一直看姑妈修剪草坪。   天空湛蓝,又寂静又美丽,还?如此富裕。她见过的风景,也有很?美丽的,只是穷苦得吓人,人也就看不见什么美丽不美丽了。   后来,她通过自己的努力,到一家?银行去实?习,很?忙的。有一天,回学校收到一张明信片,从旧金山寄来的,她一下认出他的字,上面写着他到这里来考察,要回去了。就?这么两句话,也没?什么特殊的。好像就为了告知她这么一件事,南北觉得可笑,他来美国考察,关她什么事啊?他要走,也跟她没?关系。放在从前,他也许要自居兄长,可床都上过了,两人的关系早不纯洁,说兄妹不兄妹,说情人不情人,他寄这么个东西,到底算什么?   早都各过各的了,她实?在不愿意去碰回忆,干嘛自找痛苦?好了,这张明片突然寄到眼?前,第一个字的第一笔,就?把人给拽到过去那个庞然大物门口,不用张望,也晓得里头什么都在。   南北把明信片丢到皮箱夹层,再没?碰过。   大概是八五年开始,她情绪变得低沉,没?有原因的,突然就?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了,做事也越来越随心所欲。她偶尔还?去赌马,完全是瞎买,随心情而定?。那时冯长庚都会点门道了,他谈了个日裔,女方很?有钱,冯长庚做事也有了鲜明的特点,需要讲人情时,他就?是中国人,涉及到钱啊这些东西时,那他就?是美国标准。他依旧跟她一块去赌马,毕竟认识那么些年,几句口角,过去也就?过去了。   “你怎么押这匹啊,一看就?不行。”冯长庚好心劝她,南北睨着他,“你管我买什么?我乐意我高兴。”   冯长庚眼?睁睁看她输钱,一输再输,他搞不懂了,钱是非常重要的,他们来美国干嘛?说好听是学习深造,其实?就?是图美国生?活好,没?人想回去啃馍馍就?咸菜疙瘩。南北搞得跟李白?呢,一副千金散尽还?复来的心态,冯长庚被她喊得神经都跟着震荡,她挣了钱,一点不心疼地挥霍掉了,买衣服,买香水,动?不动?请人吃饭,是他们这群同胞里最大方的,大家?都看出,她爱热闹,就?像一个园子,得请来蝈蝈、蚂蚁、知了,虫子到处鸣叫,到处飞,到处跑,才有活泼劲儿。可大家?都越来越忙了,也不再像初来乍到时,那样爱抱团。一个月给的补贴,远远不够,在国内他们是天之骄子,在美国,遍地的黄金并不是他们的,他们还?是要谋生?,人非常自由,一种没?人管没?人问的自由。不过,日子总是会慢慢适应的,一脚被踹进水池,不努力学,就?会被淹死。   只有南北,她好像倒退了,越来越怕寂寞,有好几次,她心情都坏得很?,莫名总想哭,一睁眼?就?想哭。她给黎钧鸿打电话,说:“爸爸,我想家?了。”   这句话都不晓得怎么出来的,明明不是,她说这话时,想的压根不是黎钧鸿那个几十平米的房子。她觉得哪里都不算家?,她像小?时候那样一烦躁就?揉脸,问黎钧鸿晓不晓得一种虫子,从树上掉下来,会装死,四脚朝天。   黎钧鸿听她不厌其烦说虫子,很?担忧,他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大好,说:“想家?就?回来住一段时间,不要太累太拼,身体?是革命的本钱,我这段时间熬了几回夜,明显觉得不行了。”   南北说:“爸爸,你才要注意身体?,你说过的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。”   父女俩聊了些琐碎的事情,黎钧鸿按章望生?说的那样,没?提过他,最开始,黎钧鸿还?给他转报一下平安,后来她在美国稳定?下来,联系少了。即便如此,可黎钧鸿是很?有礼节的人,年关临近的时候,会给章望生?去个电话,彼此问下好。章望生?也很?有分寸,不打听她的私事,晓得她在美国学业很?好,又找到一份很?好的实?习,大有前途。   黎钧鸿也不会问他私事,诸如有没?有结婚,有孩子没?有。   南北的实?习,本来做的很?好,一个偶然的机会,听说当时期货市场上有人招募学员,她去报名,被选中,跟十几个人一道学习交易员应该具备的技巧能力。一段时间后,那两个合伙人,给他们每个人几万美元本金,花一个月时间,来搞实?盘买卖。   整个交易室都是人在不断比划来比划去,她也开始满嘴术语。交易部门主管认为南北非常适合当交易员,她充满创造力,对市场有敏感度。这种工作,让她一度十分兴奋,跟家?里打电话时情绪高涨,这叫黎钧鸿又放下心来,以为她情绪已经调节过来。   南北决定?下次回国时,送父母一些贵重的礼物,她不怕花钱。钱这玩意儿,在以前,是个遥远的,跟食物一样遥远的东西。她饿得心发慌,呆呆看着天上的云,云能吃吗?又看看河边芦苇,芦苇能吃吗?甚至,见着人扛着锄头,都会自动?想一想:锄头能吃吗?是真的这么想,不是愚蠢,是饿到不能再饿了,世上一切东西,任何东西,都能被弄进脑子里想着能不能吃。   怎么得到,一下就?这么容易了呢?南北是这群留学生?里最会挣钱的,最有经商脑子的。有一天,她不晓得怎么了,突然有种冲动?,想把钱烧了,烧成熊熊大火,她要当众烧,看有多少人会冲进火海里抢,像抢收粮食那样拼命,像抢心肝一样。她觉得这样的场面很?刺激,很?有趣,她想着想着,自个儿就?在那哈哈大笑,笑着笑着,眼?睛里又变成沉沉的戾气?,一点也不高兴了,像是下一刻就?能从高楼窗户那跳下去。那一定?要穿最美丽的裙子,一跃而下,她最终想到这儿,把自己吓一跳。   这年的清明,章望生?跟大哥一块儿去烧纸,他见小?孩儿拿着玩具吃的从山上下来,在那抢,互不相让,都打起来了。章望生?觉得那些玩具吃的,不太像本地有的,到跟前看看,上面还?印着英文,他问小?子们东西从哪弄的,小?孩儿指了指山脚,那是当初丢八福的地方。   章望生?疑心是她来过了。   章望海见他魂不守舍的,有些疑虑,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,他说没?有没?有。等到了父母跟二?哥的坟头前,发现有两束菊花,显然是城里买的,乡下这个时令,没?人卖菊花。   “谁来过了吗?”章望海问他。   除了她,是没?旁的人了,章望生?这么想,也没?跟大哥说。   这是他误会了,南北并没?回来,她托国内的朋友办的这个事,本人还?在美国。她本来是要八五年年底回来,深秋的时候,国内来了电话,黎钧鸿在一次活动?中,突发心脏病去世了,当时底下还?坐着许多人,他从台子上摔倒,没?抢救过来。   南北赶紧从美国飞回来,只拎了个小?皮箱,衣服什么的都没?来得及装。她在飞机上,不停流眼?泪,赶到家?后抱着陈娉婷哭成一团。黎钧鸿是化工专家?,他去世后,单位发了讣告,还?成立了治丧小?组。南北看着人来人往,特别热闹,黎钧鸿的遗照挂在那,她每次望过去,都觉得不是爸爸,她想起了章望潮,当年也是这种感觉。   其实?在发病前,黎钧鸿是有征兆的,心口发紧,闷得慌,陈娉婷叫他多休息,他也听了,但接连有几个座谈会,导致悲剧发生?。他生?前早就?立好遗嘱,不给子女留任何财产,祖传的一些字画、古董,还?有他的工资,都捐给国家?。这一点,陈娉婷也没?有异议。但这些事情,黎钧鸿曾口头交代过陈娉婷,百年之后,交给南北去办。   本来是不叫大姐跟二?哥晓得的,南北陪着妈妈,等丧事结束,两人在屋里商量,到底还?是叫他们看出了眉目,便开始闹了。   三个子女里,只有南北没?成家?。这事大姐夫、二?嫂子全都掺和进来,一大家?子,一扯到钱,那就?再也没?法?和和气?气?说话,闹得很?难看。南北便把陈娉婷送到姥姥那里,不想叫她伤心。陈娉婷叫她回美国,南北不肯,她说妈妈你一个是争不过这群豺狼的,爸爸也许是太了解他们,所以才叫我处理。   家?里,她又被一群人围攻。   南北气?到发抖,扫视着一屋子的人:“爸爸尸骨未寒,你们太过分了!”   大姐说:“你一个美国人,有脸提爸爸?爸爸活着的时候,你尽孝了吗?这会儿跑回来充脸,你这些年只晓得在美国享清福,吃香的,喝辣的,日子不晓得有多快活,你照顾过爸爸一天吗?!”   南北齿冷:“我亏欠我清楚,你们呢?不要以为我在美国,就?是瞎子聋子,你们在国内各人顾各人,也只在过节时来走趟亲戚而已,拿的礼物不值几十块钱,爸爸反倒要给你们的孩子包几百的红包,我告诉你们,爸爸说过,每个人都应该靠劳动?吃饭,你们是缺胳膊还?是少腿?我现在是尊重爸爸生?前的遗愿,他奉献了一辈子,是个非常讲道德讲理想的人……”   “可拉倒吧,你一个美国人配跟我们中国人谈奉献吗?”大姐夫打断南北的话,他抽着烟,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?,“老爷子最偏心你,这些年,不晓得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,你这会儿跟我们谈道德?黎与时,你就?是个最没?道德的!指不定?你哄着老爷子把东西早分了你,你现在充好人,要捐要献,我告诉你,这里没?人会答应你!”   南北抱肩冷冷看着大姐夫。   黎与祥是南北二?哥,毕业后,在电厂工作,他平时不大说话,但脾气?很?差,总觉得这也对不起他,那也对不起他,这点跟大姐黎与静很?像。他被他女人推搡着,意思叫他说话。   “与时,你也别嚷嚷了,说到底,你一个姑娘家?,早晚是嫁出去的人,这个家?,老爷子走了,那当家?的就?得是你二?哥。”二?嫂撇着嘴,上上下下打量她,“你在美国跟洋鬼子打交道发了财,咱们是都听说了的,手里这么有钱,现如今还?跟自己的哥姐抢东西,传出去,黎家?名声能好听吗?”   南北脸上如霜:“这里谁是我二?哥?有吗?我只有一个二?哥,叫章望潮。”   这下把人给搞炸了,特别气?愤,她跟章家?那点事情,大概是听说过一些的。黎与祥阴沉沉盯着她,道:“你再说一遍?”   南北一点畏惧也没?有:“你不配做我二?哥。”   黎与祥当即给了她一巴掌,把她打得直趔趄,一下跌倒,脑门磕在茶几上,当时就?鼓起一大块。   她脑子嗡嗡的,鼻血也流出来了,擦过一把,还?在流,一个人扶她也没?有,都冷冷看着。嫂子说:“就?该你二?哥好好教训你,看把你狂得没?边没?际的,你都说了姓章,那就?更轮不到你管姓黎的事!”   南北笑起来,她这些天熬得非常苍白?,衬得血越发红了。   “好,非常好,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,我告诉你,还?有你,”南北看看二?哥,又看看大姐,“你俩一直觉得父母亏欠你们,谁都对不起你们,社会也对不起你们,你们别忘了,当初在学校里你们斗过老师,也斗过爸爸妈妈,为了跟他们划清界限,你们做过什么事,心里清楚。只是没?想到,你们自己,后来也得去下乡,现在又叫唤着你们才是运动?里的受害者,放狗屁!从来都只会觉得自己无辜,当然,你俩这种人不会去反思的,对爸爸妈妈有几分真心,你们心里不清楚?不要给我标榜孝顺,你们说的话,跟狗叫没?什么两样!”   “黎与时,你就?是个畜生?!”大姐尖叫起来,屋子里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,后来,吵着吵着,两对夫妻也开始互相指责了,你说我贪,我说你贪,最后动?起了手,男人拳打脚踢,女人互相撕扯,南北眼?睛有种极深极深的空洞,她叫嫂子给抓了一道,从眉毛那下来,长长一道,红在脸上。   动?静实?在太大,邻居报了警,派出所的人把几个人都带到了所里,问情况。在派出所里,这些人又吵,气?得民警拍桌子,说:“晓不晓得这是在什么地方?!”   南北一个人站在角落,她很?疲惫,额头上的包已经又红又紫,脸上也火辣辣的,她有些茫然,不晓得这是为什么,她见了太多的人性,本不出奇的,可这些人,偏偏还?是家?人,真是太荒唐,太可笑了。警察问她话,她总是刚开口,就?叫这些人打断,弄得民警同志不得不反复警告。   这样的家?庭纠纷,民警似乎也见怪不怪,老人一死,子女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,但这种死了把东西全捐出去的,少见。   派出所也叫她这一家?人,搞得鸡犬不宁,警务室里桌子被拍了许多次。她头疼得很?,民警说要不然你先去医院看看要不要紧。   “警察同志,她凭什么走啊?她不能走!”嫂子直叫。   南北没?走,她坐在椅子上,配合警察同志做笔录。反正弄了很?久,这种事一时半刻也调解不好的,从派出所出来时,起风了,非常冷。   下台阶时,她看见门卫那里有人跟看门的大爷问话,也就?看了一眼?,只是个轮廓,她就?晓得,是三哥来了。  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呢?这太诡异了。   南北眯了眯眼?睛,她看章望生?一路走过来,很?明显,章望生?也瞧见她了,他走到跟前,看到她的样子,问这几个人:   “你们谁打她了吗?”   几个人都把眼?睛投过来,打量起他,黎与祥问:“你谁啊?”   章望生?说:“我问你们是不是有谁打她了?”   黎与祥看了他几眼?:“你老几啊?我打的,我是她哥,怎么着吧?”   章望生?说:“你打的?”   黎与祥不耐烦了:“我打的,你他妈到底谁啊?”   他点点头:“我叫章望生?。”说完,一拳头挥过去,就?把黎与祥揍得嘴巴淌血。 第55章   黎与祥块头很大?,牛似的?,等反过神来立马还手,场面乱得?不行,南北嫂子在那跳脚骂,骂章望生?,也骂南北:“你真够不要脸的?,找外?人打你亲哥!”她又冲大姐两口子吼,面对章望生?,他们到底算是一家人,上?来帮忙。   “章望生?!”黎与祥拽着他领子,“你他妈是不是早跟我妹妹串通好了,来抢我们黎家家产!我告诉你,门儿都?没有,你他妈一个乡巴佬,农村人?,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!”   这就在派出所院子里,民警很快出来,把人?拉开,黎与祥的女人气得直哆嗦,戳着南北鼻子骂“贱货”,拉住民警说:   “警察同志,这人?当年是个人?贩子,把他妹妹给拐家里当童养媳,现在又?想来夺家产,苍天呐,警察同志你可得给我们家做主!”   民警先头早已了解了情况,叫这家人?吵得?头疼,说你们家事,最好回?家再?商量,要是再?打架,那就要拘留了。黎与静走上?前,轻蔑地看着章望生?,他头破了,也挺狼狈的?。   “章望生?,当年你跟黎与时就不清不白的?,别以为?我们家里人?没去月槐树打听,她小小年纪,早叫你这下三滥教唆坏了,你今天大?老远跑来,无非是想分杯羮,我告诉你,当年的?账还没算呢,正好,今天旧账新?账一块儿算!”   章望生?叫黎与祥一拳打了心窝,脸色惨白,他也不辩解,南北注视着他,忽然冲到他眼前,怒意焚烧:   “你为?什么要来?为?什么?!”她目光如火炬一样,扫过在场的?每一个人?,“这儿没人?配跟你说话!没有一个人?配!他们连当你话里的?一个字都?不配,连当个标点?符号都?不配!”她眼泪还是流下来了,伸手扯他身上?那件旧了的?军大?衣,越来越大?声,嗓子嘶哑,“他们连你身上?一个扣子都?不如,连你的?旧衣服都?比不上?,章望生?,你为?什么要跑到这里来,受人?家的?羞辱,受人?家最恶毒的?揣测?你前半辈子受的?还少吗?还没受够吗?你现在不是有了份体面的?工作吗?为?什么要来,为?什么人?家糟蹋你的?时候,你总是不吭声,这些人?连看你一眼都?不配你晓得?不晓得??!”   她太伤心了,无论什么时候,他都?叫她这样伤心,她的?心,打一九七五年被掏出来以后,就没长好,到现在也没长好。   章望生?还是沉默,他一动不动看着她,她的?那些个家人?受不了她这个话,又?开始骂,民警严厉警告了,叫章望生?赶紧带着她走人?。   他一直也没说什么,过来牵她的?手,不管那几个人?在后头怎么辱骂,只管走。章望生?拦了个出租车,叫司机送他们到附近的?医院。都?是些皮外?伤,好处理,医生?又?给章望生?听了听,在医院折腾了半天,天都?要黑了。   章望生?便带她到路边的?小馆子吃饭,上?头写着今日供应,他军大?衣不晓得?刮蹭到哪里去了,露出截棉絮,挺可笑地飘着。南北看见了,也没说什么,她一点?胃口都?没有,也不想再?说话,两人?就很沉闷地喝着丸子汤。   他说:“吃块烧饼吧,肚里没饭回?头冷。”   南北嚼着烧饼,没什么精神,额头又?疼,她穿着件剪裁很好的?大?衣,里头是羊绒毛衣,这会?也弄皱了,章望生?担心她冷,想去摸摸她手,又?谨慎地收了回?来。   他说:“吃完饭,我送你回?家。”   南北迷惘地呆坐,没什么反应,章望生?低声说:“你要是不愿意回?去,我送你去招待所。”   两人?到底是去了招待所,天很冷,章望生?打来热水,见南北还是呆呆坐床沿上?,便把凳子搬过来,脸盆放上?头,给她挤好牙膏,杯子里也加好热水,递给她。   南北很麻木地刷了牙,都?吐在盆里,章望生?又?把盆拿出去刷半天,手冻得?通红。他往水盆了加热水,试了试水温,说:“擦把脸吧,别擦额头,过几天就消了。”   见她不动,像是入定了,章望生?只得?把毛巾拧干,一点?点?给她擦脸,毛巾上?的?热意贴到脸上?,非常温暖。她非常疲倦地躺下了,章望生?到前头问?人?家要衣服撑子,又?问?有没有熨斗。   前台说:“哪有熨斗啊?”   章望生?说:“我妹妹大?衣皱了,明天穿不太像样子。”   前台说:“真没有这玩意儿。”   他回?到屋里时,南北已经合眼,章望生?小心地把那件大?衣挂起来,挺沉的?,一掂量就晓得?是极好的?料子。他就拿热的?湿毛巾,慢慢熨那些皱的?地方,也不嫌麻烦。毛巾凉了,加点?热水拧好,继续贴着弄,章望生?弄得?非常专注,几乎入神,好像就剩这么一件事值得?他弄。   弄完大?衣,他又?把南北那双皮鞋拿起来,端详片刻,他穿着军大?衣出去了。他在附近买了鞋油,回?来把鞋子放膝头,非常爱护的?,给皮鞋上?鞋油,再?慢慢涂抹开,几乎没有声响。   不晓得?什么时候,南北睁开眼,静静瞧着他。   他三十多岁了,又?是几年不见,在灯光下,好像是跟那年在北京没什么两样,也许吧,是因?为?戴眼镜的?缘故,都?不大?能瞧得?清楚,兴许又?老了点?,谁晓得?呢?她不一样,她花朵一样,怒放的?年纪,娇艳欲滴。   见他起了身,南北又?把眼睛闭上?,这次是真的?很快睡着了,太倦了。  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两三天,他在隔壁,却每晚都?是等?她睡了,守在床边看那么一会?儿,才肯走。她懒得?动,不想出去,一睡一整天,就吃一顿饭。等?到第三天,她觉得?必须得?洗个澡了,便叫他买些洗漱用品,自己去澡堂子。   “自己行不行?”章望生?担心她晕澡堂子,北方的?澡堂子,人?多,又?挤,云里雾里都?个蒸笼似的?,真怕她晕里头,身边再?没个认识的?人?。   她刚来的?时候,他还给她洗过澡,大?夏天的?,晌午把水晒热了,她脱得?精光,跟个瘦猴一样,肋骨都?一根根的?撑着那薄薄的?一层皮肉。嫂子过来说,他不能给南北洗,她不是一两岁的?小娃娃,弄得?他怪不好意思的?。   南北说:“我自己行的?。”   他就还是很担心地把她送到了澡堂子,在门口等?。南北洗了个热水澡,终于舒坦些了,她脸蛋红红的?,袋子里放着换下来的?内衣裤,她在澡堂子里,女人?们都?看她脱内衣,内衣款式非常新?潮,性感,是国内见不到的?,女人?们都?穿着松垮快的?棉布内衣,反正是没什么型。   她想打个国际电话,便把袋子先给章望生?带回?招待所。章望生?拎着袋子回?来,准备给她洗了,他一见那内衣脸不自觉红了,心里也有些不太安定,他又?想起那些叫骨头都?化了的?滋味,男欢女爱,他也就尝过那么几天,再?也没碰过。   单位热心的?大?姐给他介绍过,他总是笑笑,一心扑在工作上?。他个人?问?题,好些人?都?挺乐意操心的?,大?哥也提过,章望生?觉得?不可能了,他谁也不找。   太难堪了,也太下作了,她刚失去至亲,守丧呢,他竟然看见她的?一件内衣,就有了情思,有了欲望。章望生?觉得?很羞愧,可这□□的?旗帜,清洗干净,还是要挂在那里,他几乎无法?面对了。   其实一直到今天,南北也没有问?他怎么会?来这里。黎钧鸿许久没跟章望生?联系过了,有一天,他在报纸上?看到黎钧鸿的?讣告,很意外?,他有些纠结,到底要不要上?份礼金,当然,最终是打消了念头。可陈娉婷的?电话,打到了单位,叫他来劝一劝南北,早点?回?美国。在她心里,也许还是把他当南北的?一个兄长,或者别的?什么,她的?电话,同样很叫章望生?意外?。他是没有什么立场来的?,非常尴尬,但陈娉婷很焦急,把情况和盘托出,那就是个很信任的?心态了。   他没法?再?推辞,匆匆赶来,她家里没人?,邻居说打到派出所去了。章望生?心里当时就急了,料定她受伤,果不其然,一见她那个样子,他真是心痛,又?无奈又?愤怒,他一想到她叫人?给打了,就几乎能死。最后,他也叫人?给打了,狼狈不狼狈的?,顾不上?了,他只想着她从小娇气,哪儿磕了碰了,总是叫唤着“三哥给我呼呼,给我呼呼!”,他真是心都?要碎了。   章望生?在招待所等?南北回?来,她很久才回?,头发梢冻得?硬邦邦的?,他拿来条新?的?干毛巾,叫她擦头发。美国什么都?有,屋子不会?这样冷,也有吹风机,南北冻得?坐到被窝里,脚冰凉。   她刚知道,冯长庚回?国了,去了她家。他也听说了她爸爸的?事情,跟着回?来,南北晓得?他对自己有些情愫,有多少,那只有冯长庚自己清楚了。他跟女朋友分了手,要追她,南北一直没同意,冯长庚觉得?她需要照顾,因?为?她变得?喜怒无常,情绪不太稳定,大?家都?看出来了。当然,她能挣钱,据说已经挣了十万美金这一天文数字,不晓得?真假,反正留学圈子里关于她的?传闻有许多,羡慕得?不得?了。那些自费来留学的?,有的?原先在国内当大?学教授呢,来了美国,照样从刷盘子刷碗开始,特别没尊严,特别幻灭,她一个二十来岁的?年轻姑娘,就在美国站稳了脚,真是好命。   她现在情感上?最脆弱,最低谷,南北大?约猜的?出冯长庚是怎么想的?,她一直都?非常了解他。但人?跟人?,好像有那么一点?儿真情,就了不得?了,就很珍贵了。   “吃饭了没有?”章望生?很客气地问?她。   南北摇摇头,章望生?立刻要出去买。   “三哥,等?明天一块儿吧,我明天还要买些东西,这会?儿不想吃东西。”   章望生?心里动了动,这一声三哥,又?隔了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呢?他有些拘谨了,说:“行,早点?休息吧。”   南北道:“明天,咱们一块儿去百货大?楼,你陪我买点?男士用品,冯长庚要到了,我给他准备些东西,明天晚上?,我就不住这儿了。”   章望生?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,心沉下去,这有什么好奇怪的?吗?似乎没有,他也不晓得?自己在隐隐约约期盼着什么,早不可能了。来之前,他不是早打算好的?么,她要是还愿意听他说几句话那再?好不过,不愿意见,那就回?来。他能照顾她这几天,就很好了,很难得?了,照顾她是他的?天性,不需要谁说。   他神思恍惚了会?儿,脸色很不好,却发现南北正一动不动看着他,他冲她点?点?头:“好,明天我陪你去,睡吧。”   章望生?从她屋里出来时,靠在墙上?,好大?一会?儿才走回?自己的?房间。 第56章   百货大楼里的营业员,是叫人羡慕的,这地方对于人们?来说,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了,什么都有,大人领着小孩来,摸摸这,问问那,要是买点什么走,保管喜气洋洋的。   南北小时候看着供销社的营业员,羡慕得不得了,能拉一下那个玻璃柜门,就觉得顶神奇,顶幸福了。她已经见过世面,很大的世?面,所以百货大楼早不算什么了。章望生陪着她,她要买什么,连价钱都不问,出手?阔绰。   两人也没怎么说话,到了晌午,在外头吃完饭回招待所收拾东西。   南北拿了把梳子,把一头卷发统统拢起来,用一枚硕大的发卡定住,她穿着黑色羊绒毛衣,身材玲珑有致,章望生觉得盯着她看不礼貌,说:“我先回去了,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,可以联系我。”他给她写了张便条,上?头有他的住址,还?有单位的电话号码。   南北把便条放包里,说:“我要跟冯长庚结婚了。”   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,他低着头:“结婚是大事,你要是自己想好了,就去结。”   南北说:“你呢?”   章望生说:“还?是老样子。”   屋里又沉寂了会?,南北穿上?大衣,弄得窸窸窣窣响。   “我也快往三十去了,冯长庚一直对我挺好的,又是熟人,我跟他结婚大概是最好的选择。”   章望生都说不出话了,喉咙叫人掐住,事到如今,谈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?。他没问当初她为什么不辞而别,那两个人发生关系,又算什么,当然,她也没有提,这倒是心照不宣的默契。她要有归宿了,其实他想过,她也许在国外早嫁了人,该成家了,女孩子在外飘着太孤独太寂寞了,有个头疼脑热的,身边没人不行。这是好事,他觉得冯长庚不赖,高材生,打小又认得……章望生不能再想下去了,她还?愿意跟他说,像是不见?外,他觉得心脏又闷又疼,这是好事,怎么叫人这么痛苦呢?她起小就闹着要嫁给他,闹了很多年,他最后娶了别人,他一直记得当年的那把火,她的脸隔着红红的火焰,都扭曲了,飘忽了,恨他恨得不能再恨了,一把火把什么都烧光了。可有些东西,是烧不死的,他心里悲凉地起了大雾,什么都看不清了。   南北一直很冷峻地看着他,她心道,男人果?真都是更残忍的,他是体会?不到她的心情的。因为他压根就不爱她,他一直都这样,那来这里做什么呢?她想看到他眼睛里的痛苦,是不是跟当年的自己,一样多,没有的事,章望生看起来蛮平静的,又是那副当兄长的口吻,真是令人作呕,她这么想着,说话就不客气了:   “你这几天开销多少?我付钱。”   她从?精致的鳄鱼皮包夹层里,掏出没兑换的两张美金,丢到他跟前:“应该够了,我不爱欠人人情的。在美国,就是男女朋友也要把账算清楚,这样多好,省得以后扯皮。”   章望生有些错愕地看着她,好半天,才说:“没花几个钱,这儿也不是美国,用不着美国的那套规矩。”   南北冷笑:“没花几个钱?你一个月工资有一百块吗?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?”她朝他破大衣上?瞥了眼,一脸轻藐。   章望生没有半分局促,他也没辩解:“是我自己愿意来的,钱也是我自愿花的。”   南北好笑道:“谁叫你来了吗?咱们?什么关系?这是我的家事,再吵再打,就是翻了天,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操心,你姓章,我姓黎,八竿子打不着,听?听?你说的,好像你又跟多伟大似的,你多管什么闲事呢?我就是叫我亲哥打死了,也不关你章望生的事。”   她越说越气,跟要吃人似的,章望生一句话也反驳不了,她说得没错,他是外人,他没资格管姓黎的事,他来之?前就清楚的,可还?是来了,他一遇着她的事,就这样鬼迷心窍。   “你必须把钱拿着,我不想欠人家的,尤其是你,我再也不要跟你有瓜葛,我结婚你也不要来,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来上?什么礼金,你一个光棍,还?是想想自己怎么能混上?个媳妇,少来我这讨嫌。”她一脸的恶毒样,目露凶光,胸膛起伏个不住。   章望生被她弄得很难受,他捡起钱,装进了军大衣的兜里。   “你放心,你结婚我不会?来的。”   南北几乎要绝望了,她昂着脸问:“我要跟人家结婚,你没有话要说吗?你怎么不问问我,了解冯长庚吗,爱冯长庚吗?你这人最虚伪了,我就知道,你从?来没真正在乎过我,你要是在乎我,就不会?叫我走到今天这一步,我真不明白你天天扮演高尚有什么意思,来这么一趟,满足你想高尚的心理了吗?”   她还?是觉得太不公平,他要结婚,她灵魂都跟着死了。他现在呢?揣起她给的二百美金,还?有的赚,就这么回去了,真是门好生意啊。   章望生垂着眼:“我是外人,不好过问你这些的,你要是愿意说,我听?着,你要是不肯,我也不能勉强你什么。只?要你过得好,就圆满了。”   南北不停点头:“那是自然,我当然过得好,我在美国发财呢,不像你,一辈子跟那二亩土坷垃打交道,三十多了,连个媳妇都没娶上?。你一定不晓得我要嫁的人有多好,婚礼我不会?请你的,但你应该看看现在冯长庚什么样,一个星期后,你到我家里来,我家地址你晓得吧?”   她趾高气扬望向他:“你一定要来,我等着你。”   章望生觉得她摇摇欲坠,精神极度亢奋着,不晓得什么在支撑着她,他太心疼了,可往后也轮不到他心疼了,那为什么要长大呢?不长大,他就跟她永远留在月槐树,他永远十几岁,是个少年人,她永远是个孩童,他背着她,抱着她,相依为命,谁也不能夹在他们?中间,他是她的,她也是他的,永永远远这么着。   她小时候总缠着他讲志怪小说,传说中,有种女树,天亮的时候生下婴儿,这婴儿等朝阳东升就会?走路,中午便成人,到了黄昏衰老,太阳一落山死去。翌日?循环往复,真是叫人羡慕,日?日?可得青春。他不晓得怎么想到了这个故事,又想起当年一块看的《战争与?和?平》,那会?儿,刘芳芳手?里是残本,没第四卷 ,没大结局的。多年后,他把书的结局看了,娜塔莎不再爱安德烈,跟一个纨绔子弟私奔,最终嫁给了她自幼熟悉的彼埃尔。   南北像娜塔莎那样长大了,不再是少女,她也要像娜塔莎那样,选择适合她的,爱她的,她也信任的彼埃尔。他在她生命里,是路过的风景,这风景荒凉、贫瘠,滋养不了她。   章望生心里绞成了一团,他说他一定来,手?里拎着那个印着“农学委”的旧包走出了招待所。   这个包,还?是那年去北京,人家发的,他一用好多年。   他都走到楼下了,南北不解气,觉得少说了点什么,立马冲到窗户那把身体探出去:“是不是哪天我死了男人,挺着个大肚子,你又要伟大地来养人家的孩子了?那你真该去美国,那儿单身母亲多的是,美国最能满足你这种喜欢养别人孩子的癖好!”   章望生抬头,她已经咣啷关上?了窗户,险些要把玻璃震坏了。   南北一个人在招待所坐很久,她慢吞吞走出来,街道灰扑扑的,叫人丧气。圆圆的落日?,从?枯了的枝头间沉下去,是种森冷的橘红,也叫冬天飞尘给弄脏了似的。   她见?到了冯长庚,冯长庚特地打扮了,穿着讲究,他到美国后一直挺讲究,衬衫要熨,长裤也要熨,每晚脱下来一定要用下巴夹紧裤脚,顺着裤缝叠挂起来。谁能想到他以前一身补丁,大冬天的挂长鼻涕呢?   两人一块儿吃饭,冯长庚说了些安慰的话,她没精神,心不在焉嗯嗯啊啊了几句。   冯长庚说:“你是不是打算住一段时间?陪陪伯母?”   南北看着外头落叶打旋儿扑跌在窗户上?,很茫然的样子:“我也不知道,有点累了。”   冯长庚把手?伸了过去,见?她没反对,轻轻覆盖在南北手?上?:“我陪陪你吧?等回头一块儿回美国。”   他好像笃定她肯定是要回去的。   南北说:“不耽误你工作吗?”   冯长庚说:“没事,我请了假。”   南北道:“时间就是金钱,这下等于耽误你许多金钱。”   冯长庚觉得她话里有话:“南北,咱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,你是最聪明的,我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?,你这个人,总是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,可是个人,都会?有脆弱的时候,有需要别人的时候。”   南北点头:“你说的对,你是不是一直爱着我?”   冯长庚被她的直白搞得一愣,不过也承认了:“是,打小我就觉得你特别,跟别人不一样,可咱们?一直都不太对付,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。”   南北好像根本不关心他说了什么,问道:“你有多爱我?拿什么爱我?”   冯长庚挺从?容的:“爱不是说的,我也不太会?说那种话,我是想,咱俩在美国一起奋斗,日?子肯定不会?比别人差,我会?对你好的。”   南北仿佛笑了下,特别淡:“你现在并没我混得好,不过,莫欺少年穷,也许哪天你发达了也未可知。”   冯长庚说:“我是没你聪明,但我绝对比很多人有头脑。”   南北摇摇头:“你只?是个普通人,我晓得说这话你会?生气,但事实如此。”   冯长庚心里自然不服气的,他强撑风度:“世?界上?本来就是普通人多,我也没说自己不普通。”   南北本来想着,靠那么一点点爱,也许能过得下去,反正冯长庚对她有意思,她在少女时期,就敏锐捕捉到了,他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,词不达意。要找一个很久很久之?前就见?过你的样子,又很喜欢你的,多不容易,她真的想过跟冯长庚试一试,什么情啊爱啊的,也许真在一块儿过日?子了,很快就给消磨完了,我看你烦,你看我腻,又能怎么着呢,床也上?了,娃娃也生了,找谁过还?都是这么个流程,凑合过吧,百年之?后,你死了,我也死了,人家敲锣打鼓把你们?送走,不消一个钟头,人家就坐酒席上?该吃吃该喝喝,谁一辈子不是这样过?月槐树的男人打女人,女人打娃娃,不照样过到娃娃长大,再生娃娃?城里,城里又怎么样?男男女女,还?是那点心思,有打闹的,有出轨的。美国更不用说了,分分合合,恋爱不晓得谈多少场,婚可以结,可以离,还?能再结再离,高兴就成。嫂子离了二哥,照样过日?子,她小时候就明白的,干嘛这么死心眼呢?   可冯长庚的发型怎么那么奇怪啊?   南北看着他,越看越奇怪,不顺眼,他说话的那个腔调、姿势,都变得奇怪了,不顺眼了。   尤其他在那说着言不由衷的话,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与?众不同?的劲儿,她一眼看穿。她瞅着他头上?的发蜡,呦,她忍不住笑,哈哈大笑,特别不礼貌:   “你头发叫牛舔了吧?”   冯长庚觉得她太张扬了,她就这样,咧着嘴笑别人,她小时候什么德性,现在还?是这德性,可她这么好看,再怎么笑都叫人不能责怪她。但他有点不舒服了,觉得尴尬:“这有什么好笑的啊?”   是啊,有什么好笑的,可就是想笑,笑完了,南北还?能接着刚才的话道:   “我说的普通,是指你这个人既不高尚,也不卑鄙,有人人都有的弱点,没什么稀奇的。世?上?这种人太多了,你别生气,我这也是说自己呢。就好比你觉得你爱我,可你照样跟别人谈,现在我正失意着,你觉得八成是个好机会?,当然,也许还?有一点,你不愿意承认,那就是我现在比你强,人都是爱慕强者的,我在美国能帮你,你也想当交易员,我是知道的,感情有一些,现实利益有一些,杂七杂八加一块儿,叫你觉得要是能跟我结婚好像也挺不错的。你既没伟大到我一穷二白大字不识就爱我爱得死去活来,也没只?因为我能赚钱能带你上?道就娶我,但钱对你来说非常重要,这是世?上?大部?分人能证明自己与?众不同?高人一等的最好证据。”   冯长庚举起的水杯,怎么都喝不下去了,都说透了,还?有什么意思呢?他觉得南北就是想叫他出丑的,这事她干得出来。   “你不普通,能说出这样的话来,你就不普通了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是凡人,别给我贴金,我长了二十多年,从?农村到北京,再到美国,真正不凡的,我只?见?过一个。”   冯长庚终于笑出来了:“你不会?是说章三哥吧?”他确实觉得挺可笑的,怎么这么可笑呢?他也想哈哈大笑,但得注意场合,注意形象。   南北看着冯长庚笑,她也笑:“咱们?要是结了婚,假使你死了,我怀着你的孩子,三哥肯定会?替你养媳妇孩子的,反过来,你做得到吗?”   冯长庚不笑了,这怎么笑得出来?他当不了这种圣人,没有给人家养老婆孩子的毛病。   章望生跟邢梦鱼的事,他回月槐树的时候听?社员们?早议论过,他觉得简直荒唐,章望生跟脑子不正常似的,他是正常人,比不了。   他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就因为?璍这,比不上?章望生,就成普通人了。   说到最后,南北也没说答应他什么,但也没拒绝,模棱两可的。她说她还?要处理爸爸的一些事,叫他周日?来家里做客。   北方的冬天,向来冷得骇人,岁寒日?暮,飘起了清雪,雪叫风给刮歪了,斜了,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往四下滚去,大街上?只?有路灯,见?不着人影。   章望生是下午到的,那会?儿,南北家里乌泱泱坐了好些人,她的哥嫂、大姐大姐夫、冯长庚,还?有妈妈陈娉婷。   她家里布置挺干净、挺古朴的,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家庭。人都在沙发上?坐着,冯长庚则站钢琴旁。章望生最晚到的,满帽子的雪,他在外头掸了好半天进的屋。   屋里暖融融的,南北就穿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,底下是格纹呢子裙。她似乎一点感觉不到寒冷,已经把黎钧鸿的后事办妥,再没回旋的余地,那自然还?要吵的,他们?认定她私吞了家产。   这里章望生跟冯长庚都是外人,没资格开口的。   南北抚了抚妈妈的手?,意思叫她别生气。   “我一分都没拿,你们?肯定不信,但爸爸的事儿我今天就办到这了,你们?闹也没用,爸爸的头七,你们?把我骂了也打了,还?嫌不够对吧?”   她嫂子气得大叫:“妈,你看看她,你看看她要上?天了,你要是不给大家一个交代,别想回美国!”   南北觉得嫂子长得真难看,她怎么那么难看呢?眉毛淡,鼻头大,一说话两个鼻孔跟猪鼻子似的一张一张的。南北突然笑起来:   “你冲我吼什么呢?”她看着她的亲人们?,“你们?应该巴结我才对啊,巴结我,我手?指头漏一漏,就够你们?吃喝不尽了,你们?真蠢啊,一点脑子都没有。”   黎与?静冷冷说:“谁稀罕你的臭钱?资本主义?的臭钱没人稀罕。”   南北哈哈大笑:“是吗?钱臭吗?”她把茶几上?皮箱打开,抽出一沓美金,深深一嗅,“全是新的,油墨味儿而已,哪里臭?哪里臭?”   谁也不想那皮箱里是美金,进屋便看见?了,不晓得是什么。   所有人的目光,都叫皮箱吸引了,只?有章望生一个,从?坐下之?后,眼睛就只?在南北脸上?,他入神地看着她。   南北说:“你们?一辈子,也挣不了我一年在美国挣的,我现在给你们?机会?,谁巴结我,我就把这一沓钱送给谁。”她说完,屋子就安静了,她嫂子突然又叫起来,“你少狗眼看人低了!”   南北笑道:“一沓不够是不是,我来猜猜,多少钱够,两沓,三沓?一万美金?一万美金嫂子你要不要?你给我道个歉,说姑奶奶我错了,这一万美金就是你的。”   嫂子不说话了,眼神闪烁,看看黎与?祥,又看看黎与?静,所有人都不说话了。   南北纵声笑起来,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,笑得弯腰:“我是不是上?来报价报高了,该五千五千报的?五千美金,八成就能买一个人了,你们?信不信……”她笑得实在不行,要揉肚子,“我要是拿出十万美金,别说叫我姑奶奶,叫我亲妈,叫我祖宗,跪下舔我脚都能了!”她目光在哥嫂身上?停留,“十万美金够买你们?一家吗?”又问大姐大姐夫,“够买你们?一家吗?十万美金够买你们?两家!男女老少加一块儿,排成排,在这给我赔笑脸够不够?够不够?赔个笑脸,这钱就都是你们?的了,要不要?!我又是你们?的好妹妹了,美国的好妹妹!黎与?静,你还?敢说钱是臭的?臭吗?”   她的笑声太放纵,笑得屋顶都要给顶开了,不停笑,不停笑,真的笑出了眼泪,眼睛里全是泪光,屋里的人都在看她笑,没有一个人说话。   “妈,你看与?时,毕竟是一家人,还?有外人在,叫人看笑话,有什么事也该咱们?一家人坐下来好商量。”她嫂子跟陈娉婷说,陈娉婷眼里也有了泪光,看向南北。   南北高昂下巴:“你们?的家人是美金。”她突然不笑了,走到冯长庚面前借了打火机,把那沓美金拿起烧了,一屋子人一下惊呼起来。   冯长庚也拽住了她:“这是干什么呢?”   他们?都忙着阻止她,嘴里道有话好好说,南北又笑起来:“说你们?错了呀?”   他们?就连连道歉,想叫她坐下来商量,怎么商量都好,他们?叫她小妹,特别殷切,特别焦急,他们?同?时想到她在美国不晓得挣了多少钱,往后还?要挣,没法估摸的。   那一沓美金,到底在她手?里烧得残缺,他们?心疼坏了,七嘴八舌说到银行不晓得能不能给换。   南北又慢慢坐了下来,盯着冯长庚:“一万美金,就能买到亲情,现在我要看看,多少美金能买爱情,冯长庚,你爱我是不是?”   大庭广众之?下,挺尴尬的,冯长庚浑身不自在了,他只?能点点头。   “好,你要是真爱我,”她霍然起来了,走到窗户跟前,“你从?这跳下去,跳下去我就相信你爱我,你不光能娶我,我还?要拿十万美金当嫁妆,全归你。”   冯长庚惊诧地看着她,南北眼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了,那把火从?来不肯熄灭,一直燃烧。   “就算为了十万美金,你也应该跳下去的,冯长庚,三楼摔不死人,你看,地上?还?下雪了,那么厚的雪,托着你,也能托住那十万美金。”   南北说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,冯长庚眉心乱跳,她疯了,她是个疯子,可疯子有十万美金,他晓得她说到做到,十万美金,三楼,这实在诱人,若不是她要的是爱情,这些家人们?也要打开窗子去跳了。   冯长庚在那站了许久,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了,都等着他,他额头慢慢冒出汗来,这是冬天。   外头,夜色正深浓着,飞着雪花。   他跟僵硬了一样,半天没动,南北再一次放纵起笑声:“没心动吗?冯长庚,心动了吧,可又没那么大的勇气,你去吧,跟他们?一块儿去吧!”   她一把推开窗户,雪跟着风,一道凶猛地灌进来,冰冷的气息把人都狠狠噎了一噎,南北把箱子里的美金,全拿出来,解放出来,毫不犹豫从?窗户那抛掷了出去,钱立马顺着风,顺着雪,往四面八方飞舞着去了。   屋里惊叫不断,人都纷纷跑了出去,非常快,南北扭头看冯长庚,她的眼睛充了血,像杜鹃花一样红:   “你也去吧,你想去的,那么多美金,去追吧!”   冯长庚冷汗涔涔,他盯了她片刻:“你是疯了,真是疯了!”他匆匆捞起外套,奔下了楼,他跑到楼下后不忘抬头喊,“我把钱追回来给你!”   南北看着他们?像野狗那样,追逐美金去了,她大笑不止,觉得非常有趣,太有趣了,她从?没看过这样精彩的戏,从?没这样操控过人的灵魂。   她像逗猫逗狗一样,把所有人,整个世?界都统统撵出去了,中国的,美国的,新的,旧的,好的,坏的,全都跟着风雪去了。   她冲冯长庚喊:“送你了,带着它们?回美国吧,继续做你的美国梦去吧!”她甚至跟他道了句“祝你顺利!”   风雪交加,扑簌簌往脸上?来,往身上?来,南北看着茫茫夜幕,无限广阔,无限自由,她黑色的衣裳跟雪交相辉映,头发也被吹得张牙舞爪,她忽然觉得天地宽了,她要到这宽了的天地中去,得到永恒的自由,永恒的幸福。   她的身体不自觉往外倾斜了,在她没意识到自己想要跳下去时,章望生已经意识到了,他飞奔过去,拦腰抱住了南北。   她挣扎了下,章望生紧紧搂住她,陈娉婷连忙过去把窗户关上?了,满眼泪水。   南北好像这会?才看清楚是他,她轻轻摸了他的脸:“三哥,我是疯了吗?我是疯子吗?”她说完,先是放声大笑,紧跟着,就恸哭不已,章望生把她搂在胸口,不停抚摸她的头发,“没事了,三哥在这,三哥在这。”他像抱着他的女儿,他的妹妹,他的女人。 第57章   章望生把她脸上泪水擦了,抱到床上,她?真是变沉了许多,大人的重量,南北模糊问他:“三哥,你还?抱得动我吗?”   他扭过头,嘴唇贴了贴她的额发,那是个安抚的意思。   雪下得非常大,屋子里喧嚣躁动的一切变作寂静,章望生跟陈娉婷在客厅里说了很久的话,南北头很疼,她?觉得那声?音挺小的,恍惚置身石头房里,说话的人是二哥跟嫂子。   第?二天,章望生带南北去坐火车,这样冷,人挤来挤去,他一直攥紧她?的手,在人群里摩擦着,真是挤啊,怎么就那么多人呢?头发都起了静电,炸毛一样竖在空气?里,贴在衣服上。她想过再也不要挤火车的,还?是挤了,人都?给挤扁了,四面八方好像涌过来千军万马,小孩子鬼哭狼嚎,从窗户那给递上来了。   没有座位,他们在车厢交接处站着,地上坐满人,连下脚空都?没有。咳嗽的,抽烟的,大声?说话的,环境要多糟糕有多糟糕,有拖家带口?在那铺报纸躺着,被人踩了,也就睁开眼看看,继续睡大觉。章望生把她?护胸口?,南北也不说话,两只眼不停看火车里的人,走几年了,还?是这个样子,没什么太大变化。   她?想?去厕所,一看过道里乌泱泱的人,立刻打消念头,太费劲了。中国几乎所有人都?是这样迁徙的,大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,习惯了,还?会?继续习惯。   每到一个站台,都?有叫卖特产的,章望生总会?问一句吃不吃,她?难受,什么也吃不下,章望生只能把水杯拧开叫她?喝点热水。   大约是三四个小时的路程,下了车,他们就往章望生的职工大院去了。天气?可真坏,太冷了,嘴露外面都?要结冰,真是受罪,职工大院里人正在那用铁簸箕装炭火,见他领着个人回?来,围巾、帽子、手套搞得严严实实,也看不清个长相,招呼说:“望生回?来了?”   章望生笑?笑?,这人见南北走近了,又问说:“有客啊?”   他点点头,也没解释,从口?袋里摸出钥匙,开了门,叫南北进去。   屋里冷得跟冰窖呢,真没比外头好多少,南北站定了,四面环视一圈,屋子倒亮堂堂的,很整洁,就是东西很少。章望生叫她?坐,他到廊下弄点炭来,得把火生上。   廊下稀里哗啦乱响,章望生好像又跟院里的人说话,没多大会?儿,他回?来捣鼓炉子。屋里又开始稀里哗啦响,章望生忙得不轻,南北没法坐,坐着更?冷,他这里怎么就这样冷呢?她?脚趾头都?冻掉了。真是奇怪,小时候怎么没觉得?   火终于生上了,章望生说:“慢慢就暖和了。”   南北没说话,还?是站着。   屋里放了桶水,冻得怪硬,章望生拿舀子当当当砸冰,砸破了,往烧水壶里舀水,坐在炉子上。章望生给她?拿了个小马扎,叫她?坐炉子旁边。   “烤烤手,换双鞋吧,鞋估计湿了。”   南北穿上他的棉拖鞋,脚还?是木的,她?有点饿了,问道:“吃什么啊?”   角落里屯着白菜、萝卜,章望生一个冬天大部分时间吃食堂,闲一点自己也做饭,不过对付对付,简单得很。   “我到菜市场看看,一会?儿就回?来,你在家烤火。”   章望生戴上围巾,又出门了,他不太来这块儿,但人也认得他,非常热情招呼说:“章同志,今天肉好得很,瞧瞧,瞧瞧这腿子肉!”   他笑?笑?:“割二斤好的。”   “好嘞!”   章望生拎着肉,见摊贩圆圆的木板上正在切热乎乎的猪头肉,要了一份,还?买了刚出锅的烧饼,揣棉袄里带回?来。   屋里已?经暖融融的了,水壶开了,南北给灌进暖水瓶里,她?耳朵开始发热,也脸热,疑心要长冻疮,那可真丑,她?小时候皮实没生过这玩意儿,现在不至于吧?她?胡思乱想?了会?冻疮,章望生回?来了。   “先吃烧饼垫垫,我这就炒菜。”   他一个人,煮上粥,又是择菜洗菜,又是切肉拍蒜,搞一屋子油烟,呛得南北咳嗽,她?心情非常平静,跟大爆炸过的废墟似的,静悄悄的,她?自己都?不晓得怎么就突然这么沉了下来,那些激荡的,燃烧神经的情绪,一下没了,使人吃惊。   南北过来抱怨:“你怎么不装个油烟机啊?”   章望生在噼里啪啦的翻炒声?中问:“你是说排烟机吗?有的有的。”他指了指窗口?那带三片叶子的电机说,噪音大得要命,南北说的压根不是这玩意儿,这什么啊。   他烧了半锅大米粥,黏糊糊的,说稀不稀,说稠不稠,人都?爱这么烧饭,觉得吃米饭浪费,稀饭又没意思,就搞出这么种吃法。   章望生把小饭桌打开,还?特地拿出半包白糖,问她?要不要加。   白糖在乡下走亲访友,是贵重东西,篮子里放上两包白糖是很有必要的,章望生见她?没有要吃的意思,便又放回?去了。   猪头肉腻腻的,看着也没什么食欲,南北说:“这炒的什么?”   章望生道:“土豆肉片,你尝尝。喝酒吗?家里有红酒。”   那东西是章望海拿的,他喝不惯,想?着也许她?爱喝,起身拿过来,找搪瓷缸倒了半杯。他跟她?聊了会?大哥,南北挺惊讶的,章望生把搪瓷缸递给她?:“喝吧,有点凉,估计不兴加热的。”   南北突然就笑?出来,她?觉得好笑?,就是来到章望生这里发生的林林总总,惹她?发笑?,她?没有嘲笑?三哥的意思,就是想?笑?。   章望生有些羞涩了:“是不是觉得我这里太寒酸?我一个人住,日子比较随意。”   南北便不笑?了,拿起筷子,开始吃饭,他们一时间也没什么话要说,两人已?经很多年没同一个屋檐下这样过了,有些生疏,这样的气?氛彼此都?察觉得到,章望生跟她?说话也就很客气?。   本来觉得猪头肉腻,没想?到尝了一口?,啧,味道真好,她?很多年没吃过猪头肉了,真是香,吃得满嘴油乎乎,非常过瘾。南北把那一盘子猪头肉干完了,章望生拢共没吃几口?,他在吃饭这种事情上能吃饱就成?,不求其他。   南北说:“你怎么不吃啊?”   章望生笑?道:“你都?吃完了,我怎么吃?”   她?问得太晚了,有点不好意思,嘟囔句什么,章望生也没太听清楚,她?吃撑了,小时候难得吃撑的年关,她?都?要唧唧歪歪,一会?儿叫章望生给揉揉肚子,一会?儿消化了还?要吃。   洗漱挺麻烦的,章望生翻出之?前给大哥准备的一些没用完的东西,有牙刷、毛巾。南北把自己皮箱打开,说自己有,章望生道:“用新的吧,我买的。”   南北回?头看看他,就拿着用了。   章望生把自己睡的那床腾出来,铺上新床单,又把被罩换了,叫她?睡那。   “你睡哪儿啊?”   “我睡大哥原先睡的床。”   厕所在外头走廊尽头,她?要去,章望生就拿着手电筒陪她?一块儿,真他妈冷,裤子一脱,冻腚,这还?是省会?机关单位的厕所呢,不过好歹不是旱厕了,定时冲水的,这一上冻,又变旱厕了,有打扫卫生的会?趁晌午化冻扯水管冲,要是再冷,那就可能几天才能冲上一回?。   南北哆哆嗦嗦出来:“又脏又冷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这里条件肯定不能跟美国比。”   其实也就隔了一天,昨天就显得很远了,两人都?没说什么,南北跟着他,来到这里,陈娉婷也没反对,叫她?跟三哥走。   因为怕煤气?中毒,屋子密封并不算好,窗户缝那全?是凉气?,帘子也微微动。章望生要给她?暖被窝,等热乎了,她?再躺下睡,南北听得有些不自在,她?一露出不自在的那种表情,章望生也跟着不自在,觉得自己越界,他怕她?冷,小时候她?不小心尿了棉裤,他就捧着棉裤,在柴火堆烤。   南北自己睡了,这屋里有一张床、一张书桌,一把椅子,一面衣柜,还?有个书架,再无其他。床头扯着根长长的绳,方便拉灯关灯。   章望生在她?屋里放了夜壶,怕她?起夜,又交代说要是需要去厕所,一定喊他,反正都?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。   半夜她?醒了,觉得冷,摸了床头半天想?起来这没有床头灯,就摸到那根绳,一拉,灯泡亮了。她?正在他衣柜里找点什么盖,听见敲门声?,章望生在外头问:   “南北?”   他一直没睡,睡不着,坐被窝里看会?书,又起来看炉子可别灭了,正好瞧见南北屋里灯亮起来。   南北瑟瑟给他开门:“你还?有没有毯子什么的,我还?是冷。”   章望生叫她?赶紧进被窝,他来找,翻了翻衣柜,找出条毛巾被,过来给她?铺在被子上,她?脸很凉,觉得头顶那面墙直放冷气?,浸透了脸,人真是既能享泼天的福,也能吃莫大的苦,跟弹簧似的。   她?手从被窝里伸出,想?拽下被子,要蒙头睡,章望生误会?了,他也不晓得怎么想?的,脱口?而出:“我不走。”他以为她?是怕他走了,南北扑闪眼看他,好像懵了下,章望生也看着她?,看了那么一会?儿,他低下头,吻她?的嘴唇。她?嘴唇被冻得发冷,含嘴里片刻就热了,章望生心跳很乱,他说不清是怎么回?事,又不是春天,大冬天里竟然说动情就动情了,他把她?带来,是想?陪伴的,希望她?心情能好些,可这才第?一天,他就想?这样了,想?跟她?接吻,想?爱抚她?,想?再次感受她?腿心的颤动,绞得他灵魂出窍。   南北起先没拒绝,他一靠近,她?就忍不住张口?跟章望生痴缠起来,她?死?死?扣住他肩膀,这下都?忘记冷了,可她?一直没忘记他的身体。   章望生身上的袄子掉了,也顾不得了,他觉得自己真是到变|态邪恶的地步,竟然想?占她?便宜,她?刚失去敬爱的父亲,跟家人闹翻,他就这么趁虚而入,想?要霸占她?了,好像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?,下一次,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。他本意不是这样的,突然变了味儿,他自己都?觉得自己丑陋龌龊。   可他对她?的爱欲,是无法控制的了,她?不在另说,现在就在眼前。两人有过很深的纠缠,对彼此的身体又陌生又熟悉,章望生掀开棉被,把南北按在了怀里,这太虚伪了,他的关怀还?不到一天,就迫切求欢,跟一个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。   南北被他抚弄得脸鲜红滚烫,她?的嘴唇都?要肿了,他非常用力,这一切发生太快,她?觉得自己很没羞耻心,怎么这样了呢?她?失去爸爸,应该特别特别痛苦,茶饭不思,形容憔悴,可她?晚上居然吃了那么多,现在又跟一个男人要交合起来,太不道德了,她?一向不去想?什么道德不道德,可这会?儿,真是不应该,她?觉得对不起慈爱的爸爸。   她?还?在挣扎时,章望生已?经停了下来,他一脸的羞愧,不晓得是意识到什么,他跟她?说对不起,从她?身上爬起来。   两人都?气?喘着,没再说什么,好像都?感觉到了一种荒唐。   “我……”章望生脸很热,不晓得该怎么解释,这样不行的,不清不楚,她?是姑娘家,跟男人这样,总是她?吃亏。   “我一直没想?过再找,你要是愿意,”章望生脸都?红透了,“你好好考虑考虑,要是愿意跟三哥一块儿过日子,咱们就一块儿过,我是愿意的。”   他说完又后?悔了,觉得很唐突,很混乱,人父亲刚过世,是想?这事的时候吗?   南北也很混乱,他突然说这个,叫人措手不及,她?小时候一直盼着永远跟他一块儿过日子,这希望死?太久,冷不丁活过来,她?是迷惘的,分不清是梦是真,他对她?,跟爹娘拉扯孩子似的,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感情,真是叫人烦躁啊。   她?没说话,把被子拉扯到头上,章望生等了会?儿,其实也没等什么,就想?看着她?。   早上还?是冷,章望生到外头买了油条豆浆,喊她?吃饭,两人都?没说昨晚的事,光吃饭。   章望生说:“我一会?儿去单位,你要是不怕冷,出来逛逛,很多年没来过了。”   他把钱还?有公交的月票放到桌角,叫她?拿着。南北低声?说了句:“你才几个工资啊,我花钱很厉害的。”   章望生笑?了笑?,他跟她?一起出的门,顶头碰上同事,人家自然要打招呼,顺嘴问一句:“亲戚吗?”   南北看了看他,章望生说:“我家属。” 第58章   大院里的人?,从没见过章望生的家属,他都是一个人?,独来独往,旁人?给?介绍光是笑?,讲一句“以后再说吧”,三十几的大男人?了,难免叫人?浮想联翩,后来晓得他娶过媳妇,孩子死了,又把章望生想成个旧情难忘的痴情男人?。这下好了,一下找着个又年轻又时髦的姑娘,章望生?有两把刷子。   南北听这话?也很?意外,这算什么呢?就这么容易的吗?那这些年受的罪,可就?太荒谬了,她心里并不高兴,也不悲伤,她觉得特别累,跟人?吵架累,坐火车累,反正就是从里到外都全部疲倦着。她这十年,太忙了,忙着求学,忙着谈恋爱,忙着跟人?学赚钱,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做了。   院子里的鸡,出?来溜达了,芦花鸡,特别漂亮,特别神气,欢天喜地出来啄食。南北没去大街上从廊下抓了把玉米粒,站在那喂鸡,跑来两个小孩,问她是谁,说没见过。南北跟她们随便聊了会儿,其中一个,掏出?巧克力,跟伙伴炫耀:“美国货,我大伯寄来的!”   另一个眼巴巴希望人?家能?赏一口,又不好意思说,一会儿要看?包装纸,一会儿使劲问好不好吃。等人家真要给?,却又说不吃,跑回了家。小孩子的骨气,就?是这样的,明明心里想极了,偏偏临到头,再放弃掉。   南北见小孩跑回家,一个妇女走出?来,她赶紧回屋,心道我可不要听人?问东问西。她在美国,人?是很?注意隐私的,她都能?猜出?这妇女见她要问什么,没完没了,热乎得叫人?烦。   章望生?书架上?有很?多书,也很?杂,有小说类的,经济类的,历史类的,还有一些专业著作,书桌上?放着日记本。南北拿来看?,他保留着记录天气的习惯,还写了学习心得,当然,也有些个人?情感的记录,那就?是忧心农村农业问题,他好像很?愁,厚厚一大本,没一个字跟她有关系。  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,南北把日记本丢开,坐了会儿,又给?扔地上?狠狠踩了两脚,踩完后,她觉得自己挺幼稚,非常小心眼儿,便捡起来还给?放好。   抽屉里有个小瓶子,装着些纽扣,是章望生?平时修补衣裳用的,他什么都会,在大院里,给?人?修个水管,换个灯,有老两口退休在这住着,什么都爱找他。   她看?到一对头绫子,粉色的,满大街小女孩戴的这种,非常流行。   等章望生?回来,南北说:“我翻你东西了。”   他手里拎着包,还拎了一堆吃的,笑?道:“没关系。”   南北问:“你抽屉里头绫子给?你女儿买的吗?”   章望生?把东西搁下:“有一回上?街,觉得挺好看?的,就?买回来了。”   南北说:“哪儿好看?了,土得要命。”   章望生?便道:“你小时候不一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?现在自然是看?不上?了。”   她也就?不再说什么,跟他一块儿做饭,他在案板上?剁鸡,响得很?,震得耳朵疼,跟南瓜一块儿炖,章望生?和面,在铁锅边上?贴了一圈薄薄的死面饼子。南北吃了一个,又吃一个,再吃一个,猪一样的胃口,章望生?见她吃那么多,说:   “别吃积食了。”   南北觉得饿,怎么这么饿呢?她真是很?久没这么饿过了,饿那种感觉,都是十年前的事了。她刚回黎家时,喜欢偷藏东西,叫大姐发现特别鄙视她,她藏了麦乳精、糖果、饼干,就?怕没得吃。   她啃着鸡腿:“你干嘛跟人?说那种话?啊。”   章望生?了然,其实他很?后悔晚上?说的那番,觉得不合时宜,越想越窘迫。今早说的,上?班路上?也后悔了,他觉得连着两次,都说得不好。   “没过脑子,就?那么说出?来了。”   南北慢慢吮了下手指:“以后别说了。”   两人?波澜不惊地过了段日子,到年关,南北要回家,章望生?坚持坐火车把她送回去,可她在家就?过了两天,大年初二?又跑回来。她陪陈娉婷过了个除夕,过了个初一,初二?大姐一家子要来走娘家,闹哄哄的,人?跟她成了仇人?,可跟妈妈还得走动,带孩子来讨压岁钱。南北觉得彼此还是不要再见面了,也没见面的必要。   陈娉婷跟她说,冯长庚来过家里,来还美金,南北还诧异了下,问他有没有说什么。陈娉婷转述了他的话?,意思他冯长庚是爱钱,但也不至于像她想的那样卑劣,她虽然羞辱他,但他会原谅她。   南北一下就?明白冯长庚这是学章望生?呢,他心里憋着火,不过已经很?难为他了,忍痛还钱,也要怄她一回。她倒没什么责怪的情绪,冯长庚是凡人?,她也是,有什么资格互相嘲笑?呢?可她确实嘲笑?了他,这是她的毛病,八福小时候,她也整天捉弄他取乐,她可真算不上?什么善类,南北这样想。   只?有三哥是镜子,一直在那,专等照别人?什么样儿的。   她这么快回来,章望生?很?吃惊,他正在院子里帮老两口腌鱼,过节走动礼物?多,鱼吃不完,要挂起来。章望生?袄子脱掉了,里头穿了件灰色的毛背心,手工特别好,南北觉得眼熟,可二?哥的衣裳不会这么新,她一问,果然是凤芝给?他打的,他带她看?过几次病,身体好转后,就?给?他打了个毛背心。   他们还彼此关爱着,他跟嫂子还有联系,只?有她,漂泊海外,无根无源,看?着枝繁叶茂,心都蛀空了。他跟嫂子的感情链接,都这样深,她姓黎了,早离开月槐树,嫂子也不会这样关心她了。她讨厌过嫂子,怨过嫂子,现在她年岁长了许多,其实是能?理解嫂子了,可嫂子给?章望生?打了个毛背心,他穿着,她非常嫉妒,也烦躁起来,为三哥能?回到从前,自己却不能?,有些东西远去了,也失去了。她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了,她被排除在外了,明明以前嫂子改嫁,嫂子变外人?了。可这么些年过去,人?家情分还在的,她晓得,嫂子肯定?还拿章望生?当弟弟看?,他也拿嫂子当嫂子。   南北跟他的礼节,就?维持到这,她当时心里怪难受的,也说不清由来,跟章望生?发了火,他只?是问她冷不冷,她气红了脸。   章望生?只?能?先把围裙摘了,套袖摘了,跟老两口说过会儿再弄,他急匆匆到屋里,赶紧拿香皂先洗手,怕一手鱼腥味儿熏到她。   “我不知道你这么快回来,要是知道,就?去车站接你了,跟家里闹不愉快了吗?”   南北语气很?冲:“谁能?叫我不愉快?除了你,谁能?叫我不愉快?”   章望生?把毛巾挂盆架上?,走过来:“嫂子这是秋天那会打的了,她要是晓得你来,肯定?也会给?你打一件。”   南北脸紧绷着:“谁稀罕?我稀罕一件毛背心吗?”   章望生?说:“我也是今天才从月槐树来,见了好些人?,我跟嫂子说你现在住我这儿,她叫我拿这个给?你尝尝。”   沙发上?放着大包小包,很?显然是没来得及收拾,章望生?拿出?芝麻糖,长条的,全是芝麻,芝麻可不便宜,芝麻糖很?珍贵的,这是凤芝自己叠的。   章望生?蹲下把芝麻糖给?她:“尝尝,可好吃了,又香又脆,嫂子说家里今年芝麻下得多,她特地给?咱们做的。”   南北抬眼看?他,她开始捶他,打他,她真是太委屈了,委屈得像个小孩子,没有人?爱她,她眼巴巴看?着人?家都相亲相爱的,那原本就?是属于她的,可失落了十年。   章望生?任由她打,他想,只?要能?叫她舒心些,不那么痛苦,她怎么对他都好,她想要什么,他都能?给?了,只?要她还愿意要,她怎么又淌眼泪了呢?也不出?声,光是淌眼泪,章望生?伸出?手,给?她轻轻抹掉,嗳,眼泪跟珠子似的,滚了又滚,又把他的心烫得全是泡。他弯着腰,先是去亲吻那些眼泪,又去亲吻她的嘴唇,把她的伤心都给?咽到肚子里去了。   南北把他嘴唇咬出?了血,两人?嘴里都是咸的,腥的,血和着泪,一统吞吃了。   他太清楚她恨他了,她的爱跟恨,是一样的,他对她很?早之前就?有见不得人?的心思,现在他也不用顾忌什么了,再也不用顾忌,那就?叫时间一点点来修补吧,一年不成两年,两年不成三五年,十年,二?十年,直到他死,他得健健康康活着,好能?爱她。他能?被允许爱她,这可真是苍天对他章望生?厚爱,他怎么这么幸运呢?简直是世界上?最幸福的男人?。   她在咬他,咬得很?疼了,章望生?还是很?温柔很?缱绻地亲吻她,他好像亲不够,怀抱着他的心肝儿,南北被亲得脸发烫,她慢慢不咬了,手往他脖子里伸,脖颈里真温暖,她又像少女时期那样缠他了。   手底是男人?的骨架,真迷人?,南北有些晕晕乎乎地想,这是她的了吗?反正不要去想了,先拥抱着吧。   她跟小孩似的,喜怒不定?,刚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,这会儿又亲亲热热叫三哥,叫得章望生?立马把灵魂卖给?魔鬼都愿意。   南北是想咬死他的,看?他痛不痛,可男人?给?的亲吻太迷醉了,她又想起自己爱他,他现在就?在身边,不是个念想,是个活生?生?的人?,跟她接吻呢,她脸色酡红,心跳加快,很?投入地给?他反馈。   那老两口还等着章望生?腌鱼,见他老不来,打窗户那瞧了一眼,哎呦,真是的,章同?志正搂着家属亲嘴,大白天真不害臊啊,怎么好好的个初二?,亲起嘴来了?大过年的,你说是个什么事儿?   老两口说看?不出?这个章望生?这么不正经,一个大男人?,不好好给?他们腌鱼,非得这会儿,你看?这事儿闹的。亲嘴就?亲嘴,也不晓得拉窗帘。   老头说:“听说他家属是美国回来的。”   老太太说:“美国人?就?是不正经。”   老头说:“美国人?兴结婚再找,再找还能?离。”   老太太说:“咋,你想跟我离婚是不是?”   老头就?嗐了一声:“我这说人?美国的事,干嘛往自个儿身上?扯。”   老太太哼道:“我看?你就?是想跟我离婚了,才说人?美国兴离婚。”   老头说:“你这个人?,一辈子就?爱瞎发挥,上?纲上?线。”   老太太说:“你污蔑谁呢,谁爱瞎发挥?”   老头求饶:“我,我,我爱瞎发挥,行了吧。”   老太太说:“不行,咱们得把这事掰扯清楚。”   两人?还是吵起来了,章望生?只?得出?来,继续给?他们腌鱼。   院子里的人?,不免在一块儿要说两人?的事,都是私下说,觉得两口子有些神秘,也不晓得南北干嘛的,光听说美国回来的,那就?更奇怪了,猜她八成美国混不下去跑回来了,否则,没有出?去再回来的道理。要么就?是,章望生?这以后也得走,到时两口子都拿美国绿卡,过好日子去啦。相比后者,旁人?更喜闻乐见是前者那么个情况。   但也就?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,见了面,客客气气打个招呼,各家过各家的日子,一切照旧。   年后南北见了一次章望海,两人?挺能?聊得来,说起在海外的感受,很?有共鸣,融入很?困难,久了也就?真得他乡变故乡,尤其有了家庭,家人?在哪儿,哪儿就?是家。   章望海说:“我真不晓得自己是哪里人?了,算半个中国人?吧。”他讲了很?多马来的事情,南北脑子里,全是猴子、雨林、各种颜色艳丽的鸟,好像大哥浑身湿哒哒的。她很?自然地喊章望海大哥,愿意亲近他,她想到可怜的二?哥来,二?哥埋葬在月槐树了,不会再生?,活人?想着死人?,历史的一页就?那样翻过去了。   章望海又说:“我也去过美国,有个朋友在纽约,他留那了,大家都嘴里把中国当故乡,但没人?真愿意丢下一切回来。”   南北心道,我的故乡就?是三哥。   章望海一来,章望生?就?只?能?打地铺了。南北跟着大哥去看?厂子,听他讲生?意经,大哥是很?聪明的南洋商人?,她这时候才能?感觉到他跟三哥有很?大的不同?,他是人?精,在商海里浮沉滚打出?来的。   反正大陆现在投资市场很?广阔,但从去年开始,通货膨胀的苗头又起来了,人?开始抢东西。章望生?忙着开会,调研,南北这段时间就?跟着章望海到处跑,她吃饭时跟章望生?聊正事:   “省城里的外资企业真多,三哥,我跟你说,金融这东西本质上?是虚的,美国玩儿得最好,所以能?当老大。你看?咱们,物?价一动先登报了,人?能?不抢吗?钱不值钱了。这要是放在美国,就?相当于炒股时上?头提前告诉你,这个能?涨,那个要跌,不乱套才怪。”   大院里老两口都去抢盐抢酱油去了,排老长的队,又挤死个人?。   章望生?无奈道:“咱们市场经验太少,只?能?学欧美,都晓得照着全搬肯定?不行,但没办法?。”   南北往他碗里夹菜:“人?家这条路早都走熟了,咱们刚跳进来,不晓得哪里深哪里浅,关键是市场机制得慢慢完善起来,反正我看?这会儿挺乱的。”   他们国家大事交流得很?深入,但关于自身,并没有进行过任何长谈,只?是像很?多年前那样,一块儿过日子。   章望生?的欲望越来越强烈,等大哥走后,他忍不住又要亲吻她,抚摸她,但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满三个月,不能?再短了。他没孝敬过黎钧鸿一天,人?家刚死,他就?想跟人?女儿睡觉。   他觉得得找个机会,跟南北好好谈一次,要谈什么,真是太多了,过去的事其实不想拉出?来再讲,没意义,已经发生?了。他觉得她心情似乎好了些,气色也很?好,筹划着做点什么。   可年后工作很?忙,他要下乡,南北非要跟着一道去看?看?。一个冬天,章望生?都没理发,头发长了,两人?到乡镇集市上?吃了点东西,集市挺热闹的,卖什么的都有,吃的,玩儿的,农具,还挂起一些成衣。   剃头匠居然认得他,说:“望生?同?志来啦,早出?正月了,要不要理个发?”   南北觉得这条件真不行,一个盆架,一条脏得看?不出?本色的手巾,地上?搁着洗衣粉。章望生?笑?着摸了摸脑袋,说成。   剃头匠照顾章望生?,旁人?把那盆水洗得乌黑,也就?一遍的事,他给?章望生?又搞了一盆水,很?奢侈了。南北看?着三哥头上?全是洗衣粉沫子,心想怪不得他头发硬得跟刺猬一样。   章望生?不嫌弃条件差,人?家给?他刮脸,洗头,剃头,一套伺候得特别细致。他付钱时不叫人?找零了,觉得多用人?家一回热水,剃头匠连连摆手:“那不成,那可要伤天理!”   手艺人?靠本事吃饭,挺好的。   南北在旁边看?着,一直看?着章望生?,他跟人?说话?那样和气,他还是三哥。   有一天,马老六托人?打了个电话?,告诉章望生?,前一阵春雨出?奇得大,他家祖坟那冲垮了土,问他得闲回去不,不得闲,他就?找个三轮车弄些土给?填上?。   章望生?打算回去一趟,南北问他:“在月槐树过夜吗?家里还能?住人?吗?”   章望生?说:“能?,六叔时常去给?打扫,过年那两天我都住那儿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收拾点东西。”她已经十一年没回月槐树了,她在那住了十一年,长到十七岁,又离开了十一年   她有些恍惚,装了套很?漂亮的内衣裤,还有洗漱用品,她还带了安全套,她十几年前就?想着跟三哥睡觉就?好了,她下定?决心,要在月槐树跟章望生?睡觉,在家里睡,在庄稼地里睡,她想到这,脸红心跳,觉得特别刺激,小时候就?听人?说谁钻玉蜀黍地里搞破鞋,什么肥白的屁股,鼓鼓的□□,太粗鄙了,太刺激了,她觉得在玉蜀黍地里野合,肯定?非常过瘾,可惜现在时令没到。   她就?想跟三哥野合,她以为自己会有那么点乡愁的,人?啊人?,她在美国确实有点乡愁的,此时此刻,却只?想野合了。 第59章   月槐树变小了,以前很大,公社?什么都有,大街很长,南北一条,东西一条,现在走,一会儿就到头了。   南北说:“三哥,月槐树这么小的啊?”   章望生笑道:“人长大了的缘故。”   是的呢,以为那样大的月槐树,她一抬脚,当年就走出了月槐树的树梢。   月槐树变化其实不算大,新添了一些房子,死了一些人,又降生一些人,和其他公社?一样。没有公社?了,公社?这个称呼,消失在历史那条长长的河里,跟许多东西,许多人一样,一下就?跟着水走了,流到人看不见的地?方去。   他们的家,也就?简单修缮了一下。菜园子里种着辣椒、大葱、荆芥,样样都在。春气一暖,照旧有蝴蝶、蜻蜓、蜜蜂。这是她的园子,南北一见园子,就?实实在在拥有了什么,她打童年起?,就?照顾这园子,她长到十七岁,离开园子,往外?头去,园子就?寂寞了。   她以为园子会长满野草,变得荒凉,但热闹仍旧,是马六叔帮他们照料着园子,好叫他们回来的时候,见的是园子,而不是野草。   马六叔见着他们了,非常高兴,他许多年没见南北了,他老了,时间从?他脸庞、鬓发、牙齿上溜过,给她的眼睛是一个老了的马六叔。马六叔一见着南北,就?想起?八福小子,两人同岁,他想抹眼泪又觉得不合时宜,因为许多年过去了,过去的事,就?不要?再提了。   马六叔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,叮叮地?响,他把章家堂屋的门打开,春光洒进来,他高兴地?吆喝起?来:“东家,望生回来啦!”那是吆喝给章文良听的,他在哪儿呢?在天上,兴许一直看着人间的事。   屋里一些太陈旧的东西,已经没有了,换成?了新的。南北在堂屋东间、西间,看了又看,章望生跟她一块儿把被褥抱出来晒,马六叔在后头说:“你婶儿都给拆过了,洗得干干净净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婶子有关节炎,别?叫她洗,我来自己就?能洗。”   他们说了会儿话,借辆小三轮,拉着土颠簸上山,一路春光明?媚,树长出新芽芽,天那样高,地?那样远,麦田绿连着绿,叫风吹得起?起?伏伏。   田垄那有人吵架,到跟前去,大概就?是两家因为墒沟地?界争得不行。等麦子一熟,那就?是多割两垄地?的事。这家是寡妇失业,带着一儿一女?,女?孩子还小,男孩子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,白净孱弱,却站在他母亲妹妹前头。   “你今年一垄,明?年一垄,十年下去,这四亩八分地?就?娘熊只剩八分了!”另家嚷嚷着,也是一大家子,“叫大队来,重?新量!”   以前吃大锅饭,这样的事少,后来地?都分到各人家里,因为地?界你多占了我少占了,亲兄弟也要?打架的。   眼前的妇女?们开始骂人了,特别?难听,什么烂逼乱七八糟的,眼看要?打起?来,还是那样野蛮,那样穷苦,你说收成?再好,除去上交粮站、种子化肥,又能挣几?个钱呢?就?为了那几?个钱,要?争得头破血流,人不人,鬼不鬼,什么父子兄弟,左邻右舍,全是假的,就?那一垄庄稼是真的。   她刚觉得月槐树风景挺好的,春光柔和,万物勃发,真是田园牧歌,都几?乎要?镀上一层金色了。   月槐树的金色又褪去了,月槐树还是那个月槐树,不叫公社?了,换皮不换骨。   怎么就?这么穷呢?人一穷,就?为了蝇头小利你死我活。   可大城市又如何?美国又如何?人跟人,还是要?争,也许游戏规则更?隐蔽,争也高级,人的心还是一样的。   事情?好像是寡妇的错,她不该在墒沟种麦,那是地?界,没听说在国境线上种粮食的,粮食回头该长出国了,是收还是不收?一个寡妇,竟然敢占这种便宜,真是闻所未闻了,那家气得要?命,真打起?来了。   章望生跟马老六两个本来在调解,没调解成?,寡妇还跟他吵,反正最后是打起?来了,寡妇又哭又闹,跟这家妇女?拽头发,连带着把章望生的脸也给挠了,他是拉架的,那个男孩子以为章望生是要?欺负他母亲,小牛似的,冲上来踢他。   这一下,章望生脸上的血道子叫南北看见了,她正有些茫茫然看着,月槐树的事,离她有些远了,她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似的。但莫名其妙的,章望生居然叫人给打了?南北脸一下涨得通红,血往上涌,她脱了鞋就?往人家脸上砸去,边砸边骂:   “你有病啊?挠我三哥干嘛?!你再挠一个试试?”   她凶得很,上去就?要?跟这寡妇打架,章望生拦住了她,他裤子上叫那男孩子踢脏了,也顾不上,跟南北说:“没事没事,你不要?冲动。”   南北还在那骂人,她也会的,一遇着这情?形,她又想起?来月槐树的骂人之道了。   小女?孩吓哭了,她哥哥护着她,又护着母亲,一副跟全世界都是他敌人似的,瞪着他们。   马老六说:“你这真是狗咬吕洞宾,看望生的脸都叫你挠成?啥样了?真跟你计较起?来,看你咋办吧?”   章望生脸上火辣辣的,寡妇瞟他几?眼,嗫嚅着不敢说话,那男孩子冲出来说:“娘是为了给我凑学费,有什么事,你们找我!”   马老六气笑了:“呵,找你?你一个毛头小子作什么数?”   南北觉得真是荒唐,她气得要?命,上前看章望生的脸,他娘的,春风这么野,伤口见风可不行。南北扭头跟马老六说:   “六叔,跟大队说搁地?界埋地?雷,看她还挖不挖,种不种?”   她厉害着呢,跟小时候一个样。   章望生倒没说什么,跟那家道:“这次就?算了吧,她往后不会再占了。”   那家人给他面子,但又不大放心:“望生,那要?是再占,咱们可不愿意。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我跟她做工作。”   他心平气和跟寡妇说了一会儿话,见南北盯着自己,那只鞋还飞一边落着,他便走过去捡了鞋,叫她穿上。   后来,他们到祖坟那填了土,又把跟前的野草薅薅,才回了家。南北硬拽着他去卫生院消毒,说寡妇指甲长,又硬又黑,不过大夫说问?题不大,给拿了点药水,两人又回家来。   他们到家时,门口闪过个人影,章望生认出那个男孩子,喊了他一声:“水根!”水根衣裳到处都短一截,二月末的天,哪里能露脚脖子,他就?露着,也没个袜子,脚踝叫风吹得皲裂着,黑乎乎的。   水根手里拎着个破袋子,不晓得装得什么,他又白又瘦,跟个褪毛鸡似的,一脸格外?要?强的样子。他是来赔礼道歉的,但不说这话,把口袋往他家门口一倒,是些干鸡粪。   他家里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。   “娘说,给你家上菜地?用。”水根自尊心都在脸上,极力维持着。   章望生笑笑:“谢谢她,我收下了,我听六叔说你念书挺行的,是这样吗?”   水根直勾勾看着他,南北觉得,他跟恨三哥似的。   “我长大了一定会像你这么出息的,我不会再叫娘跟小妹受人欺负。”   章望生点点头:“有志气,但今天这事,是你家不对,这点你要?明?白。”   水根说:“我晓得,我家最穷,穷了就?叫人看不起?,穷就?做什么都错。”   南北过来就?要?批评他,章望生用眼神阻止了她,他还是很温和:“穷本身没错,你家日子不好过,我能理解你娘,理解归理解,月槐树没谁家是大富大贵的,占别?人的地?对不对,我觉得你心里一定清楚。”   他从?兜里掏出十块钱,给水根:“你拿去交学费。”   水根像受到极大羞辱:“我不要?你的钱!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不是给,是借,等你出息了,记得还我。”   水根受到人家的善意,越发不自在了,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,他又觉得屈辱,又激动,两只大眼睛几?乎涌出眼泪。他没有哒哒,有一个不体面老叫人啐的娘,还有个胆小的妹妹,家徒四壁,他恨月槐树,恨这片土地?,这片土地?有很大的云,很绿的田,春天分外?美丽,可他跟家人只能像畜生一样活着。他的父母把他生下来,却没给希望,连这样的春天都不配看。   章望生揉揉他脑袋:“回家吧,好好念书。”   水根脑子一下就?懵了,他没叫人这样揉过脑袋瓜子,世上有这样的手吗?水根颤抖着接过钱,像是发誓:“我以后一定还你钱!”他攥紧这十块钱,飞一样跑了。   他跑出章家,他的小妹妹正探头探脑等着他,一脸怯怯的。他一见妹妹,把她驮起?来,就?那样走远。兄妹两个都细骨伶仃,看着可怜。   南北说:“水根仇视咱们,他觉得咱们过得好,你看他妈妈,明?明?心虚,还要?跟你吵。”   章望生打了水叫她洗手,翻出胰子:“因为她晓得错了,可想掩盖这个错,就?得跟我吵,人容易这样,犯了错拉不下脸承认,只能一错再错坚持自己是对的。他妈妈其实人不坏,他一家过得不好,你看他妹妹,好几?岁了,豆芽菜一样。”   南北搓起?手:“水根未必记得你的恩情?。”   章望生把手巾递给她:“我不需要?他记得,我只希望他长大了能晓得对错能念好书,别?太偏激。”   南北目光炯炯看着他:“我偏激吗?一个人偏激,为什么就?是不好的了?”   章望生很温柔说:“性?格的事,本来也没什么好跟不好,只是偏激了叫自己痛苦。”   南北怅惘地?低下头:“有人天生就?这样,自己也没办法,你以为谁都像你,这样容易原谅旁人,三哥,你那样对水根,有他小妹妹的缘故吗?”   章望生也有些怅惘了,他轻声说:“我想起?嫂子带咱们过日子的那会儿,我这样做,是想叫水根觉得,世上也不全都是冷眼,叫他有些信心,跟家里人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。”   南北静静看了他一会儿,说:“水根以后肯定会还你钱的。”   章望生道:“我也这么想的。”   两人在马老六家吃的饭,大地?锅炖的肉,特别?烂,大家还喝了点白酒,南北也喝了,白酒后劲大,味道冲,南北觉得特别?有滋味。她挨着马六叔坐的,闻到他身上的味道,是月槐树才有的:铡牛草、旱烟袋、柴火味儿,全搁他身上。   章望生平时不沾酒,他一喝就?上脸,跟大姑娘似的,白白的脸子上染了桃花,醉红醉红的。   马老六还在劝他酒,他觉得六叔心情?好,不好推辞,就?多喝了两杯。   南北其实喝不惯,今天也是心情?好,虽然中途气了一回,但这会儿忘了,她满嘴辣辣的,见章望生脸那样红,忍不住笑。   真是好天,有月亮,章望生微醺着回家,他有点醉意,脚步虚浮,他觉得这场景非常熟悉又不太能记得起?,心里有些惆怅。   脸可真热,身上也热,两人到家洗漱了,章望生脸上还是跟火烧的一样,一直红着,南北在铺床单,他靠门框那看,她一回头,见章望生含笑立着,她就?问?:“你笑什么呀?”   章望生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有点醉了,酒量不行。”   南北说:“看出来了,你都不应酬的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没什么应酬。”   南北扁扁嘴:“日子不无聊吗?你也不晓得享受享受,自己一个人,也能喝点酒呀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工作忙,有时也想不起?来这些事。”   南北问?:“那你能想起?来什么?”   章望生被触动了,道:“也没想什么,就?是正常过日子。”   他说着话,脸上还带笑,情?不自禁总想笑一笑,他平常脾气是挺好的,但也不是很爱笑,这会儿不一样了,反正就?是不自觉地?笑。   南北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笑,心跳隆隆:“三哥,你真醉了。”   章望生抚了抚脸,像是更?不好意思了:“叫你笑话。”   南北问?:“有茶叶吗?要?不喝点茶叶解解酒吧?”她走过来,章望生本意是要?侧过身让路的,可她身上的芬芳,她的味道,一下拂到脸前了,他就?伸手把她卷到怀里,身体的冲动,蓦地?不能抑制了。   南北反手去搂抱这具阳刚的身躯,章望生已经吻她了,他的脸是热的,嘴唇却有些凉,她听见心跳声跟火车一样轰隆隆过去,有些晕眩,她歪了歪脑袋,生怕蹭到他脸上的指甲伤。   章望生以为她是拒绝的意思,非常敏感,他有些难堪地?松开她:“我喝多了。”   他一下想起?那是个什么场景了,也是喝了点酒,他冲动得厉害,那会儿她才是十几?岁的小姑娘,他想吃了她,真是下作。还是同样的地?点,时间却过去了,章望生觉得尴尬,他没这个打算的,怎么就?这样了。   南北脸也热着:“我要?的,你怎么不吻我了?”   章望生很羞涩,他看着永远有种处男的纯真,非常贞洁,他面对性?也永远紧张。   “我没买过那东西,等回去吧。”   南北噗嗤笑了,她开始挑逗他:“你都不想吗?你是和尚呀?”   章望生竟点点头:“差不多吧。”   南北说:“那你要?为我破戒了,你其实早想过了对吧?”   章望生笑眼里还是很羞涩:“别?说这个了。”   南北偏要?说:“你都不敢看我,那就?是了,你也早想跟我睡觉,你咬过我脚趾头,就?在这儿,其实你是想别?的。”   章望生都要?抬不起?头了。   他心跳太快,太想要?她了,可他什么也没准备,还没结婚,把她弄怀孕了就?太无耻了。再说,两人没好好谈过,什么都没说清楚,又滚一块儿睡觉,对他来说,简直是阴影。   手里多了样东西,南北塞给他的,章望生没说话,他呼吸变得沉重?起?来,他看着她,忽然就?把她拦腰抱起?来,放到床上,很用力地?亲吻她。   章望生身体很有重?量,他正处壮年,看着那样爱脸红,可他的身体是结实的,肌肉紧绷,光是男人的一副骨骼,就?很重?很重?了。南北觉得自己软成?了一滩泥,要?变成?泥人,人家爱怎么捏,就?怎么捏,她跟着人家的手变幻形状,可他其实很温柔,不是那种粗鲁的男人。   南北张着嘴,像是空气不够,章望生便去看她,她脸蛋潮潮的,红红的,眼神有些涣散了。   两人目光对上,他一直看着她的表情?,她是女?人,女?人才有这样的表情?,她被男人取悦着,令人心动。   两人亲吻着,章望生满脸通红,分不清是爱欲,还是醉意了。这样的情?形,像隔了几?百年那样久,他一面羞耻,一面又本能地?去放纵自己,追逐快感。   很快两人都变成?了热乎乎的红薯一样,滚烫,刚从?锅里捞出来,全是水。没一会儿,南北跨坐到他身上,他的眼镜被摘掉了,她变得迷蒙,像美丽的身体罩了层薄纱,这样反而更?安全,他心跳着,又忍不住去摸她,眼睛含笑。   南北咬他嘴唇:   “你弄死我吧。”   章望生像是憋了一声咳嗽:“胡闹。”她便跟要?糖的小孩子一样,真的胡闹起?来,章望生一手撑起?身体,揽住她,他有一瞬间想起?她小时候的样子,耻感就?猛地?一钻心,可身体实在太快乐了,叫人没功夫多想。   屋里安静下来,南北欣赏着章望生,他躺在那,浑身布满她的气息跟痕迹,可脸上变得寻常,他看起?来非常纯净,又像没碰过女?人的样子,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。   南北趴在他身上,章望生便伸出手臂抱住她,他非常满足,有些慵懒了。   南北亲他:“我老早就?偷看过你洗澡,早就?知道你这里长什么样子。”   章望生顿时腼腆:“什么时候啊?”   “你十七八岁的时候,就?长毛了,我什么都看见了。”   章望生脸红耳热:“你看你,小姑娘都不害臊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害什么臊呀,我一直盼着快长大,好能跟你睡觉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小孩子哪有这种心思的?”   南北撅着个嘴:“我就?有,我跟旁人不一样。”   她亲热地?搂住他脖子:“你是不是我男人呀?”   他红着脸,笑了笑。   南北晃他:“说啊,是不是我男人?”   章望生真是拿她没办法,她这会儿又跟从?前一样了,爱胡说八道,像个小女?孩,她跟他恋爱了,甜蜜得不得了,重?新变得幼稚,可笑。   南北说:“你弄得我好舒服呀,舒服死了,真是后悔没勾引你早这么弄我。”   章望生嘴里说不出这样直白的话,他问?道:“还要?不要??”   南北亲他嘴唇:“要?,我要?你天天弄我,弄到八十岁。”   章望生脸跟充血似的:“我没这个本事。”   南北笑道:“那你吃药呀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又开始胡扯。”   南北催促他:“那你弄我好了,弄得我说不出话,我就?不胡扯了。”   太热了,简直像三伏天,她去开窗户,章望生从?身后贴过来,月亮还在,照着地?上的人,南北半个身子伸出去,她挨不着力,伸手去拽石榴树枝。石榴树是马老六种的,他觉得章家子嗣稀少,石榴树多子多孙。种下去,是个好寓意。   石榴树不停摇曳着,月亮那样大,水一样,淌了满地?的银辉。银辉里真汪着水,粼粼一片,春天的夜里滚过一声声杜鹃,墙头蹲着野猫,也在叫,猫的叫声,似乎也跟着妩媚了。   月亮越升越高,越升越高,银辉里汪着的水依旧粼粼着,月亮都要?害羞了,躲进云层里。章望生咬在她后颈子上,一会儿觉得自己很禽兽,一会儿全然忘了。   南北最后躺他怀里,痴笑看章望生:“我想换个地?方。”   章望生给她擦弄,没明?白:“什么?”   南北说:“换个更?敞亮的地?方,三哥,你要?不要??”   章望生羞涩笑了:“你怎么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?”   南北缠着他:“以前月槐树的社?员,就?爱钻玉蜀黍地?,我什么都晓得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我都不晓得,你怎么什么都晓得?”   南北贴他耳朵嘀咕,章望生更?不好意思了:“再说吧。”   南北真爱他这模样,她就?喜欢看他害羞,他三十多大男人,动不动闹个大红脸,多有意思啊。   她不停撒娇,章望生不得不答应她,他心里也跳跳的,觉得自己早晚得跟她一起?疯了。 第60章   石榴树叶子鲜嫩,掉了一地?。   南北醒来后,枕头边没有章望生,她?睡得有点?迷糊了,不晓得在哪里,睁眼的那会儿?,心?里迷惘空虚得要命,她?连忙爬起来,叫“三哥”。   其实她清楚他肯定不会走,可不知?为什么,心?里就是怕,一睁眼看不见他,她?慌得很。   “三哥!”   她?站在这个院子里,真寂寞啊,太多年没回来,她以前在这儿最怕的就是一个人?,那种感觉又上来了。好像人叫时间摁着头,给带回来,回来是回来了,可没人?等她?,南北又一声连一声叫着“三哥”。   章望生拎着买的早饭进来:“醒了?”   南北立马迎上去:“集上有人?打包子吗?”   章望生买的包子、胡辣汤,他吃过了,跟人?说了会话,见着南北想?昨晚的事,脸上还有点?羞涩的感觉:   “洗漱了没?过来吃饭。”   南北在院子里吃饭,章望生劈柴,把短短的木头劈成?两?半,扔一块儿?,他干得熟练,一劈一个准儿?。   他一年得回个几趟月槐树,每次来,都得检查有什么要修的,要补的。月槐树刚通上电,但经常停,供电不太稳定,部分人?家也没扯电线,还是一摸黑就睡觉,省钱。电线架的不好,几股线子缠一块儿?从树枝上头过去,容易连电,线径细得很,电费却不便宜,反正问题很多。   吃早饭的时候,正好碰上农电所的同志来调研,他跟人?聊了起来。   南北问他一大早去哪儿?了,章望生便跟她?说了。   他关心?乡下每一桩事,说起来,是非常认真的,南北拿勺子舀汤喝,见章望生一板一眼说话,就笑眯眯看他。   章望生皱眉了:“一度电要一块钱,这不是胡来么?”   一块钱,一块钱对于月槐树的人?来说,非常非常昂贵了,一块钱能做好些事,用电做什么呢?以前没有电,几千年都过下来了。   南北说:“是不是管理有问题啊?咱们这的电是省直供吗?”   章望生说:“不是,省直供只到县一级,咱们这是一层层买的。”   南北说:“那怪不得,再有人?偷电漏电什么的,应该给省电力局反映,用电规范起来,什么东西一规范,就慢慢好了。你看那线子,都是裸线,也不安全。”   真是落伍,又穷又破,月槐树的事还是一团乱麻,想?往前挪一点?,没个十年八年,感觉都看不到什么希望似的。章望生天天千头万绪,他有些无奈:“晓得不安全,没钱弄,规范谈何容易啊。”   南北默然,都是穷闹的,她?安慰道:“慢慢来嘛,三哥,又不能一口吃个胖子。咱们以前还没电呢,现在最起码有电了。”   章望生笑了笑,怕她?无聊,说:“晚上场里放电影,一块儿?去看。”   南北说:“还有人?看露天电影吗?”   章望生点?点?头:“现在还有,等都买了电视机应该就慢慢没了。”   两?人?聊天气?氛挺好的,他把干柴劈完,码整齐,已经出了点?汗,南北给他拧把手巾擦脸,她?小时候,经常给他擦汗的,这么近距离一看,日头照着,皮肤上的纹路都特别清晰:   三哥老?了。   不是老?人?的老?,是过了最青春的年纪,自然而然,无法?抗拒的下坡路,尽管章望生看起来依旧年富力强,但三十多岁,怎么也不会跟二十来岁一样的。   他二十来岁的样子,想?起来就叫人?难受。   南北把眼泪憋回去:“三哥。”   章望生“哎”了一声,她?笑笑:“太阳真好,今天真暖和,等你头发再长?长?了,我?给你理发吧。”   章望生摸摸脑袋,也在笑:“你会吗?”   南北说:“这有什么难的,我?买套工具就成?了。”她?好像有点?忸怩,跟他提起件事,“我?给爸爸买了块手表,他没能戴就走了,我?想?着放那也浪费,你要是不忌讳,就送给你,美?国买的,质量特别好,就是可能款式更适合爸爸。我?倒是想?过,要么再给你买,这块给六叔,可六叔跟那块表又不太搭,我?没瞧不起六叔的意?思。”   章望生笑道:“那就给六叔吧,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美?国表,你再给我?买。”   南北说:“你舍得啊?那表很贵的。”   章望生这个人?没什么物欲,他一块旧手表戴好些年了,大哥给了他新的,他觉得用不到,又叫大哥拿走。   “你要是舍不得,那我?就戴。”   南北说:“你也太小看我?了,钱我?还能挣,这块表要是能叫六叔高兴,我?乐得送他。你都舍得,我?没什么舍得不舍得。”   春天的太阳真是太好了,一不留神的功夫,就把今天的月槐树啊,麦苗啊,都又照绿了一遍,章望生心?里很静了,他觉得,应该跟她?好好说说话,谈谈心?。   “咱们说会儿?话吧。”   章望生一开口,南北心?里是有预感的,院子里冒出根蒲公?英,开着黄花,就在脚跟前,搔着她?的裤腿。   “你要说什么,我?晓得。”   章望生说:“也许你晓得,有些话搁我?心?里很久了,我?没跟人?说过,也无人?可说。你现在是大人?了,又留过学,肯定通晓的东西比我?多,我?说这些,不是叫你体谅,或者别的什么,单纯就是想?跟你说说,你小时候,什么都跟我?说,我?总觉得你小孩子,所以有些话不好跟你说,今天不一样了。”   南北低头:“三哥,我?听着呢。”   章望生抚了抚她?的脸蛋:“咱们别弄得这么苦大仇深,跟要开□□会的呢。”   南北真是好些年没听这样的字眼了,她?鼻子一酸。   章望生说:“这么些年,你一直怨我?,我?是清楚的。你一定觉得我?放弃了你,我?那时境遇很坏,灰心?得很,不晓得明天在哪里,也许一辈子就那样了,你不一样,你那时才十几岁,花一样的年纪,就算你念不成?书,我?也想?的是,给你找个好人?家,清清白白的,不像我?,除了要认罪背负罪名,一无所有。你一直说要嫁给我?,我?没当真,因为你年纪太小了,我?总以为,你长?大了未必那么想?,就算还那么想?,我?也不能因为私欲耽误你,我?比你大好些,早你一步能思考些更深的东西,无论如何,我?都不能叫你跟着我?过没盼头的日子,你出嫁前,我?会想?尽办法?疼你,爱你,给你我?能给的。等你出嫁了,我?就是你娘家人?,有人?欺负你,我?绝对不会放过他们。”   南北眼泪直打转:“可你娶了邢梦鱼,你既然灰心?,觉得自己境遇不好,为什么就能娶邢梦鱼呢?你不怕拖累人?家吗?”   章望生惘然道:“因为她?已经到人?生谷底了,不能再往下了,无论做什么选择,都比她?现状好。我?这些年,也想?过,要是邢梦鱼的事发生在这会儿?,也许还有别的路能走,人?活着,总要受当时环境的局限。我?娶她?,也不像你想?的那样高尚,你要是晓得另一层原因,就会发现,我?这人?也许不值得你那么喜欢,我?也有卑劣龌龊的一面。”   南北摇头:“你就是最好的。”   章望生像是有些难堪了:“我?那时对你,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,我?一直把你当最亲的小妹看,什么时候变的我?也记不清了。你还没成?年,我?不一样,我?已经是个男人?了,我?不能放任自己犯错,明明晓得你心?性还没完全长?大成?熟,还要跟你发生点?什么,那样的话,我?还是人?吗?”   南北呆了一会儿?,她?忍住眼泪:“那会儿?都是七五年了,明天已经不远了,你要是坚持等我?,就没有后来的事了。你这个人?,就是不够有信心?,你不信我?,你总把我?当小孩儿?。”   章望生看着头顶的枝杈,无力说道:“事情不是这么评判的,你现在这样想?,用的是后来的眼光,晓得还有一年,就要恢复高考,时局就变了。可活在当时的人?,是不晓得的,没人?全知?全能,只能活在当下做决定,做出的决定,是对是错,那就无人?能掌控了。我?即便娶了邢梦鱼,想?的也是会好好对你,她?的事,我?当时没法?说,晓得你难过,但想?着时间慢慢久了,也许你会淡忘,你慢慢长?大,也许发现我?其实就是个普通的男人?,没什么好的,你会喜欢上别人?,可我?没想?到你父母会突然找来,一下就把你带走了,我?也没有挽留的立场。”   南北哽咽道:“你跟邢梦鱼都没夫妻之实,后来也没去找我?。”   章望生声音怅惘不已:“我?怎么找你呢?我?没有资格,你有了更好的生活,更好的去处,我?连高考都没能参加,身体一直不好,我?去找你,叫人?看在眼里,只会想?我?是有所图,你跟着父母,有归宿了,也许早忘记了我?,我?找你,只会徒增你的困扰。分开时,闹成?那个样子,我?已经叫你很痛苦了,再去找你,把你生活打乱,我?做不出来。你有父母做主,我?就不用像从前那样,总担心?你这里不好,那里不好,一个人?孤孤单单要是没个指望,该怎么办?晓得你是有好将来,我?就是死,也都安心?了。”   他那段日子把死那个事,琢磨透了,也等着死的降临。   就是这样的了,是耶非耶?他们都叫历史的那一页给碾压过,开惨烈的玩笑,等翻过去了,回头看,更觉荒唐可悲。   南北眼泪一颗一颗滚下来。   章望生拿手绢给她?擦个不停,她?那神情,显得很稚气?,都二十好几的人?了,日子真快,怎么就二十好几了呢?   “我?跟你说这些,不是叫你伤心?流眼泪的,你说咱们本不该有这么深的仇。”   南北抓了他的手,放膝头上看,他的手很大很大的,全是茧子。   “我?晓得了,三哥,别说啦。”   章望生道:“你也许以为我?忘记了这些事,没有,我?一直不能忘记。”   他已经三十多的人?了,人?生里最重要的事,该发生的,不该发生的,统统都存在过了。   南北摸着他手上的茧子:“你寄给我?的明信片,我?收到了,你还在美?国的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。”   事情过去那么久,章望生也不好说什么了,她?什么都晓得。   南北问:“你身体不好,邢梦鱼有没有好好照顾你?”   章望生笑笑:“都过去了,现在挺好的。”   南北想?问问他有没有记恨过自个儿?,觉得多余,三哥是不会恨人?的。   是啊,不该有这么深的仇,怎么就在心?里打了十年的结呢?没有他,她?也许早死在了路边,田间地?头,叫野狗拖了去。几乎这一生的爱跟温暖,都是章家人?给她?的。做人?的道理,也是章家人?教的。   南北说:“咱们一块儿?看看嫂子吧?”   章望生点?头:“行,我?骑车带你去。”   南北含泪的眼笑了笑:“我?没钱了。”   章望生晓得她?在美?国过得不大痛快,精神不太稳定,这是陈娉婷和他说的,她?本来到那很习惯,不成?想?,越来越不习惯,跟别的留学生完全反着了。她?又较真,不能忍受别人?歧视,拿中国开玩笑。其他同胞都笑一笑过去,她?不行,总觉得是奇耻大辱。她?拼了命证明中国的留学生也是很聪明,很能成?事的,处处要强,风风火火,外人?看她?真是花团锦簇,又能干又晓得享受,她?自个儿?却时不常要大哭一场,弄得她?姑姑也很担心?,不晓得她?是怎么了。   章望生摸摸她?头发:“钱没了再挣,你是要挣大钱的人?。”   南北说:“我?要给月槐树修一条柏油路,又长?又宽,下雨再不用一脚泥。我?还要往山上修一条,咱们给二哥烧纸也不用怕雨天了。”   她?小时候就总是有许多豪言壮语,觉得自己厉害,此时此刻,又是那样的神情了,非常轻快,非常明亮,像很有劲的庄稼,三五天不见,就是个新模样。   章望生内心?平静地?看着她?,他晓得,一切都尘埃落定了。   去看凤芝时,南北坚持骑车带他,从小到大,无论做什么,都是他带着她?,她?只要牵着三哥的手,就是安全的了。她?要带他一回,叫他坐后面,不要再出力气?。   章望生不大放心?:“路不好走,你骑不惯的。”   南北说:“叫我?带你吧,三哥,我?有力气?得很,你就坐后头,看看我?能不能带稳你。”   她?真的能,两?条腿修长?有力,脸蛋红扑扑的,两?个人?的身影在平原的夹道上缓缓移动,从绿绸子里淌过去似的。   麦子长?得真是喜人?,像是一九□□年的春天,她?好像一抬眼,又从人?群的腿裆里看到了三哥,他十二三岁,是个小少年哩!   “三哥!”她?大声叫他。   章望生就“哎”一声应了。   南北嘴角上翘,深呼吸了一口,又叫道:“三哥!”   章望生脸微红着,还是干脆地?应了又一声。   她?真的又成?了小孩子,雀跃地?,欣喜地?,一声声叫“三哥”,好像怎么都叫不够。她?叫着叫着,先是哭了,紧跟着又笑了。   大约是清明的时令,南北说要回趟美?国,不曾多言什么,章望生也没问归期,他心?里有答案。那会儿?,槐花仍旧机灵灵跟人?儿?似的,晓得了春信,一夜之间,便露了青头。   一切活的生灵,都也仍旧在这片坚实的大地?上生着,长?着,春天里蓬勃着。   而那些离开月槐树的人?,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。 第61章   我们的园子   我们家有个园子。   这园子我来那年就在了,我家的园子,是热闹的。从春到冬,一个月有一个月的热闹,葱秧子栽下去是趴着的,不晓得哪一天,就站立起来,朝上长去。豆角的架子刚架好,不晓得哪一天,就爬出了绿叶子,叶子越长越肥,挂起长的,直的豆角来。辣椒秀秀气气的,尖尖的嘴,可人一吃下去,人的嘴就圆了,肿了。我家的园子,种的都?是寻常蔬菜,冬天里死去,春天里再种,唯有薄荷,没人种它,自己一春春长出来,密密铺满一层,老了就不好吃了。薄荷太?多,吃不完,总是老成一片,但也不要紧,等明年它自个儿又悄悄长出来,叫人吃它。   有人要有疑虑了,冬天里园子是死的,怎么热闹呢?蚂蚱不跳了,蜻蜓不飞了,连狗也要躲棒子堆里睡觉,可大雪落下来,麻雀就现身,把雪踩出一个一个印子,麻雀不像夏天那样苗条,它们偷吃人的玉米粒,肚子滚圆,还要抖擞羽毛,很有大小姐的派头,园子冬天有麻雀,就不会寂寞了。麻雀不迁徙,不像燕子,所以燕子从不发胖,老是很轻盈,很灵巧的样子。   打理这园子,我跟三哥都是极有经验的。我们在之前的十一年里积攒了这样的经验,八六年我短暂返美处理杂事回来后,就继续照料这园子。除草、施肥,搭架子,我们说园子里只有蔬菜未免单调,便从省城弄来品相好的菊花,种在一角。菊花开?时?,黄灿灿地攒成球,无比肥硕,人见着了,都说这菊花开得这样好,真好啊,真大啊,月槐树的人也想弄菊花种起来,他们能吃饱饭了,便要美的东西。三哥请人来裁枝,叫他们带家去种。   我跟三哥,一年里总要回来几趟,照料这园子。人见我倆那么起劲弄园子,是有些?闲话的,为着我跟三哥没有小孩儿,他们错了,要是我们有小孩儿,就带小孩儿一块儿来照料园子了。马六叔家闺女都?生三个小孩儿了,我们一个也没有。人说我俩不是我有病,就是三哥有病,章家祖坟风水不好,二哥就没生出孩子,可大哥好好的,并不能证明章家人有毛病。   然而确确实实,我们跑遍许多医院之后,医生说,三哥是很难有孩子的了。园子里的薄荷没人种,生的到处都?是,我跟三哥却无能为力?。起先,我不愿认命,我不信三哥这样命苦,他是那样疼爱小孩子的人,养大了我,养过?不知父亲是谁人的小娃娃,又承担起水根兄妹俩的学业,可命运叫三哥自己没办法?有孩子。   也许是章家基因的问题,也许是那些?年三哥的身体曾数度岌岌可危,再也许并没任何?缘故,仅仅是不能,这个命,正巧落在三哥头上。那时?,三哥早着手修章家家谱一事,章家本来是有家谱的,一代又一代,祖先的名字在火里永逝,这曾令幼年的他格外痛心。他拜访月槐树里年纪大的长辈,人太?老了,再努力?想,也只是能记到他哒哒往上两三代人。可等这老朽的生命去了,那连这两三代,也无人知晓了。三哥这样热心修家谱,在年关大哥一家返乡时?说起,大哥的几个女儿,并没什么兴趣,她们对祖先,故土,已经觉得那样远了,因她们父亲的缘故,才踏上月槐树的土地。等她们的父亲过?世,这月槐树,便再也跟她们没了瓜葛,记忆是父亲的,乡愁是父亲的,她们是新一代新加坡人。我看出三哥的寥落,便是此?刻,他得知自己无法?生育的现实,修家谱,似乎更无施行的必要了。我鼓励三哥,仍将这件事做下去,他眼睛里的隐痛,也只是闪烁了一下,便再也寻觅不到了,他这个人,是最能承受痛苦的。我不死心,同他一块去新加坡,去美国,我们最终回到中国来,接受这样的命运。   三哥因这件事,好似不能面?对我,我忍不住嚎啕大哭,他父母兄长早逝,只剩一个大哥,定居海外。我想着上天怎么就这样残忍,不肯给三哥血肉至亲,不肯叫他多得些?生活的欢乐。院子里,六叔种与我们的石榴树,年年冒新芽,开?新花,那花红得似火,也红得寂寞了。   我擦干眼泪,抱着他说这也不怕的,往年,不也就我们两个一块儿过?日子的么?那时?我才几岁,他也就半大少?年,如今我们两个早都?成人,又有何?惧?   我们仍旧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园子。三哥工作繁琐,我生意忙碌,却仍喜爱回月槐树照料园子,为出行方便,我学会开?车,买了辆桑塔纳,一路载他倒也十分快意。月槐树九十年代依旧多是自行车出行,远了便坐汽车。人见我的车子,都?要站路旁看,嘴里说着挣再多钱无儿无女也无用的话,我自己无所谓,怕这话伤三哥的心,他这半生吃苦太?多,极为不易,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?流言中伤。三哥却是一如既往平静耐心,与故土的人打交道,从不动?情绪。他热爱土地,不辞劳苦,有时?下乡路途遥远,我便开?车送他,同他一块儿在乡镇吃住,有时?烈日炎炎,有时?冰天雪地,最危险的那回,是九二年的夏天,因发大水,差点叫水冲走,幸亏我跟三哥都?精通水性,一身黄泥爬上岸,狼狈不堪,两两对视,都?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   我生性要强,总不甘落后于人,生意场上人心诡谲,我有时?难免失之于性急,做事激进。三哥对我做任何?事,总是大力?支持,他爱同我开?玩笑了,叫我黎总,说我是实业家,却也在我处事不当的时?候给予规劝,指正,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有三哥在,我性情却收敛许多,我少?年时?视他作父母,兄长,爱人,其实还应加上良师益友一条。   同他相处,最自在快活,一句假话也不用说。他人到中年,还是会害羞,去外省参会与我通话,我故意大声说想他云云,三哥在那头便有些?腼腆,叫我嗓门小点,有人在身旁的。他的同事好友,皆知我俩境况,却也为孩子的事替我们忧愁。   与外人所想不同,我跟三哥,慢慢都?将此?事放下,生活里并不只有孩子。然而面?对旁人子女,三哥依旧一副滚烫心肠,对水根兄妹,一路资助,两人皆有念书天分,这在月槐树很不易。嫂子的长子在念书上看不到出路,三哥便积极联系,叫他跟人学些?技术,好有立身之本。   大约是九三年,月槐树开?始修柏油路,我捐了些?钱,动?工前人叫我去剪彩,三哥很为我高兴,说应当去的。我本来迟疑着会不会显得爱出风头,捐钱不是叫人觉得我好的,可三哥鼓励我去,我便去的心安。   那次三哥真的是高兴,我们在园子里摘了菜,又到集市买了好大一条羊腿,叫来六叔一家,一块儿吃饭喝酒。六叔每次同我们相聚,总是欢喜之余,有些?愣神,瞅着瞅着三哥脸上便有说不出的惋惜,我晓得为什么事,从不说破,我跟三哥日子过?得并不虚空,彼此?扶持,互相慰藉,自信人生道路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将我们击倒。   那几年,石榴树每年都?要开?花,都?要结果。花开?得好,果子结得也好,石榴粒又大又红,甘甜多汁。九七年香港回归,到处一片欢欣沸腾,月槐树的人都?晓得守着电视机看回归仪式,我跟三哥,当时?也在,回到家中借着月光突然惊觉,石榴树今年没有开?花,它每年公历开?花,一直开?到七月上旬。   到了白?天,我跟三哥仔细看它,不单单是没有开?花,不缺雨水,不缺日头,叶子竟黄了起来,那是七月的时?令,太?阳大得很,万物都?在疯长。   三哥看树许久,说了句:“此?树婆娑,生意尽矣。”他也有些?不忍的神色,我小时?候二哥经常带着我背古文,听到这句,心里一下伤感起来,心道石榴树要死了吗?就是再种,也不是这一株了,它在院子里长了近二十载。   小的时?候,月槐树的人总是会传一些?坏事临近前的非凡预兆,乌鸦在枝头叫,是不好的;随便打死了黄大仙,是不好的。章家不信鬼神,我虽也不信,但记在心里,觉得石榴树突然如此?,不像好兆头。   我以为不能有孩子,已经是命运对三哥最残忍之处了。   九七年底,三哥的眼睛开?始发黄,那已经是有病的前兆。   冬天的缘故,我们经常吃胡萝卜炖牛肉,我打趣他是不是把牛肉省给我吃,他胡萝卜吃多的缘故,都?没往肝病上想。   这些?年,他虽工作辛苦,却在我的监督之下也注意身体保养,况且四十多岁的年纪,是出成绩的好时?候,三哥已经完成了两部农经著作,正参与改良麦种推广的工作。我早前对他身体有过?隐忧,后面?因日子过?得顺遂,便也渐渐忘却。九八年初春,妈妈骤然离世,跟爸爸当年一样走得突然,我们忙于丧礼,我想,他的病到底是被?耽误,等到他在地头晕倒,才晓得已经很严重了。   我赶到医院,三哥先医生一步告诉我,他得了肝病,八九十年代,中国大陆得肝病的人不少?,我不晓得到了哪一步,三哥却是很镇定的神色,他一贯如此?,生活给他什么,他便接什么,无论好的坏的。他对死亡是不畏惧的,但对生的留恋,同样强烈。   大夫找我私下商谈,我草草听完,决定跟三哥赴美求医。在飞机上,三哥不够舒服,他靠在我肩头,我紧紧握住他的手,告诉他美国医疗很发达,一定能治好这病。   我跟三哥都?是意志坚强的人,面?对病魔,都?在一早拿出了最坚定的心态,没有功夫哀泣。此?时?已离我最后一次返美有十多载,冯长庚帮我们联系了医院,在我奔波医院之际,却突闻他跳楼自杀的消息,他投资失败,又赶上金融危机,三哥在病中很为他难过?,那些?陈年旧事,也连带着清晰起来。可我没有时?间?为冯长庚哀痛,三哥病情很不乐观,美国的医生说只能一试。   我被?这句深深击倒,若是美国都?没有希望,我不晓得,还能去哪里寻找希望?一直不敢深思的,再也没办法?回避:是三哥积劳成疾?还是早年受的苦难太?多,摧折了他身体的根基?这里面?,又有没有我带给他的伤痛?也许两者兼有,我若早知晓他身体会走到这步,便不会有那十年的分离,然而往事难追,我不敢叫他看见我流眼泪,那太?软弱,病魔犹如巨兽,我们不能流露半点软弱,叫它知晓我们好欺负。   在美国,三哥一直都?极度配合医生,他是个最能忍耐痛苦的人,无论精神,还是□□,我守在他身边,从不曾听到他一声因疾病发出的□□哀叹。他会问我一些?美国的事情,我买来报纸,在病床旁给他读新闻。有一天,他突然跟我说,给他治病可以花钱,但不要全部花光。   我把他这种言辞,当作失去信心来看待,有些?发急,他便不再说这种话了。   眼看留在美国治疗并无进展,大哥邀请我们去新加坡一试。我带着三哥,又奔赴新加坡。大哥非常疼爱三哥,他六十多岁的人,一日复一日陪着我们,他私下跟我谈话,总是老泪纵横,说对不起幼弟,对不起双亲,百年之后,要是见了双亲,该怎么说?要是能够的话,他愿意替三哥,他已经是个老人,可三哥还不到五十岁。  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哥也在,三哥的病情一度控制住,他一有好转,便立刻想回去,那时?已经是九九年的春天,我们年关都?不曾回去,许久没见园子了。   回来之后,三哥坚持要工作,有本很重要的著作没完成,我不敢叫他劳累,又知晓他的决心,便由?他轻声口?述,我来记录整理,但我们成了医院的常客。我寸步不能离开?他,谁照料他,我都?无法?放心,水根在北京念医学,回来看望他,水根没有父亲,把三哥当作精神上的父亲,他先见到的我,眼神愣住了,我这才晓得自己鬓边有了白?发。   水根当着三哥的面?,没有任何?丧气,却跪在我膝头大哭,他学医,念了那么多年的书,却没法?救三哥,我没做过?人母亲,我也四十岁的人了,在三哥面?前,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时?候,面?对水根的痛哭,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  秋天的时?候,三哥的病情急转直下,我吓坏了,他越来越瘦,颧骨高高耸起,脸上只挂了一层松灰的皮一般,他的样貌,在数个月间?,急剧变化,几乎是骷髅的模样。他的肚子却大起来,充满了腹水,腹水将肚皮撑得几乎要破开?,上面?一道道紫红血管般的东西,爪牙交错,触目惊心。   他显然是叫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控制了,总是沉默,一言不发,我没见过?比三哥更有意志力?的病人,他始终没喊过?一声疼,叫医护们也觉得惊诧。医生说,要叫我做好准备,抽腹水便意味着不远了。   我不愿认命,想带他再往美国去,把病历先传了过?去,那边告知我过?去的意义?不大。这边他的同事们劝我试一试中医,我便去找中医,抓了大包大包草药,给他煎煮,三哥已经吃不下什么,却还是挣扎起来,就着我的手,一点点咽那乌黑的药汁,他瘦得可怕,变得骇人,我低头看他,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力?一点点从跟前流逝,有一只苍蝇,落在他细瘦的胳膊上,赶走了,又飞回来。   中医显然也不能挽救什么,那几年,身边一直有人练一种据说肚子里可以转法?||轮的气功,三哥跟我,都?是唯物主义?者,自然不信。可我走投无路,竟然想去一试,三哥极力?打起精神,阻止我:   “那是邪|教,不要去。”   我第一次在他跟前失态,跪着求他:“试一试吧,三哥,咱们试一试吧?”   人是何?其渺小,生死大事,由?不得人半点,落在头上了便就是你了,我不要什么尊严,也不要什么理性,我只想我三哥不死。   那是三哥对我人生的最后一次规劝,哪怕走投无路,也不要去碰错误的东西。   医生开?始给三哥抽腹水,抽过?一次,输了血浆,他精神便好些?。他能跟我说说话,问我他现在这个样子有没有吓到我,我把他手打开?,脸贴在掌心里,他的手还有些?温度,他是活着的。   抽腹水也不见好时?,医生叫我们回家去,我赖在医院不肯走,在地上给医生磕头。我脑袋伏在冰凉的地砖上,呕吐起来,三哥性情如此?坚韧之人,仍叫病魔最终击溃。   护士告诉我,三哥叫我进去,他躺在那,已经被?折磨得失去人形,我觉得他很陌生,是三哥吗?他说,咱们回家吧。   我晓得,他是要回月槐树。   我把车开?到医院楼下,车里后排铺了被?褥,非常温暖,人想帮我一起把三哥弄下来,我不让,我背着三哥,他那样轻了,我都?能背得动?他。他不晓得背过?我多少?次,轮到我背他了。   我开?着车,往月槐树去。到了家,六叔在等我们,六叔一见我背着三哥过?来,他就哭了。三哥只剩一副骨骼,肚子依旧老大,要涨破了。   六叔比三哥大三十岁,他还能走,还能吃肉,还能喝酒,可我三哥,只能我背着了。   九九年的腊月初八,我跟三哥回到了月槐树。他几乎不说话了,也不能吃,喝一点水都?不行,堂屋生着炭火,人都?来看他,也不跟他说话,只是往东间?看一眼,出来跟我说话。   人说的什么,我一个字也没听见,我见着了二十多年没再见的雪莲姐,还有嫂子,连邢梦鱼也来了,她们怎么得的消息,我不清楚。她们都?老了许多,但健康活着,她们哭得满脸是泪,我没有哭。   谁都?活着,连李大成那样的人,也都?活得好好的,听说娶儿媳妇了,乐得要命。   我不要人来看三哥,三哥是我自个儿的,我又像少?年时?期那样脾气坏了,人都?活着,光这一点,就叫我没办法?忍受了。   我一个人守着三哥,给他读我们当年一块儿看的《战争与和平》。三哥竟跟我说了会儿话,他好像突然有了精神。   “娜塔莎……”   三哥要看插画,我把书拿到他跟前,他伸出手指抚了抚画上的少?女,脸上露出微笑,他看着娜塔莎,便像心里没了任何?骚扰。   我说:“等开?春了,咱们点几棵香瓜吧?”   三哥点头:“你自己也要种。”   我觉得满喉头的气流:“你答应过?二哥,咱们一块儿过?日子,你以前毁过?一次约了,这回可不能了,你要是那样,我就,我就一辈子再也不原谅你。”   三哥突然迸出眼泪,止不住的。   “不要老想着我,往前看,我没做完的,你要帮我。”   我不停点头:“我晓得,我晓得,我帮你把事情弄完,一样样都?弄完。”   他脸上像是极痛苦极痛苦了,他叫我名字,我赶紧抱住他,三哥就此?昏迷,我一秒也不敢睡了。   我以为他那晚撑不过?去,就一直抱着他,三哥跟小孩子一样,叫我抱着,我像抱着我的孩子,我没有孩子,三哥就是我的孩子。   他初九那天短暂醒来,说想吃薄荷了,肚子里烧得难受,那是腹水把器官撑裂了。   腊月里,是没有薄荷的,我答应他,这就出门薅薄荷。   我想着六叔家也许有晒干的薄荷叶,能泡茶喝,我一定要让三哥尝到薄荷,我轻轻把他放下,叫他等我,我很快就回来。三哥不肯躺着,他坐那,耷拉着脑袋,眼镜也早早摘掉了,就像二哥那样。   我要给他找薄荷。   三哥抬起头冲我笑笑,只有我认得他的笑了,叫旁人看,不晓得这是笑。   堂屋的门一开?,风灌进来,我们的园子在冬天里荒凉着,麻雀也没有来。外头天色黑下去,本来是蓝的,这会儿蓝得乌黑。   月槐树冬天的风,还是这样大。   我转过?身,站了片刻,又回到东间?,三哥还是坐在那,披着袄子,我走到他跟前,他抬不起头。   “三哥……”我叫了他,他没有回应我,脑袋还是垂着的,我给他买的手表还在他手腕上,没褪下过?,表已经松垮得可以戴到肩膀也不嫌紧了,我看了眼手表上的时?间?:   六点零四分。   三哥幼年丧母,少?年丧父丧兄,再无依傍,我看着手表,晓得三哥的时?间?停止了,晓得他是往二哥那里去了,只有二哥,从不叫他痛苦,给他完全的爱。小住儿也一定等得太?久,她的兄长过?去抱她了。   我把三哥搂在怀里,我六岁跟三哥相识,一块儿过?了十一年的日子。后来,我们分开?十载,又做了十四年的夫妻。   我把三哥搂在怀里,没有生,也没有死,人间?没有相遇,也没有离别?。   我们的园子,等开?春了,会热闹起来,蜜蜂呀,蝴蝶呀,又都?飞过?来,茄子呀,黄瓜呀,又都?长起来。那飞的,想怎么飞就怎么飞,那长的,想怎么长就怎么长。该开?花的开?花,该结果的结果,又是一个轮回了。   “小孩儿,你见过?我吗?”   “见过?。”   我们的园子,等开?春了,会热闹起来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c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